第12章 第六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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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序入秋,緒芳的病又重了,請了大夫來看,也沒有太大起色。雪裳去探緒芳時,遇到嘉禾幾次,有一次雪裳在屋子裏,看他拐杖好像要落在門檻上,急得“哎”了一聲,起身時才發現看差了,那拐杖已經穩穩當當落在實地,倒是自己大驚小怪了。
    那天緒芳精神很好,拉著嘉禾說了很多話。雪裳便坐在一旁含著笑容傾聽,講到嘉禾兒時種種,她似乎也聽得很有興致。
    嘉禾隻是低頭。
    這天探病的時候,嘉禾先到,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看見雪裳並不起身招呼,於別人或許是倨傲,於他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一件事。雪裳喚了聲大姐,坐在一旁,緒芳半睡半醒似的,躺在床上喘氣,嗓子裏呼拉呼拉風箱一樣,沒有人說話,
    過了一會兒,緒芳起身咳痰,兩人都伸手拿痰盂,手指尖碰到一起,嘉禾顫了一下,像是受了驚嚇。可能他心裏根本沒有辦法把她當作庶母,雪裳於他來說,不過是個隻見過幾麵的陌生女孩子。
    走在園子裏的時候,雪裳問嘉禾,“我能去看看你的金魚麽?”
    她以為他還是不會理她,可是隔了片刻,聽見他低聲說了一個好字。
    換水的時候,雪裳幫忙動手,他也沒有再推拒。
    後來熟了,他給她講怎麽養金魚,金魚的品種,兩人一起搬魚缸,一起換水,相處下來,感覺隻是有些內向的少年而已。
    那時候雪裳常去後園看金魚,或者說去看嘉禾,汪太太找她打牌也推了幾次,有一天老劉在園子裏遇到她,說三太太今天你怎麽沒來呀。她才忽然警覺,自己去得有多頻密。或許因為嘉禾是方家除了履伯之外,唯一對她友善的人,他的腿又是那樣,讓她自然而生憐惜之心。然而還是應該避些嫌疑的,但卻沒有人說什麽閑話,履伯知道了,也不介懷,還說嘉卉隻顧自己出去玩,也不理哥哥,你沒事的時候,多陪他說說話也好。
    雪裳仔細一想也就明白了,他們其實都沒有把嘉禾當作一個成年的男人,而是一個生病的孩子,隻是她不確定,自己是否也是這樣的。
    那段時間履伯在為選舉的事情忙,事情堪堪將成,卻又生變化。最先想的辦法是按照名單在直隸省銀行裏立存折,分別送給那些議員,然後讓辦事處留下他們的圖章,等大選一過就送到銀行,那些人就可以拿著存折印鑒到銀行領錢。但其中也有不妥的地方,一是怕有的人拿了錢不投票或者投給別人,二是預留印鑒的手續太繁瑣,如果稍微有點什麽差池,錢就領不出來。
    履伯煩起來就同雪裳抱怨,說還有不少人嚷嚷著要先領一半。雪裳笑說:“先領一半?那還不如發張支票。”
    履伯心中一動,笑道:“對了,支票上隻有數目,不填日期,跟銀行約好了,日期在大選以後補填,到時要有出票人的印鑒,才算有效。銀行也可以讓他們自己挑。”
    “匯豐、花旗、正金,英美日俄法,願意選哪家就選哪家,他們還不放心?”雪裳沉吟道:“就怕這些人不能保密。”
    履伯笑歎:“也顧不得那麽多了。”
    沒多久選舉就轟轟烈烈搞起來,大總統正式當選,雖然花了不少找,到底如願以償。履伯是功臣,朋友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少不得恭維他,羨慕他娶了一位好姨太太,真正秀外慧中,是賢內助,履伯矜持中掩不住得意。
    蘇戈冷眼旁觀,覺得自己真不會看人,當初隻覺得那個女孩子癡心得愚蠢,現在一出出戲看下來,原來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因為家有喜事,緒芳的病也見好,她待承楹的態度跟丈夫不同,覺得他對嘉卉既好,又常來探自己的病,心裏有些過意不去,想要請他吃頓飯,但單請他不免太著痕跡,所以也請了容綺蘇戈作陪。
    蘇戈那天喝了酒有些頭暈,退了席,打算找間客房休息一下,卻迷迷糊糊走錯了路,在園子裏遇到雪裳,雪裳喚一聲蘇先生,蘇戈不理,望著路旁的楊樹發怔,雪裳待要走,卻聽見蘇戈問道:“這是什麽花?”
    雪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原來楊樹的樹根上纏了兩株藤蔓類的植物,足抽了三四丈高,開著無數小花,株條糾攀,紅豔奪目,雪裳告訴他是淩霄花。
    蘇戈點頭,慢慢吟道:“朝為拂雲花,暮為委地樵。”轉身望著雪裳笑:“寄言立身者。勿學柔弱苗。”
    雪裳的身子輕輕顫了一下,抬頭冷冷地看著他。
    蘇戈大笑,眼睛亮晶晶,“別生氣,其實我是很佩服你的。”說完搖搖晃晃走開了,雪裳能怎麽樣呢,難道要跟一個醉鬼一般見識麽?
    那幾天嘉禾的心情好了一些,新買了兩缸金魚,雪裳沒事的時候就陪著他附庸風雅,用詞牌給金魚起名字,頭一天沒想出來的,第二天想到了,急忙去告訴對方,正正經經當一件大事來做,水泡眼叫“眼兒媚”、翻鰓叫“珠簾卷”、珍珠叫“一斛珠”。
    隻有五色絨球一直沒想到,那天下午兩人在玻璃缸前想,她說叫“多麗”,他說也好,想了想又說,不如叫“五彩結同心”。
    說的時候,本來是沒什麽意義的,說出口來,卻忽然有了意義,雪裳的心跳慢了一拍,說不出什麽滋味,他看著她,似乎有點慌,自己把自己嚇壞了。雪裳想,為什麽會是嘉禾呢,他不過是一個孩子,盡管他的年紀比她大。
    此後什麽也不再說,那對五色絨球被珍而重之放在一個精巧的魚缸裏,她有時候會遠遠地看見他對著魚缸喃喃自語,卻不敢走近,下人們都說,少爺的瘋病又犯了。傍晚的風吹在雪裳臉上,帶了一點點濕意。
    沒過多久,緒芳的病又重了,漸漸咳血,送了德國醫院,請了很出名的醫生診治,但還是留不住人。履伯哀哀哭得很傷心,雪裳卻想起嘉禾,這個家裏唯一關心他的人走了。她自己,其實是算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