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蒲公英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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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蒲公英的勇氣
    蕭如瑟
    刊載於2007年11月《月·玉連環》,禁止一切轉載
    夏末與秋初
    焰火放到半夜的時候,突然就下起雨來。
    先是空氣無端變得清澄潮濕,接著青緞子樣的湖麵從遠處起了漣漪,是雨線激起的密密痕跡,眼看著煙籠霧遮地向這邊移過來。
    蒲公英拉起薄外套兜在頭上擋雨,一邊提著塑料桶在湖岸邊狼狽奔跑,收拾他們留下的紙盒與焰火殘骸。
    “都下雨了,不會留下火種的啦,先跑再說!”理香把沒放完的焰火揣在襯衫裏,衝蒲公英叫嚷,全然不顧自己棉布圓裙已經被雨打透,裹住十六歲纖巧修長的腿,那樣尷尬而又美麗。蒲公英看著理香濕得發亮的麵孔,驚異於朋友這一對濃黑的眼睛,在夜裏也閃爍著寶石般的光。
    易仲夏跑過來展開他的漁夫外套,理香和他於是披著那件大得像帳篷般的衣服,踩過濕潤的野草,笑著逃遠。
    另幾個男生也趕過來,拉著蒲公英就跑。他們都不如仲夏高大,沒法與她分享外套。何況蒲公英自己有一件外套,他們即使想與她分享,也找不到借口。
    蒲公英笨拙地跑著,塑料桶十分沉重,每跑一步都磕痛她的小腿。拉著她的男生手上有點汗,傳來健康的溫度。易仲夏也一定感覺得到理香的體溫,還有她洗發精的玫瑰香氣。蒲公英問過理香那洗發精的牌子,理香笑著不肯說。
    蒲公英看不見易仲夏的表情。隔著雨簾,他和理香隻留下背影給她,她追不上。十幾個人終於逃到便利商店,擠在遮陽篷下,商量著買廉價紙杯奶茶來暖身子的時候,易仲夏已經遞了一杯到理香手裏。男生們吹起作怪的口哨,夜風吹得遮陽篷霍霍作響,蒲公英全身濕透,凍起了雞皮疙瘩。
    那是高中二年級,易仲夏與其他男生第一次約蒲公英來湖岸邊放焰火,她麵皮薄,拉了鄰居兼好友理香壯膽。那晚之前,理香與易仲夏甚至不曾見過彼此。
    他們趕著夏天的尾巴去放花火,遇上一場驟雨,才終於明白秋之將至。
    日記
    易仲夏自小就拉大提琴,有著清澈的茶色瞳仁,脊梁挺直得像節拍器的指針。蒲公英把他寫進她的日記,直到高二夏天,那個放焰火的夜晚之後,她停了筆。日記是紅白格子的厚布麵本子,先是被她藏在枕下,接著是抽屜,然後是衣櫃,可是哪裏都不安全。若是理香來和她一起睡呢?若是理香開她的抽屜找一支筆呢?若是理香來借一條裙子呢?
    終於她漸漸知道,這個擔心是多餘的。自那天之後,理香已很少來蒲公英家。
    理香的家與蒲公英家隔街相對,一樣是五樓。每當她們有話要說的時候,從不打電話,而是用鏡子反射陽光到對方的臥室窗戶上,夜裏便用手電筒。兩邊的窗戶都打開之後,她們各自舉起一麵很大的塑料白板,用馬克筆在上麵寫字,畫鬼臉,傳達消息。但這套通訊設備也閑置許久了。
    放學後理香陪易仲夏練琴,蒲公英一個人回家。晚餐後到陽台上給花草澆水時,總能看見樓下芒果樹蔭覆蓋的街道上,易仲夏騎自行車送理香回來。理香站在後輪踏板上,伸開雙手,白襯衫藍裙子獵獵飛舞。她的笑聲如同一隻白鴿子,穿過綠葉與路燈的空隙,撲著翅膀直飛上來。
    羅斯特洛波維奇
    多年以後,蒲公英還時常想起學校那條老走廊,木地板有著年歲打磨出的朦朦光亮。
    有一次她穿著運動衣跑過走廊,看見他坐在窗內,扶著琴和弓,專注地讀譜,一道耳機線牽到腳邊的書包裏。
    她又倒退著跑了回來。“易仲夏,你在聽什麽?”
    他摘下耳機,隔著窗遞給她幾張cd盒子。“理香借我的,很老的版本,市麵上早買不到了。”
    蒲公英笑了起來:“哦,羅斯特洛波維奇的1957年精選集。我家也有一套呢。”
    “大提琴家裏,我最喜歡他。”
    那天蒲公英回到家,跑進父親的書房上下翻找,最終一無所獲地到廚房問母親:“媽,家裏的羅斯特洛波維奇唱片呢?我想聽。”
    “嗯?沒和你說嗎?上個月你去補習的時候,理香來借走了呀。”
    晚上她打電話給理香。原先用來傳遞消息的白板已積了塵埃,理香的那一張想必也是。掛斷電話時,母親恰好從房間出來,問:“怎麽樣?”
    蒲公英手指繞著電話線,仿佛舍不得放下話筒似地,說:“理香說,她想再多聽幾天。”
    又過了一個月,理香把那套唱片還了回來,蒲公英卻再沒聽過它們。
    那年他們都是十六歲。直到二十五歲,仲夏和理香還在一起。
    假如,隻是說假如
    他們都說蒲公英念書上了癮,大學畢業的時候已經拿了雙學士,還不滿足,又念碩士,若不是父親大發雷霆,勒令她畢業立刻回來,恐怕她還要乘勝追擊讀博士。
    高中的玩伴,如今有大半留在小城,不知是誰提的議,半夜再去湖岸邊放焰火。理香出差,易仲夏一個人來,聽說他們的婚期訂在明年春天。男生們喝酒猜拳,蒲公英和女生們在一旁玩煙花棒。小小的火花,幾乎可以籠在手心,璀璨的光與熱映亮了她的麵孔,也隻是一瞬間。誰喝多了,將蒲公英一把拖過來,一邊胳膊搭住她,另一邊摟定了仲夏,滿口酒氣結結巴巴地說,蒲公英啊,你知道吧,當時仲夏很喜歡你咧。
    蒲公英一驚,笑起來說:“我可不知道。”
    那個男生仰頭喝幹半瓶啤酒,拍著她的背放聲大笑:“真的,你記不記得高二夏天放焰火的時候,突然下雨了對吧?躲雨的路上,我清清楚楚聽見仲夏問理香,蒲公英喜歡什麽樣的男生。仲夏,你自己說是不是。”
    蒲公英啪地照那男生腦門拍了一巴掌,笑得比他還要大聲:“少胡說,那天的奶茶還是我自己掏錢買的。易仲夏這家夥眼裏根本隻有理香嘛。”
    那男生卻蹭一下跳起身來,去搶別人手裏的焰火,把他們倆丟在一旁。
    仲夏枕著自己的手臂,仰麵躺在湖岸的草地上,濃黑眼睫合成一線,像是睡熟了。側影清峭,仿佛從十六歲起不曾長大。他沒有睜開雙眼,聲音裏也有酒意:“那天理香說,隻要我請她喝奶茶,她就告訴我,蒲公英喜歡什麽樣的男生。”
    蒲公英用打火機一支一支點燃手裏的煙花棒。“那,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理香的?”
    仲夏唇角的笑意更深了點。“那套羅斯特洛波維奇精選集,我找了好幾年都沒找到。那天傍晚理香到琴房來找我,為了借唱片,跑得滿臉都是汗。突然我覺得,嗯——”他的聲音低下去,停了片刻,蒲公英聽見他在黑暗中,因為回憶而輕輕地笑出聲來。
    她可以想象那是怎樣的一個初秋傍晚。琴房外的走廊已經老了,木地板褪成金黃顏色,一跑起來就發出慌張的聲響。值日生把頭伸出窗戶,跟操場上的啦啦隊女孩搭訕。窗外偶然落進來兩片要紅不紅的葉子。理香隔著琴房門上的小玻璃窗,一間間尋找。
    蒲公英沒有再說話,仲夏也靜默著,像是都睡了。隻有蒲公英手裏的煙花棒輕響著,相繼燃了起來,小小的光和聲音,如同細密獠牙,撕咬著湖麵上黑沉沉的夜色。
    人們在他們背後縱聲大笑,唱著荒腔走板的歌。煙火亂舞,偶爾映在水上,是繚亂的弧光。
    她突然將那滿握的煙花棒全部用力拋向湖心,熄滅的前一秒,火花散落,照亮了黑暗的水麵。太刺眼了,再不丟開的話,真的要流下眼淚來了。
    易仲夏,那套羅斯特洛波維奇唱片,其實是我家的誒。
    蒲公英沒有這樣說出口。她始終是個畏怯的人。
    勇氣
    九年過去,理香家並沒有搬遷,蒲公英家也是。再見麵時依然是要好的,隻是已經隔了一層,原本貼心貼肺的親熱,成了曖昧的微溫,畢竟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可是有些事,仿佛又從來不曾改變。
    蒲公英給花草澆完水,依然會趴在陽台上發呆,有時會一頁頁讀著她那紅白格子的舊筆記本。從某一天起,她的日記中斷了,剩下小半本空白。她的手指輕柔摩挲著那些空白的、不曾留下記錄的日期。
    對麵理香的窗裏亮著燈,她與仲夏偶爾爭吵,隔街就能聽見憤怒的聲音,卻聽不清是為了什麽。大力甩門的聲音砰然響起,蒲公英看見理香順著老式的樓梯跑下來,很快消失在街道某一端。她本想揚聲喚住理香,終於還是沒有。
    過了片刻,仲夏追下樓來。
    蒲公英俯瞰著他,見他漂亮的眉頭擰結,滿麵懊惱,不知理香是往哪一邊去了。
    曾經她站在這陽台上,看著他騎自行車送理香回家。彼時他們還都在發育中,眼神明亮,笑起來肆無忌憚,有大人的身高,與孩子般纖長的手腳。
    蒲公英將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喊道:“易——仲——夏——”
    他猛然抬起頭來。
    蒲公英在五樓陽台上伸出右手,清晰地指向理香離開的方向,然後擺出一個滑稽笨拙的姿態,模擬狂奔的樣子。仲夏怔了一怔,笑起來,衝她揮揮手,飛奔而去。
    蒲公英日記的最後一篇,寫在十六歲夏末。孩子氣的字跡,卻又那樣認真吃力。
    “明天放完煙火,我一定要對他說,易仲夏,我喜歡你。”
    自那之後,每一頁都是空白。那些日子紛紛奔跑過去,然後就不再回來了。
    蒲公英是最膽怯的植物。一生隻有一次,在六月裏某個晴好的日子,它才敢乘著小小的白絨傘脫離花序,隨風浮遊。飛鳥的振翅會使它偏離方向,細微的雨滴會將它打落塵埃,一旦觸地,便再也無法飛起。
    蒲公英的勇氣是離開的勇氣。它把所有的力量都積攢起來,隻用在離別的那一瞬間。所以也有人說它的花語是“勇敢”,但它自己並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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