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進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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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行曲
    以“閃閃”之筆名發表於2005年2月25日《城市畫報》總第129、130期合刊
    欄目:熱愛
    2004紐約,鋼琴課
    離開許奕之後一年,晏晚開始學鋼琴。
    報紙分類廣告版裏拇指大小的一塊文字,簡短聲明教授鋼琴,無論年齡與程度,請洽718-430-4645,波第亞夫人。晏晚照電話打過去,講定了課時與價錢,便去上課。
    波第亞夫人13年前從斯洛伐克來紐約。丈夫去世,她在家開廉價的鋼琴課,獨子在nyu念牙醫學院。
    晏晚說隻要學一首曲子,波第亞夫人很幹脆地答應了。這樣的學生並不少,為了求婚時能親手彈上一首whenilove,為父親的六十歲誕辰學一首生日歌,還有人要學彈汽水廣告歌曲,不知所為何來。晏晚已經23歲,手指縱然還柔軟靈活,卻早不是學鋼琴的年齡。左右手已經習慣了一同行動,頑固地要相互模仿,最後將旋律與副歌攪成一團,更談不上講究什麽觸鍵與風格。波第亞夫人不理會那些,她用帶著東歐口音的英語說:“三個月到半年,你可以做到。”
    許奕知道了一定會感覺憤怒,鋼琴是他的身家與性命,是一以貫之的終生事業,斷然不容有人這樣零沽散賣。晏晚想著笑了起來。
    2002北京,窗外
    他們的相遇不知是太早抑或太晚,總之不在正確的時間。
    晏晚的父親是大學教師,他們家所住的宿舍在二樓,與學校琴房隻隔著一行楊樹。她一直知道每天清早會有人彈很好的波蘭舞曲,像雨點一樣敲在她的窗戶上。整整一年,她把琴聲當做開燈起床洗漱背單詞的鬧鈴。考試結束後,她去了麗江瘋玩,若不是要查詢成績,幾乎忘記回來。到家的時候是清晨5點,她洗過澡,已是波蘭舞曲時間。她去廚房泡一杯桂花烏龍,回到窗前坐下。對麵依然一片寂靜。晏晚疑惑地拉開窗簾,就看見了許奕。
    那時候冬天已經到來。琴房與她的窗戶之間是高大筆直的樹幹,而晴朗冬日裏那種令人無端幸福起來的陽光正穿透疏朗枝條灑落下來。許奕坐在琴房窗台上,正望著她的窗戶,滿臉若有所思神情。
    許奕後來說:“那時候我正在納悶,對麵那個每天拿我當鬧鍾的人到哪去了。我開始嚴肅考慮我是否彈得太乏味了。”
    整個冬季他們用紙飛機代替信件傳遞消息,在結霜的窗上用手指融出字跡,畫許多跳舞的小人。有時候她會去琴房,昏昏欲睡聽他彈奏巴赫平均律,偶爾要求他彈一首情歌,總是遭到嚴厲拒絕。
    她從背後抱住他的肩膀,把臉頰貼在他的毛衣上,隔著柔軟厚實的質料,漸漸感到他的體溫滲透。“許老師,這個冬天真短,像是從門縫裏一閃就不見了。”她任性地叫他老師,盡管她從來不是他的學生。
    “傻瓜,那叫白駒過隙。”許奕笑著,晏晚聽見他的聲音在身體裏振動,溫柔厚實。
    “我們浪費了那麽久。”她說。
    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慢慢地彈歌德堡變奏曲,節拍器規則搖擺,光影變遷,時間仿佛無限拉長。晏晚背對著他坐在琴凳後的地板上,忽然變得沉默。曾有整整一年,每一天她都聽見他的手指在琴鍵上躍動,每一天他都看見她的窗上亮起燈光,隻是隔著一排楊樹與兩扇窗戶。她不知道她的生命裏將會有他,他也不知道,他們蒙著雙眼,經營各自的生活,她不知道要向誰討還這無端浪費的三百多個日子,於是覺得滿腹委屈。
    晏晚扯扯許奕的衣襟。
    他的手離開琴鍵,摸摸她一頭生氣勃勃的翻翹黑發。“怎麽了?”
    “我不去留學了。我要留下來。”
    許奕沉默了很久,他的手離開了她的頭頂,然後站起身來,點一支煙。晏晚看著他的背影,明白那樣挺直強硬的線條是拒絕的意思。
    “還不認識你的時候,隻要我一開始練琴,你房間的燈便會亮起來。那時候我想,你一定是個堅強的人。我不希望你為我變得軟弱,拋棄你自己專注的事情。”
    “你就是我所專注的事啊!”晏晚揚高了聲音。
    “我看不起那樣輕易放棄的人。我希望你像我一樣,絕不放棄自己,也絕不要背負任何人情與包袱。”許奕不曾回頭看她,青灰色的煙縷在陽光下升騰。
    “許奕……”
    他截斷了她的話,微笑地轉過頭來。“再見,晏晚。”
    2004紐約,前男友
    那天晏晚錯過平時那班地鐵,快要遲到,一路跑過布朗克斯街道。波第亞夫人住廉價公寓,樓梯扶手曲折深幽,模糊鋼琴聲如清水般自樓梯一階階流淌下來,昏黃光線中恍惚是許奕與她走過的琴房樓梯。忽然間她站住,想要轉身衝下樓去,找到最近的電話打給許奕。然而她也清楚知道國內現在是午夜兩點。隔著廣闊的海洋與大陸,還有那些晨昏顛倒的時間,她想起許奕,就像是一場突發的熱症。她抓住積滿灰塵的肮髒扶手,呼吸平靜之後,開始繼續向上走。
    波第亞夫人來開門,說:“你遲了20分鍾親愛的,不過沒關係,我會額外給你20分鍾。”
    她隻有微笑,抱歉,道謝。琴聲穿過狹窄的走道傳出來,她走進客廳,一個年輕的男人在琴凳上轉過臉對她微笑,穿著鐵灰色高領套頭毛衣,濃黑的眉被陽光漂成金色。
    “安德裏亞,我要開始上課了,給這位年輕女士讓個座。”波第亞夫人說。
    這是她的獨生子安德裏亞。晏晚認得他,波第亞家老式白色鉤花鋼琴罩子上密密麻麻陳列家族照片,都是檀木一樣的烏發,眼瞳清朗似五月天空。
    他們上課的時候,安德裏亞坐在餐桌邊看報紙。兩小時的課程結束之前,晏晚終於笨拙地彈完一曲,所有音符沉重得仿佛大象在琴鍵上走路,但那是她兩個月來第一次沒有錯漏地彈出整首曲子。
    背後傳來輕輕掌聲,她回頭看見安德裏亞向她微笑。波第亞夫人拿出半瓶紅酒,示意晏晚過來。
    “我們祝酒的時候會說,。”安德裏亞的聲音深厚,在第四與第五個字母之間有跳動的打舌音。她學著說了一句,接著一飲而盡。那是斯洛伐克不知名家庭酒莊的產品,有著芬芳的橡木與鮮花氣味。
    她回家時天色陰霾,下起小雪,老舊街區迅速沉入黑暗。安德裏亞出門拜訪朋友,順風車送她到地鐵站。
    “你學那首曲子是為了誰?”她下車前,安德裏亞問。
    晏晚笑笑。“前男友。”
    2003北京,紙飛機
    申請學校與簽證,據說是艱難的過程,可是晏晚一帆風順。拖延,刁難,拒絕,預料中的難處,一件都不曾遇見。她被川流不息的事務與程序推向前方,連遷延的借口都找不出一個。
    許奕清早依然來練琴,晏晚向琴房窗戶投去一枚紙飛機。它乘著春天的風穿過楊樹與楊樹之間,降落在他琴房的地板上。
    他打開折疊的紙張,是晏晚的筆跡。
    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許奕微笑著搖頭,溫柔而殘忍地。他在紙上寫下什麽,又重新折好,向她的窗戶擲來。有些失去準頭,晏晚將半個身體探出去撈住,將飛機展開。紙上新添一行字。
    聽著,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他的字跡微微顫抖,不複往日的流麗。
    她抬頭,看見他已經坐到了琴凳上。在他的指下,原本輝煌的合唱變成柔軟輕盈的二分音符與四分音符敲擊,那琴聲如破空而來的銀色河流閃爍星芒,有著美麗的變奏與裝飾音。旋律最終成型時,她的肩繃緊了。1850年,瓦格納為羅恩格林與愛爾莎寫下的婚禮主題。
    羅恩格林與愛爾莎最後也還是沒能終老。
    楊花大朵大朵跌落地麵。這是她聽過最憂傷的婚禮進行曲。
    那天之後,許奕再沒有來過琴房。晏晚追問過父親,父親說許奕向學校請了長假,別的他全不知道。
    從開始到離散,隻有短暫的一個冬天,與半個黃沙飛揚的春天。
    2004紐約,雙城
    父親是老派人物,不愛,堅持寫信過來,信裏漸漸欲言又止提起許奕。說是他已經離職,身邊始終沒有別人,不無惋惜的意思;又怕晏晚一時衝動回國,叮囑她一切以學業為重。晏晚看完便小心把提到許奕的段落折疊起來,釘書機釘死。父親不知道,她已經成為一個自私傲慢的人,隻專注於自身,絕不為旁人的緣故放棄自我,絕不背負任何人情與包袱,亦絕不需要旁人為她作出任何犧牲。
    他不願見她,她亦不想打擾他的寧靜日子。
    下一次上課,安德裏亞在家等她,給她一張音樂會入場券。她想這或許算是約會。
    音樂會上,一位年輕鋼琴家演奏完畢後,人們給他極其熱烈的掌聲。鋼琴家25歲那年罹患血管炎,從手部肌肉緊繃開始,數年內全身肌肉逐漸萎縮,多處紅斑潰爛,形銷骨立。痊愈後,他的指節糾結縮短,經過艱難的複健,並在手指內植入鋼骨,終於能夠重回舞台。
    “他真頑強。”安德裏亞說。
    “他一定非常驕傲。”晏晚回答。
    聽過音樂會他送她回到公寓樓下,擁抱道別。她轉身跑上台階,安德裏亞忽然喊道:“晏!”
    她回過頭,他已經走上前來,一手握住她的肩,吻了她的額頭。
    “晏。”他呼喚她。他的眼睛濕潤碧藍仿佛五月的晴空。
    “不,安德裏亞,不。”她明晰而溫和地說道。
    晏晚每天打5個小時工。她有獎學金,但是錢總是不夠用。她不打扮,不度假,不買報紙,像個刻苦的新移民一樣,她三天兩頭地往家裏匯錢。房租與鋼琴課是她最大的開銷。
    那首曲子,她越彈越好了。聖誕前,晏晚結清了學費,波第亞夫人要她喝一杯熱可可再走。
    “聖誕後你就不再需要我了,”波第亞夫人用手中的白瓷馬克杯輕輕撞擊她的,說,“”。
    晏晚對她微笑。“非常感謝你。”
    “如果你還想學點什麽的話,我很樂意繼續教你。安德裏亞不會打擾你。”
    晏晚依然微笑,搖頭。“我會想念你,波第亞夫人。”
    老式公寓狹窄的窗上結了霜花,隻有水壺上方的那一道玻璃被熱氣蒸得透亮明淨,從那裏她可以看見灰白雪花緩慢降落在深灰街衢與行人漆黑的傘麵上。
    門外響起鑰匙聲音,安德裏亞回來了。他摘下帽子,不知所措地站了一會,突然又把它戴回頭上。“晏,讓我送你去地鐵站。”
    “我自己就可以回去。”
    安德裏亞笑起來。“別這麽固執。”
    他們沉默地走下樓梯,來到肮髒積雪的馬路上。因為寒冷,安德裏亞眯起了眼睛,但他的眼神依然誠懇。“晏,你還愛著誰。”
    她脫口回答:“沒有。”
    安德裏亞搖頭。“你不誠實。是你的前男友對嗎?你和他之間發生了什麽?”
    “什麽也沒有。”她斬釘截鐵地說。
    於是安德裏亞躊躇了一秒鍾,說:“晏,請在這裏等我。”
    晏晚來不及問一句為什麽,安德裏亞已經轉過身飛快地跑上了樓梯。她迷惑地站在原地,揚起臉看向波第亞家的窗戶,幾片雪從天空深處向她的眼睛落下來。她聽見清脆的響聲,三樓的窗戶被急匆匆地打開。
    然後她聽見了琴聲。安德裏亞一定是始終踩著右踏板,好使音量加大。從演奏來說,那是極壞的毛病,但或許是因為這個陰沉的下雪天氣,三樓飄下來的旋律中,每一次觸鍵的聲音都過分渾厚溫柔,近乎傷感。
    那是她一直在學習的曲子,從生澀到流暢,從呆板到柔軟,不若平日人們聽到的那樣恢宏喜悅,卻仿佛是在微笑著向誰道別。
    許奕曾經為她而奏的唯一一首曲子。去年春天隨風倒飛的楊花裏,她聽過最憂傷的瓦格納婚禮進行曲。
    安德裏亞的手指最終停留在一串小小的變奏琶音上,旋律半途而廢。他的母親關上了窗戶,遞給他一杯熱可可。外套肩上的雪粉融化成渾濁的水珠。他沒有站起身來看窗下的街道,他知道她不會留在那裏。
    晏晚裹緊圍巾,快步走在下雪的街道,鼻腔凍得酸痛。她得趕在銀行關門前匯出一筆數額,為一個月後許奕的第二次手術預交費用。病程拖延年餘,他已經十分枯瘦,不成樣子,並發心包膜積水,因為家庭經濟難以負擔,一度拒絕治療。晏晚的父親一直將女兒匯回的款項換成人民幣,私下借給許奕的父母。
    與安德裏亞去聽過那場音樂會之後,她從音樂家簡介冊子上裁下一頁,是那位患過係統性血管炎的鋼琴家,夾在給父親的信中寄回去。她想,如果許奕的手指中也植入鋼骨,或許他還能再彈拉赫曼尼諾夫,或是蕭邦波蘭舞曲。
    離開許奕之後一年,晏晚曾經問父親要了許奕家的電話號碼,撥過去。等待了很久,他終於接起電話。
    “是我。”她說。
    “是你。”他說。
    “去年春天,你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的病?”
    “不。”他幾乎是搶著回答。“那時候我隻是覺得我們無法溝通。現在也是一樣。”
    她知道他在說謊。去年春天他已不能準確地將紙飛機投進她家窗口,字跡顫抖。他是那樣驕矜固執的人。他不接受她的同情與愛情,他的驕傲不允許。
    自那之後,晏晚每看完父親的來信,便小心把提到許奕的段落折疊起來,釘書機釘死。
    許奕,為了你,我會成為你希望的模樣,隻專注於自己,獨善其身,決不成為他人的負擔,也決不負擔他人,黑白分明兩不相欠。
    哪怕一切隻是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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