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振動的門廊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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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澄已經好些年沒有回到這個城市了。
    自從考上外省的大學後,他就幾乎沒有再回到過這個家。最開始的幾年是刻意逃避,後來似乎就隻是習慣成自然了。自從前些年父母搬回鄉下老家之後,這個家在他記憶中出現的頻率少到可憐,連樣子都有些模糊了。
    如今他大學早已畢業,卻又因為工作上的調任,再一次回到了這個他長大的城市。
    姚澄拖著孤零零的一個行李箱上了四樓,這裏原本的租客已經搬走了半個多月,屋子裏空空蕩蕩一層薄灰。他其餘的行李要隔天才會寄到,隨身帶的巷子裏除了幾套換洗的衣服和洗漱包之外,全是工作相關的東西。
    這間房子已經這麽破舊了啊,而且層高還這麽矮,姚澄手指頭在門柱上的身高刻痕上劃過——他小時候都沒注意過。他曾經在這個客廳竄來跑去不知道多少次,還因為摔跤磕在門框上,被媽媽抱去醫院縫了針,如今他們這一家人的痕跡在這屋子裏,幾乎全都看不見了。
    門廊傳來了鄰居關門的聲音,姚澄不禁笑起來——這裏的隔音還是這麽差。
    他記得小的時候,隔壁家住著一個年紀小他四歲的弟弟,臥室和他的臥室隻有一牆之隔。兩人晚上經常不老實睡覺,隔著牆板敲來敲去,有好幾次把客廳裏的媽媽都惹進來了。
    那時候家裏的感覺真不錯啊,姚澄想著,沒有愚蠢出軌的父親,也沒有大哭吵架的母親。那些玷汙了這個家美好回憶的過去、那些使得它對這裏避之不及的往事,現在回想起來,似乎也都不是那麽嚴重的事情了。
    隔日臨近中午,姚澄才發現自己竟然就在連床單都沒有鋪的床墊上睡了一夜,幸好房間的暖氣已經起來了,才免於感冒的命運。他幹著嗓子正準備下樓去便利店買水喝,快遞公司卻正好到了。
    “404的姚先生是嗎!”搬家公司的人拿著手機比對訂單。
    “對對,”姚澄抹了把臉,打開門說,“放到客廳裏就可以了,我和你們一起搬吧。”
    姚澄隨著快遞員一起下了樓,雖說付了錢,但好歹是個大小夥子,多個人一起搬也完事兒的快一些。進進出出幾次後,他忽然發現隔壁房間的門開著一條縫。
    嗯?什麽時候開的門,之前這門是開著的嗎?
    忙碌之間,他抽空想著,現在他的鄰居又是誰呢?
    好不容易歇下來,麵對著屋裏大大小小的箱子,姚澄頓感一股無力的疲憊——越是事務繁雜的時候,人越是不想動。上一份工作周五才剛完成交接,當夜就趕飛機回到這裏,到家時已是半夜。今明兩天要先打掃衛生,拆箱子,還要那麽多日用品沒有買,而新工作周一就要開始了,
    他昏昏沉沉地癱在床上,恍惚間憶起了小時候的事。
    那時候他父母雙雙在外打工,每天都是早出晚歸,所幸他也習慣了——與其拿著零花錢去買麵包,還不如自己做個番茄炒蛋。鄰居家的弟弟總是在外麵瘋得一身泥後跑來敲他家的門,再在他的監督下洗好手、踩著小板凳幫他一起做飯。吃好飯後,弟弟會借他的漫畫書看,玩他的小霸王遊戲機,最後洗了澡再回去自己家睡覺。說起來也好笑,兩人家就牆挨著牆,可就這幾步路也要他送。每天晚上他把弟弟塞進被窩裏,剛走回自己臥室,牆壁立刻就會響起兩人之間的暗號。
    什麽啊,明明弟弟白天裏都是天不怕地不怕地到處惹禍,經常摔一身傷也無所謂,卻隻對著他撒嬌。
    後來弟弟怎麽樣了呢?他有些不記得了。
    上大學的頭一年,他偶爾打電話回家的時候,還會特意讓母親去隔壁叫弟弟來接,對方每次都很高興的樣子。後來他學習和打工忙起來,父親出軌的事情又曝了光,家裏整日都在吵架。不是父親打電話來叫他勸勸母親,就是母親打電話來不停的哭。久而久之,他越來越少主動和家人聯係,暑假寒假都找借口呆在學校,也漸漸忘記了弟弟的事。
    弟弟叫什麽名字來著?他似乎也不記得了。
    不知出於什麽心態,姚澄手高舉過枕頭,學著小時候的樣子敲了敲牆。
    三長兩短,意思是:“睡了嗎?”
    姚澄閉著眼輕輕笑了笑——自己原來還記得這種事啊。
    “咚,咚,咚,咚。”
    三聲回音在空曠屋子裏清晰回響。
    姚澄在被嚇醒的同時,也終於想起了弟弟的小名——
    “小飛,他的名字叫小飛。”
    姚澄此刻端正地坐在一張餐桌椅上,對麵長沙發上左右兩頭各坐著一個男孩兒。其中一個男孩兒抱著一隻長得過分的黃貓擼來擼去,另外一個抱著筆記本,頭一點一點的,鏡片反著光,看不見眼睛,但似乎已經睡著了。
    “喂,你們在聽我說嗎?”姚澄忍不住了。
    “啊啊對不起,”抱貓的男孩兒說,同時把貓的耳朵翻給他看,“我家貓咪最近耳朵好像有點發炎,你看。”
    “哦哦,好像是有一點泛紅……”姚澄湊近了看看,忽然反應過來:“不是,聽我說我的委托啊你們!”
    另個男生被他這樣一聲吼,忽然直起身子,清了清嗓子道:“我知道了。”
    “你真的知道了嗎?”姚澄懷疑地問。
    不料他旁邊的男生也拆台道:“對啊對啊,你知道什麽了,說來聽聽啊。”
    邊堯低頭一看自己的筆記本,全是狗爬的迷之符文。
    鄒初陽得意洋洋道:“我可是認真聽著呢,小飛嘛,我猜結局肯定不是什麽房屋水管老舊,會傳來回聲之類的爛原因吧。”
    “他又不是走近科學欄目組的,”邊堯摘下眼鏡捏了捏鼻梁骨,複又戴上,說:“是不是新的租客鬧著玩,也敲回來了。”
    “不可能,因為那是我和小飛的暗號,我敲的是‘你睡了沒’。他如果晚上睡不著覺害怕的時候,會敲‘過來陪我’。”姚澄在桌上長長短短地敲了幾聲。
    “於是當時我就驚了,因為我依稀記我爸媽曾經說過,隔壁——也就是小飛一家早就搬走了。在我大三的時候,小飛出過一次事故,不過當時我爸媽已經從這裏搬走,房子也租出去了,具體的情況不清楚。我忙著畢業的事,也沒抽出時間回來看他。”姚澄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頭,“當天晚上我嚇得一宿沒睡好,不敢再敲牆壁,也不敢去隔壁問。結果沒想到,第二天一早,隔壁倒是先來我家敲門了。”
    “哦哦哦。”鄒初陽聽故事聽得很起勁,把藪貓的兩隻前爪捏著搖了搖,好像在給他加油鼓勁。
    “我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小飛。”
    鄒初陽半張著嘴抬起頭:“啊?”
    “他長高了一點,樣子微微有點變化,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姚澄說,“大冷的天他就穿一件居家服,還光著腳,我連忙讓他進屋了。”
    “原來,小飛自從幾年前的那次交通事故之後,學業中斷,在家休養了很久。你知道嗎,他小時候很皮的,上山下河沒有片刻老實,胳膊肘和膝蓋上,每天都是淤青。但是,那天我重新見到的小飛卻完全不一樣了,瘦麻杆一般,皮膚比女孩子還白,說話聲音小得根本聽不家。”
    “他說自從事故之後,他就有點害怕一個人上街,久而久之連門都不怎麽出了。”
    “ptsd,”邊堯說,“他出事的時候年紀還小吧,搞不好就留下心理創傷了。”
    “就是這樣,”姚澄點頭,“我之前也說過吧,小時的時候他家裏人本來也不怎麽管他的,都忙著在外麵賺錢。最開始是每周給他些零花錢,後來幹脆開始月結。大部分時候小飛都是來我家吃晚飯,玩到晚上睡覺時間,洗了澡再回去。自從出事之後,他爸媽倒是陪了他一段時間,隻不過他的情況一直沒有什麽好轉,於是他爸媽就又開始滿世界跑了。於是小飛也一直不肯回去上學,就每天在家宅著玩電腦。”
    鄒初陽:“怎麽這樣啊!”
    藪貓:“喵喵喵喵!”
    姚澄:“話說你這個貓是個什麽品種的啊,個頭也太大了吧。”
    鄒初陽捂住藪貓的耳朵:“別瞎說啊你,體重這種事……這年頭小孩子很敏感的。”
    “總之,小飛好像這幾年一直自己生活在這裏。他父母都因為工作搬到了別的城市,但他覺得這裏讓他有安全感,不肯走,就留下來了。”
    姚澄露出寂寞的神色:“老實說,能和他重逢,我也挺開心的。我小時候就很喜歡這麽一個弟弟,雖然皮實,但大部分時間都挺可愛的。關鍵是他家裏人都不管他,你就忍不住想要去照顧他、保護他。我也離開家這麽多年,回到這個城市不能說不陌生,但有小飛在的話,忽然一切又好了起來。”
    鄒初陽一腳揣在邊堯屁股上,對方迅速假裝自己沒有要睡著的樣子,問:“隻是這樣的話,你來找我們的原因是什麽呢?”
    姚澄苦笑了一下:“是啊……”
    “說來也奇怪,我們那麽多年沒有見,分開了這麽久,雙方變化也很大,但卻好像完全沒有隔閡一樣。他大部分時間都呆在我家,甚至比以前還要依賴我。很快,我和小飛的關係就恢複到了過去的情況,每天下班我都會迅速回家,和他一起做飯、吃飯。我處理工作上的事情,他就在旁邊百~萬\小!說玩電腦。”姚澄說,“周末也是如此,小飛不喜歡出門,隻要說到要出門他就神經緊張,很抗拒。”
    “回到這個城市幾個月了,除了公司的同事我就沒有認識過新的朋友。那時我剛到新的團隊,想和公司的人搞好關係,出去應酬了幾次,回家後發現小飛飯也不吃、燈也不開,就坐在那裏死等我,好像我回家之前的他連時間都是凝固的,隻有見到我後才會活起來。後來我全天都為他開著暖氣,家裏備著吃的,有時候甚至中午午休的時間忍不住想跑回家一趟,怕他照顧不好自己。”
    鄒初陽咋舌道:“你也太誇張了吧,他又不是嬰兒,而且你沒回來之前他不也過得好好的嗎?”
    “我心裏也知道,但是就是放心不下,你不知道小飛小時候,人來瘋一樣,每天在外麵和小朋友瘋玩,而且特別瓷實。現在,除了我之外沒有一個朋友,瘦得好像一掰就會斷,神經也特別敏感。就有時候外麵開過那種貨車,鳴笛的聲音大一點,他都嚇出一身汗。”
    鄒初陽憤憤不平道:“太慘了吧,他父母也真是的,孩子剛出事的時候就應該要關心心理問題。也不至於到後來,愈演愈烈,還把你也拖下了水。”
    “不……不是這樣的。”姚澄有些為難地說。
    鄒初陽:“嗯?”
    “小飛過度依賴我的事,其實我並不覺得困擾。不,說起來,其實讓我困擾的事正是如此。”
    鄒初陽:“嘎?我聽不明白。”
    “就是說,他不負責任的父母暫且不提,但我明明很清楚小飛的問題在哪裏,卻還一直這樣包庇著他,縱容著他。我不但不強迫、甚至不鼓勵他去和外界接觸,也不帶他去尋求專業的幫助……”姚澄看起來非常自責,“所以他的精神狀況到現在依舊沒有好轉,也是我的問題。”
    鄒初陽把貓放進邊堯懷裏,拍了拍身上的毛,說:“這也不是你的責任吧,況且你花了那麽多時間和精力照顧他,對他已經很好了吧。”
    姚澄抬起頭來,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邊堯,麵露糾結地想了想,說:“我,我本來也不知道該不該說,但你們的話,應該能明白吧。你們……應該也是那種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