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當年錯別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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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閃閃之筆名發表於
    2003年11月《女報·時尚》總第>發表時題為《當年錯別彼岸花》,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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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驥遠初見段芸白,是開學初,九月微燠的夜裏。彼時芸白正醒目地坐在學生街桌球店的一張空球台上看人打桌球,一邊抽煙。
    大學裏抽煙的女生不算什麽罕物,古怪的是芸白那抽法。左手兩指夾煙,右手每挖一大匙冰淇淋送入口中,便伴以一口煙。看她頂著一頭小綿羊似蓬蓬卷發,歪頭嘟嘴,愜意眯眼,許久才戀戀地將煙霧呼出,冰淇淋隨後吞下。是純稚與妖媚雜陳,天使與妖精混血。
    那瞬間,楊驥遠第一次懷疑,他的心,或許並非一團搏動著的血肉,而是滿滿的液體,在胸臆中層層激起溫軟的漣漪。
    他將芸白遙遙指給學弟成嶽看。芸白似是有感覺,抬頭來,咬住匙子,隔了擾攘的街,定定看著他們,看得那麽專注,以至讓驥遠冥冥感覺,一定有個故事就要展開。那卷發的小人兒卻又埋頭去吃她的冰淇淋,並無下文。
    國慶前夜依然是熱,驥遠抱著草席到宿舍天台去睡,黑暗中有人招呼他,是成嶽。於是兩床草席並頭鋪下,各自打開一聽冰凍啤酒,並肩躺著,天頂燦燦星河靜謐淌過。
    成嶽輕聲問:\”驥遠,你覺得段芸白如何?\”
    驥遠簡單回答:\”不錯。\”
    \”你可喜歡她?\”成嶽追問。
    驥遠微闔雙眼,心內卻霍然警醒:\”不是我喜歡那一型。成嶽,這種女孩子像野馬,若是喜歡了她,日後有得你麻煩。\”他少年老成,已經知道避嫌便是平靜生活之要訣。把握不住的,便不要伸手去取。最忌與他人感情生活牽扯不清。
    成嶽笑出聲來。低柔地,然而是幸福的:\”段芸白她寫信給我。你說女孩子真怪,明明就是同校,還鄭重其事貼了郵票寄來。\”
    驥遠亦笑:\”你小子,開學才一個月,怎麽勾搭到的。\”不再說什麽,翻身仿佛睡去。片刻,成嶽當真睡熟了。驥遠卻翻身坐起,又喝一口已經微溫的啤酒。
    那之後,成嶽與芸白通信了半月,約定了見麵。
    驥遠陪他走到圖書館門口,芸白從台階上站起,望著他們。驥遠拍拍成嶽的肩膀,自顧走掉。成嶽上前,赧顏說:\”我是成嶽。\”拘謹得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雙手。
    \”你是成嶽……\”,芸白的短短卷發在風中輕拂,遮住了眼。借著薄亮的天色,她細細端詳成嶽的臉,仿佛從未見過他。片刻,她的眼光又投向已然走遠的驥遠:\”……那又是誰?\”
    驥遠回過頭來,微笑地揮手,腳下卻不停,漸漸溶在暮靄中不見了人影。
    成嶽答道:\”那是我的學長,也是好友,96年級國際金融期貨專業的楊驥遠。\”
    芸白沉默了,低頭看著手裏薄薄一疊信劄,是過去半月中,成嶽寫來的。接著她抬頭問道:\”那麽,今晚去哪裏吃飯呢?\”
    成嶽眼光掃到芸白手腕上西鐵城男裝手表,終於找到話題:\”你這手表,和驥遠戴的一模一樣。\”
    芸白說:\”很舊的款式,現在倒又流行回來了。\”
    後來的故事毫無趣味,不過就是如同尋常校園情侶,同進同出,吃飯逛街,偶爾吵架。
    驥遠有時與他們一起玩。成嶽見驥遠腕上手表,便問芸白:\”那隻同款同色的表,再也沒見你戴過。\”
    芸白漫聲回答:\”壞了。\”
    驥遠回到宿舍,便把腕上西鐵城男裝手表取下,放進原裝盒子。接著漸漸知道芸白喝咖啡便心悸失眠,偏又喜歡冰咖啡,所以吃冰淇淋時總佐以香煙,說是有冰咖啡味道。她微揚著眉眼說:\”雖不是真正喜歡的那樣東西,可是隻要閉上眼不去多想,也很美味。\”一邊又吞下一匙。
    有一回芸白與成嶽鬧分手。成嶽懵然不知是為什麽,然而芸白十分決絕。成嶽痛苦如狂,像所有情困的少年一樣,甚至割了腕,割得並不深,宿舍內兄弟們包紮了事。芸白得到消息,奔進宿舍,哭泣著說:\”對不起,對不起。\”和好如初。校園一時轟動。成嶽與段芸白,至此便是堅若磐石的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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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禧之夜,一夥人在街頭鬧通宵,燃放極細小的煙火棒。驥遠獨自坐在公車站的候車座位上,給所有能想到的人打電話問候新年。有的無人接聽。有的心不在焉,隨口敷衍。有的興高采烈,從嘈雜的背景中喊叫著回答他。手機電話簿一遍遍翻找,最後終於隻剩成嶽。
    成嶽很快接聽,知道驥遠所在地方,成嶽笑道:\”我們就在車站後麵那家酒店,頂樓旋轉餐廳,可以一直看見海麵,來嗎?\”
    驥遠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站起身回望身後路旁的那家酒店,頂樓的旋轉餐廳。忽然高樓叢林剪影中次第升起巨大煙火,璀璨琳琅,五色流溢,短暫地將城市照亮如同白晝,但是,多奇怪,誰也感受不到它們的溫度。夜空中酒店的整麵玻璃幕牆如同明鏡,完整映出煙火們絕美而冷酷的綻放。那時侯他終於向自己承認,他是嫉妒的。然而自始至終,芸白選擇的是成嶽。
    十二點,瞬間四下爆發歡呼的潮聲。說是千年的更迭,不過尋常的一瞬,秒針走過。人叢中小小個體的貪戀癡嗔,在這宏大的火樹銀花的時代下,隻覺出薄弱寒瑟。
    成嶽忙忙將手機收入衣袋,興衝衝想對芸白說些什麽,卻停住了。餐廳已經關閉所有燈光,隻留桌上一盞矮燭,不知何時也熄滅了。芸白並沒有在看煙火,隻是交叉了十指將額角輕輕抵在玻璃上,俯瞰腳下紅塵縱橫,光影從她臉孔上紛亂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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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驥遠畢業就職的時候,有許多城市可以選擇,最終他去的,正是芸白與成嶽的故鄉。
    工作中結識了同事潘潘。潘潘長直烏發,舉止雅靜,不煙不酒,甚至甜食也少吃。沒有一處像芸白,沒有一處能牽扯關於芸白的回憶。潘潘含蓄地示好,驥遠亦不是不解風情。終於潘潘家的水龍頭壞了,一時找不到水電工人,他去修理。潘潘遞過扳手給他,他沒有接,握住潘潘的手腕,吻了她。那一天,是他離開學校的第八十二天。是芸白升上大學三年級,成嶽四年級的開學典禮。他如此清晰地記得,並非因為有嶄新愛情開始,而是因為他終於決定不再默默觀望,而是轉頭離開。嚐試掙脫他們三人之間從未真正成型的糾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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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年夏天驥遠和潘潘到海濱度假,回程的夜裏,高速巴士經過大學所在的城市郊外。高速路上燈火連綿,反倒襯出路途靜寂深長。窗外景物全無,隻黑暗中依稀分辨出臥伏著的一個一個小村莊。潘潘埋在他的肩頭熟睡。這樣的夜晚,不由他不想到芸白。
    驥遠掏出手機,翻找芸白的號碼。電話很快接通。芸白似乎將睡,聲音倦散。
    他托芸白問候成嶽、教練以及一幹籃球隊學弟,擺出學長嘴臉調侃芸白,是否打算明年7月畢業便與成嶽結婚。芸白沉默許久,漫長空白中手機信號竟然清晰以至不真實。終於她說:\”我和成嶽,已經1年半沒有親吻。\”驥遠記得芸白與成嶽開始交往,不過也才2年出頭。
    燈影流淌過臉頰,路側護欄上螢綠的小裏程牌子飛速掠過,800米,900米,127公裏,800米,900米,128公裏。他一時腦海空茫,恍惚他們之間相隔的年月根本不曾存在。隻是潘潘欹側的重量提醒他,此生非夢。芸白停駐在他生活的路邊,而他的旅程不停。或有一瞬間他無限接近芸白,而依然無從交會。
    潘潘輾轉醒來,手臂纏上驥遠脖頸,他恰好掛上電話。
    \”是誰?\”潘潘問。
    \”成嶽的女朋友。成嶽的手機關機了,急事找他。\”他流暢地答完,發覺自己是在說謊。他與成嶽,也1年多沒有聯絡了。
    那年的7月成嶽畢業,回到了故鄉。他約驥遠出來喝酒。卻料不到是芸白要與成嶽分手。這不是第一次。當初他們倆交往沒幾個月,鬧那一回分手,才是驚天地泣鬼神。
    \”驥遠,芸白最聽你的,你勸勸她。\”成嶽雙手撐頭,手指深深陷入頭發。\”芸白是我的□□,我不能失去。\”成嶽是個多麽淳厚羞澀的人,可是他說芸白是他的□□。
    驥遠應承說:\”我盡力。你先把芸白叫來。\”他不想成嶽再失魂一次。
    成嶽去接芸白,於是驥遠獨自坐了片刻,一個個呼出煙圈。忽然抬手招來侍者,要了香草冰淇淋,吃一口,吸入一口煙。沒有吃完,便將半支煙捺熄。冰涼與微溫,綿甜與焦香,果然是冰咖啡的滋味。芸白是如何發現了這個秘密?隻要她願意,該會有男子甘心填補她的閑暇時光,可是她卻為什麽要在冗長年月裏,獨自去尋知這一點生趣和幸福?她確乎不同,她是芸白。或許她是成嶽的□□,然而更是他楊驥遠的□□。成嶽不知道。
    他撥了芸白的電話,約她出來與成嶽晤談。放下手機,片刻,又撥了潘潘的號碼。
    半小時後成嶽接了芸白同來酒館。芸白已全不是當初記憶中模樣,長直發,清素臉孔,叫一杯氣泡礦泉水。無論驥遠如何勸說,她隻是不言語。成嶽焦躁地一支接一支抽煙,幾乎要落下淚來。芸白眼光落在煙灰缸上,驥遠說到當年她與成嶽書信往還,教芸白惜取眼前緣分,這時她便倏然看他一眼,隻一眼。驥遠頓時語塞,滿腹勉力醞釀的說辭,被這一眼攪得灰飛煙滅。
    門口鈴聲響動,潘潘進門徑直走到他身邊,輕盈坐下,對芸白與成嶽溫和笑笑。潘潘與芸白不同,不驕矜,不任性,亦不會如此固執沉默。
    芸白定睛看著潘潘,片刻,說:\”想不到橄欖形的海藍寶石鑲成戒指這樣好看。我想要一隻粉紅鑽的,你說呢?\”話是對成嶽說的,眼睛卻定在潘潘的戒指上。那神色,恍如麵前正有一個杯子跌落,她卻並不試圖伸手去接,隻是眼睜睜地看著,看著。
    成嶽緊緊擁抱芸白。潘潘從桌子下探過手來握住驥遠,感動地笑,仿佛芸白的幸福便是她的幸福。那一刻楊驥遠終於在潘潘的瞳孔倒影裏看清了自己的表情。他清楚知道自己並不是要保全成嶽的愛情。他隻是怯懦。芸白自在不羈如燎原野火,於他是種刻骨的眩惑,然而他抵抗著那引力,不敢靠近。他需要寧定的潘潘來作為他抵擋芸白的防線,而不能夠獨自麵對。所以他回握著潘潘的手,那麽死力,仿佛此生不愛他人,又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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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是芸白與成嶽的婚禮。本城人的婚俗,身為伴郎頭目的驥遠要率領一幹男生,隔了鐵門與裏邊的伴娘們討價還價賺開大門,好放新郎進門迎娶新娘。兩班人馬纏鬥正酣時,芸白打房間裏走出來。禮服是簡單窄身魚尾款式,頭發赫然剪短,重新燙作四年前初見時那小綿羊卷,粉白香檳玫瑰花冠加上小小一頂白紗,微提裙裾,似笑非笑坐在客廳當中,看他們爭鬥。驥遠竟有錯覺,錯覺他是要為自己打開麵前鐵門,迎出芸白,而不是為了成嶽。
    婚禮夜宴漸近尾聲,芸白托詞補妝,就此消失。成嶽被敬酒人群纏住不得脫身,驥遠隻得四處尋找。化妝室不見,樓梯間不見,酒店21樓的蜜月套房亦不見。終於在天台,發現一點紅色暗火在明滅。
    驥遠一步步接近她。芸白轉回頭來,叼著一支長柄銀匙,左手拈煙,麵前一杯吃完的香草冰淇淋。
    \”驥遠。\”她輕聲招呼。
    \”回去吧。\”
    \”好。\”芸白出奇柔順,撚熄了煙,站起身向樓梯口走去。經過他身側時,她停下腳步:\”驥遠,你可知道,那年在學生街,我看見你與成嶽一起經過我麵前。我問他們,你是誰。不知為什麽,是認錯人或是惡作劇,他們告訴我,你是97年級國際金融期貨專業的成嶽。\”
    一瞬間,驥遠仿佛當胸被晚風穿過,成為一個作痛的空洞。亞熱帶夜晚,□□點天色依然寶藍嫣紫,薰風柔暖,俯瞰下去街道流金,霓虹滿城。浮華背景襯托那種疼痛,仿如幻覺。不,那些無形無質的東西,譬如疼痛,譬如愛情,譬如錯誤,譬如悔恨,隻要你堅持視而不見,就根本是幻覺--而幻覺是不能傷害你分毫的。
    芸白驕矜地笑笑,疾步走下樓梯,白緞子鞋在階梯上空空作響。向著樓下熱鬧喧騰的人聲與燈光,直走下去。
    從當年到今天,芸白一直恨他,恨他猶疑,恨他畏縮,恨他自欺欺人。然而她又要命地驕傲,以至不願開口承認,他楊驥遠也是她段芸白的□□。於是她用婚姻埋葬了自己,來完成對他最終的報複。
    一口香煙,一口香草冰淇淋,微溫與冰冷在舌麵交相融化,是自製的□□,好將餘生日子全數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