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見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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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閃閃之筆名刊登於
    2003年7月號《女報·時尚》總第>發表時題為《我已不是你的007》,內容有改動
    騎摩托車走完整條織緞路,大致需要九百二十秒到九百七十秒時間。如果途中沒有遇見扒竊、搶劫、顫巍過街的老人或蹲在路中央嘔吐的酒徒的話。
    這是戚紹彥的經驗。
    精細,規則,走時準確如同一隻瑞士手表,整潔有禮謙和堅定。每天他在織緞路上騎摩托車巡邏三十多個來回。他的職業是巡警,車牌號007。
    織緞路兩邊是密布之地,幾乎聚集城中全數年輕夜行動物,夜間巡邏,一路豔妝華服,眼底風光無限。
    巡警006與007戚紹彥在警官學校是同期同學,又一同被分派負責織緞路。006至今記得,畢業之初,007戚紹彥為了被分派到織緞路來,甚至動用了很大的一個關係。006問他為什麽,他點了煙道:“我要在此處尋一個人。”
    006又問:“找到了你要如何?”
    “先給她一巴掌。”
    “接著呢?”
    “帶她回家。”戚紹彥呼出一口微藍的煙,笑著答。
    006駭得不敢說話。
    戚紹彥要尋的人,名叫林檎。
    林檎初中時與他同學,同在學校田徑隊跑長跑。
    夏天清晨五點,田徑隊十幾個人,肩上都披著白毛巾,跑步穿越沉睡的城市。路邊老房子陽台上枝蔓垂下藍的紫的朝顏花,另有一棵小樹,開過了白花,就結出蘋果般紅豔果子,隻得乒乓球大小。田徑隊有一名學姐看著那棵樹說,林檎你來看,這果子就叫做林檎呀。學姐曾經留級兩次,高挑豔麗,麥色肌膚剔透眉眼很像後來的安室奈美惠。
    林檎與學姐結了金蘭姊妹,晨練結束後雙雙倒掛在雙杠上做伸展運動,喝學姐自己浸的綠豆水。
    誰知道學姐在校外和閑散人員結夥,搶劫別校的學生,後來案發,判了勞教。林檎與學姐要好是有目共睹的,也被叫去派出所調查,雖然沒有被牽連入案,漸漸卻有閑話流播。大家都有青春期的精神潔癖,林檎又倔強,終於使自己四麵楚歌。
    林檎再沒有去過田徑隊的訓練,學生製服的腰身改得窄俏,塗指甲油,用電吹風將頭發吹出焦黃,似乎默認了一切閑話。隻在中午無人時跑學校操場,一圈一圈,跑到力竭,躺倒在地,望著秋天深不見底的藍天,慢慢平複喘息,下午上課公然睡覺。
    戚紹彥作為田徑教練的信使來找林檎,林檎正在跑步,不理他。
    那時他與她一樣十四歲,穿白衫黑褲的製服,衣襟一向中規中矩束在褲腰裏,清爽素淨,與她正是兩個極端。
    跑完步,林檎躲到芒果樹蔭下,離戚紹彥遠遠的,見他不來羅嗦,不覺就睡去了。
    一個清涼的觸感令她醒來。張眼看見戚紹彥把一瓶冰透的綠茶擱在她額頭上。
    “模範生,你來做什麽?”
    “老師問你要不要回田徑隊去跑步。”
    林檎警惕地看著自己額頭上那瓶綠茶。“不回去就不能喝嗎?”
    戚紹彥輕聲笑起來:“我請你喝的。”
    林檎不客氣接過瓶子,坐起身來仰頭痛飲,綠茶一直淌到白襯衫領子裏,在她美好的鎖骨上留下閃亮水痕。
    “你其實不壞。”
    “我早晚會變得很壞。”林檎喝幹了茶,把空瓶投出漂亮的拋物線,直落入垃圾筒裏。
    戚紹彥又笑,“萬一你誤入歧途做了壞人,我就做警察,來挽救你。”
    “小心我拒捕哦。”
    他們相視大笑,那一日芒果樹與由加利樹清香蔭涼,南方初秋的蟬聲如沸。
    高中時林檎愈發放肆,下午常翹課去織緞路的酒吧喝酒。而戚紹彥是林檎墮落生活之大敵,無論在酒吧或迪廳,總能像一個老道的警察一樣將她一舉擒獲,百發百中。他與她同班,依然是模範生,座位正在她後麵。林檎被老師提問時常常無言以對,全仰仗戚紹彥在她背後小聲念答案,她大聲複述出來。
    周末一早,林檎披著毛巾出門跑步,戚紹彥總是神出鬼沒地出現,攔腰問道,“化學練習做完了嗎?”
    “沒有。”林檎沒有好臉色給他,加快速度。
    “去做。”模範生輕鬆跟上她的腳步。
    女孩邊跑,邊斬釘截鐵回答:“不做。”
    “不做?”模範生緊追不舍。
    “不做。”這樣反複的問答中,他們已經穿過了小半個市區。
    “不做?”模範生竟然吹起了口哨。
    “不……做……”林檎開始氣喘。踉蹌停住腳步,向戚紹彥攤開手掌:“借我錢,我要喝水。”
    “不做?”他戲謔地挑了眉,手指間玩著三五個硬幣。
    林檎躬身,雙手撐在膝上焦渴地咳嗽:“我做,我做總可以了吧!”
    “很好,乖。”戚紹彥微笑地摸摸她的頭。她忽然感覺前所未有地虛弱,心跳瞬間失控。
    第二個周末,依然上演追逐戰。
    “你的唇膏,擦花了喲。”
    林檎大喝:“我才沒有塗唇膏!塗給誰看?你嗎?哼!”少女柔軟的頭發翩飛,憤憤擦著嘴唇。錯過了身後少年那一瞬間溫暖而了然的微笑。
    戚紹彥不在的時侯,林檎依然是那副恣肆的形態過著日子,隻因知道有戚紹彥在,自己再怎麽壞,也不會泥足深陷無法自拔。
    高考結束後,林檎與家人一同去外地遊玩,回來時意外收到北京一所二流大學的錄取通知。她騎了半小時自行車到暑假無人的學校去,急切查看紅榜,發現戚紹彥名字,他果然考了警官學校。
    暑假即將結束,林檎終於下定決心給戚紹彥打電話,但是電話固執播放一段機械甜美的女聲錄音,告知她,這個號碼已是空號,不在使用中。這一刻,她才發現自己竟然不知道戚紹彥家在哪裏,想到他也許在她出門旅行的一個月中來過電話,急出了眼淚。因她的家也已被列入拆遷範圍,搬家隻是十天半月的事。
    因年少的驕傲與猶疑,他們在廣闊江湖裏失去了彼此蹤跡,各自奔赴各自前程。所謂人海蒼茫,世途多岐,也不過就是如此。
    大學畢業後林檎順理成章留在北京工作。工作後第一個正月回家,高中同學聚會,聽說戚紹彥做了巡警,巡邏路段就是織緞路,因為現在當班,沒有來參加聚會。
    她留了家裏的電話號碼在同學錄的網頁上,次日又跑去織緞路上,坐在路邊蹲守,指望撞見戚紹彥。想象中她一個箭步跳到馬路中央攔下戚紹彥的警用摩托,而他還是模範生模樣,更高更英氣,挺拔的警察製服,兩人爭相埋怨對方,為什麽搬家不通知我,接著又爭相分辯道,我給你打了許多電話,你都不在家。多麽驚喜的重逢。
    結果,事實是,騎著藍白色警用摩托巡邏織緞路的是一個結實的陌生小胖子,摩托車牌006號。這麽說,莫非還有007號巡警?林檎悶笑,汽水嗆了自己。
    不覺夜深露重,而明日春節假期就要結束,她必須返北京上班。林檎怏怏起身,拍拍褲子回家。
    戚紹彥,我改過自新做了好人,可是你在哪裏?
    林檎預備動身。她站在家門口穿鞋子,母親慌慌地在家裏奔走,找外套,堅執要送她去機場,又念叨說蜂蜜是不是紮裹結實了,北京天氣燥,清晨要喝一杯蜜茶,你一人在外,不要虧待了自己。林檎猛然眼酸要哭,不敢讓母親看見,一心想脫離這尷尬的氛圍,恰好家裏電話響,林檎忙下樓攔計程車走了。母親接完電話追到陽台上喊她,她隻作不曾聽見,催司機開車。
    在北京她每日早起,喝蜜茶,到附近中學的體育場跑步,搭地鐵上班,培育一株小小萬年青在洗淨的果醬瓶內。她要自己健康明朗,要自己勇敢大方,不要再像那時,羞於承認自己對某人長久的依戀,不要再像那時,無端地彼此錯過。幸福就在一層窗紙之外,她要伸出手指,將那窗紙戳破。五一黃金周,林檎頂著旅遊的人流回家鄉去,打算繼續蹲守織緞路。
    母親忙著給女兒蒸糖蓮藕,忽然想起什麽,說,你去北京那天有一個男孩子打電話找你,你走得怎麽那麽快,我追到陽台喊你,你車子一溜煙就開走。我把你的手機號碼給他,他有沒有打給你?
    媽,你不說那是誰,我怎麽知道他有沒有打給我?
    叫戚紹彥,我記在台曆上的。怎麽樣,有沒有打?那孩子怪有禮貌,聽聲音呀——
    林檎再不要聽下去,跳起去翻閱手機來電記錄,2月26日下午6時41分有陌生手機號碼打到她的手機上,她在公司開會,拒絕接聽。會議結束後,她打回去,語音提示說那個號碼已經關機,她以為是個錯撥的電話,也不再理會它。
    八年前,初秋蟬聲如沸,天空鬱藍令人目眩。戚紹彥一瓶冰透的綠茶擱在她額頭,對她說,“萬一你誤入歧途做了壞人,我就做警察,來挽救你。”
    她回答說:“小心我拒捕哦。”
    一語成讖。
    林檎再次撥了那個號碼,接聽的是個女聲,隨後手機轉到戚紹彥的手中,當得知是林檎後,好一陣沉默,戚紹彥說,明天我們見個麵吧,織緞路口。
    次日林檎如約而至,戚紹彥有一點跛足,身邊一個嬌俏的女孩攙扶著他。相顧無言,場麵冷清。終於還是戚紹彥介紹,這是我的未婚妻,周涵。我住院的時候,她照顧我……
    林檎呼吸困難,空氣竟然要將她窒息。滿心以為已經約定了滄海桑田,到今日發現,早過了保鮮期限。
    她搖頭,聲音帶著一絲笑。“你終究,還是抓不到我。”轉身勇敢走掉,沒入人群。不要被你看見,不要被你了解。肩膀與人擦撞,她茫然地抬了臉,忍著淚,她是驕傲的固執的拒絕憐憫的林檎。
    林檎從同學的口中得知,她離開家鄉沒有多久,某銀行織緞路分理處被搶,執勤巡警戚紹彥追捕兩名飛車劫匪,匪徒開槍拒捕,戚紹彥靠呼吸機支撐了四天,終於恢複意識。同學還保存著本市某報對此事的跟蹤報道,配以整組新聞圖片,林檎在其中找到了戚紹彥身邊那名叫周涵的女孩,嗬,原來她是那家醫院的護士。他中彈受傷的時間,是2月26日下午6時許。她不能想象他在傷重昏迷之前,是如何取出手機,如何翻找她的手機號碼,如何撥號,又如何被她拒絕接聽。而那時,他究竟是要對她說什麽?
    她再沒有勇氣探究下去。
    在回北京的候機大廳裏,林檎接到戚紹彥的電話。雜遝的人潮洶湧往複,她的聽覺裏隻有一個聲音。
    “那時候,我以為這一回死定了。死之前,一定要對你道歉,不能守約了。現在,現在我還活著,可是,也已經不能……”
    不能,不能。何以人世間還有“不能”二字?
    她握持手機的右手頹然垂下,抬起左手,將一瓶冰透的綠茶抵在額頭。
    天空鬱藍令人目眩,初夏疏落蟬鳴裏,她以最後的淚水向少年時代無聲道別。再見,再見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