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之 夜行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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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麟――
    今夜,有雨。
    奏折重重合上,朱筆拋諸一旁,我閉起雙眼,靜聽那殿外雨鈴聲動――隨風入夜,潤萬物澤蒼生,但願這甘霖過後,浙北旱情能得緩上幾分。
    有暗香浮動,低頭傾滿懷,我知道是誰,並不開眼,隻問道,“還下著麽?”
    “回萬歲,下著呢,”細柔的聲音吹到耳朵裏來,“臣妾燉了上好的蓮子銀耳羹,萬歲可要嚐些?”
    我擺一擺手,塵世間的聲音叫我厭倦,這一刻,我隻想,聽雨。
    風淅淅,雨滴滴,一片蕭索情緒,身未到百年,然心,已似要歸去。
    暗夜中,有笛音緊隨雨聲一路遊弋而來,清婉透碧,似訴似歌,無情有情,我不禁睜開雙眼,微提了聲音,“何人吹笛?”
    “回萬歲,”小太監忙趨上前來,“是琉璃夫人湖上泛舟,吹笛自娛。”
    “――”夜船吹笛,雨瀟人寂寥,這女子倒會弄巧,我忽然來了興致,站起身,便向殿外走去。
    “萬歲!”背後一聲怯怯鶯啼,我回過頭去,見貞妃期待眼神,心中竟有一歎,便道,“朕要遊湖,你也一同吧。”
    她皎美麵容上登時雲開月明,歡欣之色溢於言表,卻又醒到自己太過形諸顏色,忙低了頭,侍候我將披風係上,這才跟了我身後,緩緩出殿來。
    如意殿前,便是太央池百頃碧波,夜色中深淺漾蕩,似有香氣襲來,那香氣別致,並非宮中女子的膩香,卻仿若盡由一彎笛韻化來的清淡悠遠,我不由得凝神屏氣,徒勞地想多留清韻片刻,它卻還是散了,或是隨風,或是因雨,或隻是,心頭亂了。
    我負起手,舉目而望,宮燈隻照得到近處,荷葉萏萏搖曳,燈下珠鑲金裹般華麗絢爛,漸遠未得光處,是十分深藍色,幾近夢中之濃重背景,似是隨時可以躍出獠牙猛獸來,我驀地一悚,收回目光,沉聲道,“船呢?”
    “萬歲若不棄,”有女子清越之音響起,語帶笑聲,“琉璃已備下畫舫薄酒,請萬歲遊湖聽笛。”
    我這才醒覺笛聲早已渺絕,偏了頭,看那女子盈盈秋水含情帶俏,一旁的貞妃卻斂眉垂頭,渾若不覺――論樣貌,貞妃自是好些,可風韻心竅,便遜琉璃遠矣――我挪了眼,淡淡道,“也好。”琉璃聽得金口應允,如何不喜,窈窕窕搖擺生姿前麵帶路,我抬步,不忘一句,“貞兒也隨朕來。”便見琉璃麵色驟變,旋又柔顏媚笑依舊,“是呢,貞姐姐也來呢。”我心底一聲冷笑,隻作不見,下了露台,就池畔上船不提。
    畫舫上,也點著隔風避雨的宮燈,流轉燭影打在龍袍上,如同婆娑起舞的虹。有風拂麵,腮邊一點雨滴,冬也似地涼。貞妃見我要飲酒,忙捧起玻璃盞,燭光閃爍,映出額頭殘雪如星,我一愣,伸出的手,便停下了。
    經年心事夜船燈,回首東風銷鬢影。怕隻有這太央池中的清波濁浪,方能不隨悲喜而滅。也許真的是老了,我撫著鬢角,竟然笑了。
    近來總是想起過去的人和事,這大概是衰老的一個征兆。很多年了,很多年,我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這種寂寞,也享受著這種寂寞,可漸漸地,我卻容易覺得冷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坐擁南朝萬裏千山,無數子民,如此光明如此完滿如此富麗堂皇,竟不可令我舒眉展顏,有時我也會想,若有一伶俐嬌女,或可解語?假如――她象她的姑姑――
    有笛聲於船尾悠悠傳來,是琉璃吹起了《梅花落》。
    太央池上玉笛起,宮城幾重落梅花。我抬眼望去,燈下,池畔垂柳小桃微微搖擺,煙冷花殘。
    最後一次,在這湖麵上,她與我舉杯對飲,也是夜雨,也伴笛聲幾許,到如今景是情非,可還記得那隻玉鬥沉於何地?
    “萬歲,”貞妃低柔聲音將我喚回神來,見她還捧著酒盞,卻忽覺意興闌珊,搖一搖頭,自顧站起,走到船頭去。
    細雨密糯,扯線一般飛進人袖中懷裏,不著痕跡,唯餘一絲涼意,忽地頭頂桃花盛開,是貞妃在身後撐起了雨傘。
    也算是個有心的了,我微一凝她,春花和風般的容貌,這些年來稍豐腴了些,麵孔團團似滿月,比起琉璃的清麗嫵媚,別是另一番溫婉雍容。
    又何止她們二人,我所居之長樂宮,經臣民萬□□相傳揚讚頌,早已似同西王母的蓬萊仙境。羞雙成賽小玉,隻要你想得到的美人,在長樂宮中都可以找得到,故有雲:綽約仙子何所覓,長樂絕色年年新。
    他們並不知,這世間,隻有兩名女子,可稱絕色,便是娘親和――玄鶴。
    這兩個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曾伴我數載錦年華光,一個,親教我長大成人,一個,親助我執掌天下。
    在我心中,不會再有比她們更冶容敏詞的女子。雖然,有她們相伴的日子是如此倏忽易逝,卻足以回憶至天地消泯。
    娘親那般離世,我可有未盡人子之責的愧疚?不是沒有想過,當年,若我懇求父皇,是否娘親便可不必追隨他而去,轉而得享子女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是否玄鶴便也不必因此耿耿於懷,而終成穿透一生不可愈合的傷痕?
    也曾悔過,然而,日子越來越長,心中越來越荒涼,我卻漸不敢再想,再不敢去質疑去責備父皇。我甚至不知道,若換作是我,可會與他一般“殘忍”?
    不,不,那不是殘忍,那也許隻是――“任性”。
    我是皇家嫡統,我的精神,我的智慧,我的堅韌,我的好時光,都該為了皇家,為了皇家的無盡河山廣袤天下,我的每一滴血,都應該為皇家而流,而每一滴淚――
    錯了,身為帝王,根本沒有流淚的權利。
    也許,隻有那一次“任性”的機會,所以父皇才會在生命最後一刻,終於拋卻這沉重的枷鎖,選擇他最珍愛的一同離去,即使,那是以另一個生命的犧牲來實現的圓滿。
    若我去了,可會依樣而行?
    我不禁轉過頭去,身後,是貞妃,再後,是琉璃,一種芳華,兩般怒放。
    不,我疲倦地合上眼睛。我不會――因為,都不值得。
    笛聲停了,琉璃似雲飄來,停在我身邊,“萬歲,可喜歡麽?”
    我無聲地笑出來,這些女人若是知道我現在心懷何思,大概都不會爭著要我青眼相看了。
    不必擔心,你們,都沒有這個資格。
    再怎般蝶飛燕囀,錦紅玉翠,在我眼中,都隻是空,冷的空。
    知音已渺,誰慰寂寥!
    父皇是幸運的,因為,他至少有娘親,同生共死。
    而娘親,究竟愛不愛父皇呢?二十年前,我無暇,亦無心思考這個問題,反倒是近來,思緒常控製不住地杳遠,一晃便是半晌,回神時,香盡茶涼。
    如若沒有洛重笛,那他們,也算得天造地設的神仙眷屬了。
    比起父皇,洛氏遜之良多,父皇是天下之主,宛如這世間的明日,而洛氏,任是儒雅探花翩翩風華,充其量,不過是個得意些的臣子,是這明日旁失去光芒不可或見的小星。
    然而,失去的,便是永恒。
    為何不是父皇先遇見娘親?若果如此,再也不會有舊歡如夢的不舍,再也不會有緊握不放的不甘吧。
    造化弄人,造化,隻為撥弄凡人。
    洛氏舊事,並非父皇讓我得知,他那樣驕傲的人,怎會讓自己的孩子來窺測自己的過往與心事。可這宮中,甚而這世間,隻要你留心,就沒有秘密可言。
    我一直都隻作不知,卻從未停止探究和判斷。洛重笛――父皇容不得你,並不代表我就用不得你。因了那一番過往,我反而更能相信他,更能把握他。他有才幹,更有癡情,凡癡情之人,必為癡情所累,他對娘親的感情,就是他的致命之傷。為了娘親,你定會忠於我,因為,我是係係的兒子。
    很快地,時機到了,玄鶴和親北國,我宣他再度出仕,他的反應盡在我意料之中,而他此後的表現,亦從未讓我失望。
    這世上,沒有我預料不到的事,沒有我控製不了的人,隻除了――玄鶴。
    唯一的妹妹,骨肉同胞的妹妹,我又何嚐舍得她別家去國,往那遙遠未知的異鄉?可我努力說服自己,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江山社稷,在這樣一個沉重的使命之下,所有的犧牲都是有理由的,而所有的人,隻要身上流著皇家的血脈,都必須心甘情願地接受這種命運,並以之為榮耀。
    我便這樣平心靜氣盤算妥當,以為穩操勝券絕無可失,索脫不花,那個昏庸好色的北王,一定會被玄鶴所惑,而我,而南朝,就會輕而易舉得到想要的。
    所以,當洛重笛一封密函到了南都,饒是我也微微吃了一驚。塞戈安圖,那個粗野的、強悍的、豹子一樣的小子,其誌在於北王之位,其心,卻不覺遺落玄鶴之身。
    對著那封密函,我沉思直至深夜,是依計而行,還是相機而動?
    塞戈安圖,猶記他眼中那閃閃發光的野心和欲望,那是如此熟悉,我似乎看到鏡中的自己――他,與我,所求所謀所圖,皆不止於劃江而治半壁山河!他若成為新的北王,於我是不可小覷的勁敵,於我朝便是巨大的威脅,不知耗去心力多少,也無半點收伏的把握。
    是滅,還是同?
    要滅他,現在還是時候,隻需洛氏密報北王,相信北國必定天翻地覆,一場血戰兩敗俱傷,對我朝倒是上好時機,隻是也保不得他順利□□,立時揮軍南下乘勝追擊,使我軍不得喘息,便是大大的不妙。幸好尚有退路,既然他對玄鶴動了真情,何不順水推舟,以示交好的誠意?稍稍推波助瀾,借洛氏之口,將玄鶴私許與他,便可坐收漁翁之利――
    玄鶴,又可會願麽?顧不得許多了,塞戈安圖,總比索脫不花要好上幾倍吧?更何況,未管誰勝誰負,她已深陷其中不得脫身,甚至,在這場權力的爭奪之中,她的立場也會成為兩方的籌碼,不僅因為她的人,更因為,她代表著南朝的“友誼”――
    我拈起一枚白子,輕叩著桌沿,燈花輕輕爆了,我的手一揚,那枚白子跳進棋籠裏去,棋盤上,隻剩孤零零的一枚黑子,燈下閃著冷光。
    黑或白,塞戈或索脫,你們,都隻不過是我的棋子而已。
    那個時候,我曾自信地以為,無論是誰,都不能令玄鶴稍有所動。她的家,她的國,隻在這裏,隻在我身邊。
    可是,我錯了。
    我得到了兩三光陰,她,卻交出了一顆心,幾數城池,北胡盡歸,代價,卻是她的意冷如灰。
    可笑的是,直到她離去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她竟然愛過。
    我一直以為懂得她,卻錯了。
    也許,在命運的麵前,每個選擇都是錯的,而每個人,都是有罪的。
    如此數來,我的罪孽,怕是比這太央池還要闊還要深吧。
    可我――早已沒有了懼怕!老天,既然你要我如此墮落,就要寬恕我所犯的罪惡,我已經付出了救贖,就是這一生一世的安寧和快樂。
    我凝視那絲絲漣漪的湖麵,水下深不見底,生長著很多的魚兒,大概無論怎樣的罪人,對它們來說,都是無比美味的――
    就這樣結束,也說不上是件壞事吧?
    該得到的,都得到了,而未得到的,此生已注定不會再得到。
    人生,一如暗夜行船,任兩岸燈火璀璨,我卻隻得意味闌珊,這來路走得太快,甚至忘記了為風景稍許感歎,然而,再美的夜色,也終隻是過眼消散。
    前塵,去了,流光,過了,此身――已老。
    玄鶴――我默默看向無月的蒼穹――多麽慶幸,你不必再看到兩鬢如霜的我,這樣,在你的記憶中,我的身影便將永遠無可替代,正如,我心中的你。
    天涯海角,海角天涯,在這風雨旅行過的某一個角落,你或許已掙脫了這衰老病殘的輪回,而在這些那些心中,留下永不可磨滅的絕世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