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曾孫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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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鳳二年春二月
    掖庭令張賀已記不清楚,他已看過手上詔書多少次。
    詔書不長,用的是牘,尺一之板,上書告掖庭令,皇曾孫病己掖庭養視。下詔的孝武皇帝,駕崩至今已八年,而名喚為病己的皇曾孫,張賀已經記不清這孩子當初的模樣了。
    那時張賀還是故衛太子家吏,衛太子有三子一女,生子甚早,得孫卻遲。史皇孫家人子王氏生的兒子,是他的第一個孫子。
    張賀第一次看見皇曾孫,是新作了大父的衛太子抱住繈褓中小娃兒,耐心等候他醒來。
    衛太子素性寬厚,見到張賀,示意他輕聲,也就在此時,張賀看到了這個孩子。到底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張賀隻記得嬰兒嫩嫩的臉睡得香甜,讓他的大父等了很久,睜眼之後還是以啼哭為第一聲。
    哭聲響而嘹亮,張賀想比自己的長子初生的時候哭得響多了,聽上去似乎很康健。
    皇曾孫出生在乙未之日,日書所雲,“乙未生子,有疾,少孤,後富”,張賀曾經擔心過,可如今看來,光有疾這一條便合不上了。也果真如此,孩子出生數月以來,沒有病過一次,衛太子似乎對此也不以為然,少孤一說,大家都覺得或許會應在皇曾孫之母王氏身上,畢竟生子之後,便纏綿病榻至今。
    可人之所想,究竟是勝不過老天的。
    怎料數月之後,這孩子便象中了詛咒一般,完全合上日書所說的命運。巫蠱事起,皇太子滿門大難臨頭,最後一次得知衛太子唯一活下來兒孫的消息,已是張賀作了掖庭令的數年之後。
    後元二年孝武皇帝大赦天下,同年皇曾孫籍屬宗正,再多的消息,張賀沒有打探到,再過了數年,終於探聽到孩子被送到了魯國,皇曾孫的大母——故衛太子史良娣的母家。有人照顧皇曾孫,張賀並沒有鬆口氣,他同時得知因為幼年多病,所以曾孫名為病己。
    有疾,少孤,後富。
    少孤,有疾,張賀不求皇曾孫能富貴逼人,隻求他能夠平安康健的過完這輩子。除了擔心衛太子唯一遺留血脈的健康,他更為擔心皇曾孫的學識,但無論哪一點,他都一點法子也沒有,魯地太遠,就是打探消息,得來的也不過是皮毛。
    直到皇曾孫掖庭養視的詔書出現在張賀眼前,這是月前的事,說是孝武皇帝所下,他不知道為何晚了這麽多年。
    皇曾孫還象舊時那樣多病嗎?
    一般孩童八歲入小學,如今皇曾孫十三歲了,他的書計學得如何?言行舉止可有人教導?
    張賀不得而知,守在作室門內等候皇曾孫出現時,他都在想兩個困擾多時的問題。
    當皇曾孫的車馬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張賀略有些緊張,但在宦者陪伴下同行的少年容姿端正,目不斜視。待少年走進作室門,張賀發現即便長途跋涉,雖帶有疲憊之色,皇曾孫也是精神煥發,不由眼一亮。
    他熱切的走近幾步,少年安靜的看他,張賀正衣冠,長揖為禮,皇曾孫扶住他的手道:“掖庭令長者,無須如此”。
    於是他瞧見了少年的正臉,其實皇曾孫長得不似衛太子,也許更象他的母親家人子王氏,可不知怎的,這句話忽然令張賀想起了故人,頓時覺得眼睛有些濕潤。
    他眨眨眼,用衣袖擋了臉,將微微泛出眼角的淚水拭去,少年此時側過了頭看向遠處,張賀咳嗽一聲,少年轉臉,朝他一笑。
    笑起來的時候,也很象故人,張賀又咳了聲,卻見少年正色看著前麵的路,不看他了。
    於是少年在前,張賀在後一路前行,許是想減輕皇曾孫對未央宮的疏離感,掖庭令一路介紹經過的所在。他能看得出來,對這陌生的地方,龐大的宮群,少年很是緊張。
    皇曾孫腰板筆挺,雙肩也是繃著,即便如此,神色上他似乎不想讓人看出來,這樣故作鎮定的樣子,倒是覺得可親。
    張賀說過去自己侍奉過皇曾孫的大父,少年愣了下,才想起這人說的是逝去的衛太子。
    無論是大父、大母,還是他的父母,劉病己都已經沒有絲毫印象了。在魯地,家裏人提起那些已經逝去的人,都很小心,並不會直截了當的提起,以至於眼前這位掖庭令說起的時候,他竟反應不過來。
    張賀又道:“賀也見過皇曾孫,那時皇曾孫仍在繈褓。”
    少年好奇的看著他,目不轉睛,張賀看到了專注的眸子,忽然想起了當時的場景,促狹的說:
    “皇曾孫哭起來的聲音,賀至今無法忘懷。”
    許是想不到自己給人的印象居然會是這樣,劉病己眼瞪圓了,那是很不高興的樣子,但他沒有說話,仍然安靜傾聽。
    張賀道:“那時尚方進小鏡一枚,小而精美,您的大父擔心您哭啞了嗓,便拿鏡子給您看,賀記得,皇曾孫笑了。”
    嬰兒笑得天真無邪,小小的手想抓鏡子,鬧了他的大父手忙腳亂,說著,張賀也懷念而溫柔的笑了起來。
    劉病己想著自己左手臂上係著的,如八株錢大小一般,小小的鏡子。
    “鏡子上是不是鑄了八個字?”
    “見日之光,天下大明。”
    “鏡鈕上還係著五彩繩。”
    “這是您的大父令大母編的,和鏡一樣,辟邪之用。”
    “張公所言甚是。”
    劉病己忽然孩子氣的冒出一句,他對愣住的張賀眨眨眼,帶著幾分活潑的神色。
    “皇曾孫貴人,如此言賀不妥。”
    “公者尊老,有何不妥?”
    眼前的少年其實挺活絡。
    張賀忽然想起,少年此時對他終於親近了一點,他的目的也達到了。
    劉病己想,這人原來說的是真的,他見過自己,見過自己的大父,也許也見過自己的父親。
    那麽,換上尊敬一些的稱呼,那也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