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蟬亡的棋局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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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本應是閑散懶惰的快樂日子,今日的學校氣氛卻不同往常。
    校園裏有人跳樓是大新聞,一早便炸了鍋,每一個班級、社團、小組微信群打開來,大家都在討論這件新鮮事。很快,出事女孩兒的班級姓名就全校皆知了——姚靜是一個大四的姑娘,家庭條件雖然一般,但聽聞成績和能力都不錯,暑假結束前就已經被實習公司內招,卻不料大四才剛開學,就出了這種事。
    但很快有人說了,姚靜自殺這件事也不是無跡可尋。
    她室友說姚靜從開學起心情就不是很好,打電話回家的時候經常吵架,樓道裏都能聽見。夜裏起來上廁所,還曾聽見姚靜在哭,估計是和家裏人鬧什麽矛盾了。很快,又有人解釋說是姚靜家裏嫌棄她實習公司offer給應屆畢業生的工資太低,希望她畢業之後能直接回老家,不要在留在這裏,但姚靜不同意。又有人說,姚靜畢業實踐的申請也不順利,自從開學後就不太開心,總是獨來獨往,也不怎麽和大家聊天了。捕風捉影的話題很多,但沒人知道我是昨天事件唯一的目擊者,警局和校方都把這件事隱瞞得很好。
    今天唯一的課程是混專業大課,我早早地到了,卻守在階梯教室門口沒進去。上課開始前十分鍾,同學們才懶洋洋地陸續出現,認識的打個招呼,不認識的也免不了多看我一眼。我開始後悔為什麽沒先進去找個位置坐,搞得現在跟迎賓似的。
    又過了一陣子,連上課老師都已經在講台上擺好陣勢,邊堯才姍姍來遲。
    邊堯便是我昨天朝鄭琰打聽到的名字,那個在體育館外一閃而過的身影,那個從樓頂天台朝下張望的人。
    高個子的人大多有些駝背,他也不例外,邊堯看起來既邋遢又困頓,背脊微微佝僂著, 頭發濕漉漉地蓋在眼鏡框上。進門時他看也沒看我一眼,隻留下一陣帶著洗發水味道的風。
    “身上有奇怪的味道。”我忽然想到鄭琰的這句評價,有嗎?
    回過神來,我連忙跟著邊堯進了教室——他到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坐下,我也徑直走到他旁邊的位置,裝作無意地攤開教材和筆記本,一臉淡定地直視前方。
    我和邊堯前頭,同其他同學隔著整整三排空座位,所有人都回頭看我倆。
    我:“……”
    我不禁扭頭看了邊堯一眼,比起同學們探究的眼神,他的臉上除了困惑,還擺著大寫的不耐煩。
    邊堯皺著眉頭,手指頭抓著嶄新到沒有一道折邊的教材,似乎在猶豫自己是否要不要換個位置。
    “別動,”我急忙說,“我有事問你。”
    他看起來更困惑了:“我不認識你。”
    “我知道,我叫鄒初陽,我也知道你叫邊堯,但這些都不重要。”
    “不重要?”
    “對,我隻是有一個……兩個,幾個問題需要問你。”我盡可能用最穩定的聲音說,“昨天下午,七點……”
    “太顯眼了。”邊堯忽然打斷我。
    我:“啊?”
    “我說你,太顯眼了,很煩。”他說這話的時候,看也沒看我,低頭翻開書,停在完全錯誤的章節上。
    這家夥也太沒禮貌了吧?
    “不是這一章。”我說。
    這次輪到他“啊?”了。
    “講第五章了,你沒聽過課麽?還有,你說我太顯眼什麽意思。”我問。
    邊堯飛快地瞥了我一眼,說:“你就算有話要問我好了,非得找這麽個方法嗎?所有人都在看我們,你這樣我還怎麽睡覺?”
    我無語了……你上課睡覺還有臉了?
    不想再和他糾纏這些無意義的內容,我飛快地說:“昨天下午七點半左右,你在哪?”
    邊堯麵上波瀾不驚:“幹嘛,七點半?大概在吃飯吧。”
    “你再仔細想想,”我說,“認真想。”
    邊堯不耐煩地斜昵我一眼:“你幹嘛不直接告訴我你想要知道什麽呢?我瞧你這語氣,心裏已經有答案了吧。”
    “沒錯,”我直截了當道:“我昨天看見你了,老教師公寓b棟二單元頂樓,那個女孩兒跳下去之後,我看見你從天台邊往下看。”
    邊堯靜了,他緩緩回過頭來,我這才注意到,在劉海和鏡片的重重遮擋下,他的瞳仁顏色似乎很淺,已經接近琥珀色,但裏麵什麽情緒也沒有。
    “那人是你?”他問。
    我點點頭:“我知道你也看見我了,但是直到後麵警察和救護車來,我也沒看你下來。”
    邊堯想了片刻,問:“你為什麽不告訴警察?”
    “我該告訴警察嗎?”我反問。
    他無所謂地聳聳肩,一副不在意的樣子,於是我拿出手機,翻出警察大叔的微信號,一邊打字一邊念念有詞。
    “警察叔叔你好,我是昨天來過警局的鄒……”
    “等等。”邊堯開口了。
    我收起手機看著他,他又說:“別看我,看講台。”
    “如果……我告訴你為什麽我當時會出現在那裏,你就不告訴警察了?”
    “不一定,”我老實說,“大概率還是會說的。”
    邊堯噎了一下,說:“你這樣做我會很麻煩,我不喜歡麻煩。”
    我不答話,他隻能接著說:“那個女孩兒是自殺的,我知道,因為我當時眼看著事情發生。事實上,我試圖把她勸下來,或者至少拖延個時間。但是她爬上去的時候決心已經很足,我根本沒能和她說上兩句話,她就跳下去了。”
    我聽罷心下震撼,又問:“不對,你怎麽認識她的,又怎麽知道她那個時候會想要自殺?連她室友都不知道她為什麽會跑去教師公寓樓頂。”
    “我並不認識她,隻是碰巧撞上的。”邊堯說,“我去那裏是為了找六樓的張老師,他是財經係的副主任,我想谘詢他換專業的事情,辦公室撲空兩次,才衝到別人家裏去的。”
    “我從張老師家裏出來的時候,那女孩兒正巧在往樓上走,她當時看著狀態不太對,好像完全沒看見我似的,但我也沒多想。”說著邊堯微微側過頭,琥珀色的眼睛波瀾不驚:“可是你說,六樓已經是頂樓了,她還要再往上樓去幹什麽?”
    我被他的問話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問:“所以你就跟上去了?”
    邊堯點點頭:“其實我這個人真的不愛多管閑事,都已經準備往回走了。但下了兩層樓之後還是覺得不對勁,於是又折返了上去。”
    他停在這不說了,因為後來的結果我們都看見了,那個叫姚靜的女孩兒還是毅然從樓頂縱身躍下。
    沉默片刻後,我問:“所以她到底是為什麽……會想不開?”
    邊堯聳了下肩膀,意思是他怎麽知道,隻是他那無所謂的樣子實在有些刺眼,我問:“你不是和她說上了兩句話嗎?”
    邊堯說:“她當時情緒特別混亂,我不記得有沒有哭了,反正一直在道歉說對不起。可我之前又不認識她,根本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我想了想,又問:“那後來警察來了,你幹嘛不下樓來?”
    “你也知道警察都來了,我是最後的目擊證人,那種老樓裏又沒有什麽監控,我哪裏說得清?”邊堯抓了抓過長的頭發——濕發慢慢變幹之後變得無比蓬鬆卷翹,他有些惱火發表著社恐宣言:“我最討厭麻煩了,還有太多人的地方,太吵的地方,還有太強的存在感……”
    他聲音越來越小,最終不吭聲了,我也不再發問,講台上的老師一刻不停地說著,我忽然走神想著,這個位置看白板好遠哦,離其他同學隔得也好遠。旁邊的邊堯似乎被我這一頓攪和也放棄了睡覺的念頭,他翻到嶄新教材的第五章,百無聊賴地聽起課來,直到鈴聲響起,我們也沒再說一句話。
    下課後,我收拾好東西走出教室,門口早已等著的輔導員一眼便看見了我,朝我招手。
    “陳老師。”我低頭看她,老實問好。
    “嗯嗯。”輔導員示意我跟她走到人少一些的角落裏——周五的大家散得都特別快,樓裏一下走沒剩幾個人。
    “我發你微信上了,”輔導員說,“翟老師是每周三和周五的下午都有空,一般會在校醫室那邊坐著,不過他很受歡迎,所以你還是提前和他預約比較保險。”
    我愣了一下:“誰?”
    她揚了揚下巴示意我看手機,我點開她推送過來的名片,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過來:“心理醫生?”
    “對,翟老師在外麵有自己工作室,他小時收費很貴的,你要珍惜啊。”輔導員說,“他是咱們學校校友,又和學校有特別的合作關係,所以在校內谘詢輔導的費用都是學校給出的。”
    “昨天被你親眼看見了那種事,學校領導擔心……關心你的心理健康,所以安排專業人士幫你疏導一下,防患於未然嘛。”輔導員說,“今天下午兩點已經幫你預約好了,以後的就你自己來吧,”
    心中雖然知道是好意,但還是覺得這種趕鴨子上架的“心理疏導”有點好笑,我問:“這也是領導安排的嗎?”
    “是我安排的,”輔導員瞪了我一眼:“但翟老師是專業的,你們的談話內容不會跟領導匯報。”
    “當然,”我說,“謝謝陳老師。”
    周五的午休時間幾乎沒人睡覺,校園裏到處都是人走來走去,不少已經拖著小行李箱準備回家過周末,姚靜死亡激起的水花很快被其他的娛樂所衝淡。我按時來到了校醫室 —— 這是操場對麵的一個小平房,日照很好,走廊上空空蕩蕩。
    我先是路過了平時看診的小房間,值班老師不在,電腦也關著,單人病床白白淨淨地躺在陽光下。再往前走一些,辦公室裏傳來十分清晰的講電話的聲音——電話對麵的人似乎情緒非常激動,隔著話筒我都能聽見。
    “嗯,我在,我聽著呢,別怕。”翟老師安撫道,“記得我們之前說的嗎?前兩周都做得很好,你會沒問題的。”
    話筒對麵的人仍歇斯底裏地不斷講著話,翟老師的聲音卻和這早秋午後的悶熱空氣截然不同——他的音調過於沉靜,帶著安撫人心的奇特氣質。上揚的尾音又帶著一絲輕佻,好像一切災禍都不值得在意,因為他已經看到了化險為夷的未來。
    我為自己的這種想法嚇了一跳,不過是偷聽到了別人講電話,卻解讀出了這麽大一番意識流的感想。
    “我當然知道了,我是你的醫生嘛,你信任我,我也信任你。”
    “我知道,嗯,聽我說話,深呼吸,1,2,3……”他忽然一抬頭,看見了進退兩難不知該不該退出去的我,微點了一下頭,示意我先坐,嘴上說:“呼氣,我知道你不想吃藥,我聽見開門的聲音了,是你妹妹回來了嗎?嗯好……”
    對麵的人似乎冷靜了一些,話筒裏的音量低了下去。我坐下後便開始裝忙地東看西看,翟老師沒有和其他校醫一般穿著白大褂,反而跟剛從什麽學術研討會下來一般穿著周正的三件套西裝——硬要說的話,對於校園環境而言實在有些太過華麗了。
    他似乎終於安撫好了電話那頭的人,簡要地說:“那我掛了,下周二見。”
    掛掉電話之後,他有些無奈地說:“panic attack。”
    我點點頭,說:“對不起啊翟老師,我不是故意偷聽的。”
    “沒事,該道歉的是我,久等了。”他說,“不好意思,我有一些客人算是情況有點……”
    “嚴重?”
    他微笑道:“複雜。”
    “第一次見麵,我叫翟齊,不用那麽拘謹,算是你的師兄。”他笑著說,“還是說……我一把年紀了,還這麽自稱有點太不要臉。”
    “說什麽呐師兄,你看起來超年輕。”我也笑了笑,頓了頓,我遲疑道:“我輔導員幫我預約的,讓我來找我和你聊一下那個事……”
    他不在意地揮了揮手,說:“不用管他們說什麽,你想聊什麽都行,生活,學習,談戀愛,什麽都行。”
    我愣道:“哦。”
    “你叫鄒初陽?大一新生啊,真好,年輕人。”他揚起眉毛感歎,“都適應了嗎?室友怎麽樣?”
    我答:“來學校報道太晚了,沒分著寢室,就在校外租了個房子。室友還行吧,基本不在家,都在他女朋友那過夜,挺清淨的。”
    “那樣也好,”翟齊說,“我就在學校宿舍住了半年,實在受不了了。”
    他看起來就是一副“我是王子我有潔癖”的樣子,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怎麽在我們學校那隻有一個破風扇的四人間生存下去。
    我發誓這個念頭隻是一閃而過,然而下一刻翟齊就露出有點好笑的表情。“你在想我是潔癖小公主嗎?”
    “噗——咳咳咳咳。”
    我被口水嗆到臉都漲紅,翟齊卻哈哈大笑起來。
    笑過之後,他雙手交疊擱在膝蓋上,微微歪著腦袋問:“還有呢?隨便聊聊吧。”
    不知道心理醫生是不是都有自來熟技能加成,和翟齊聊天時間過得特別快,在我意識到之前,已經把高中到現在所有人生都交待了。
    眼看著預約時間隻剩下了十分鍾,我終於按耐不住道:“你不問我關於昨天的事嗎?”
    “你想要我問嗎?”翟齊反問。
    大概是看出我眼神中的迷茫,他說:“事情發生得太快,到現在也還不到24個小時,我不確定你是否已經消化過自己的情緒,又是否已經準備好探討你的感受。”
    我點點頭:“確實沒什麽實感。”
    翟齊說:“很正常。”
    我想了一下,說:“但……有件事,我還是想跟您聊一下。”
    翟齊雙手攤了一下,手肘擱在扶手上:“當然。”
    我點了點頭,思考著如何措辭,忽然抬頭問:“我們之間的談話內容是保密的嗎?”
    翟齊揚了揚眉,似乎沒料到這個問題,問:“是你殺的她嗎?”
    我嚇了一跳,迅速反駁:“怎麽可能!”
    翟齊笑眯眯道:“那我們的談話就是保密的。”
    我:“……”這師兄有點可怕啊。
    “是這樣的,我當時還看見了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