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之 殿前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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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鶴――
    今春,多雨。
    於農人為佳音,於離人,卻更添別愁。
    我坐聽簾外冷雨淒風,靜默無言,如此雨夜,何人與話長更?還不是,酒醒燭焰終,明朝,又苟殘生。
    侍女們早已習慣我這般獨自出神,籠了篆香,溫了清茶,便悄然退下。隻剩我,與這天地風雨,恍惚中,對影同聲。
    回到南朝,也很久了吧?久得很多事情,都忘記了,偶爾想起,也隻有空淡淡模糊影子,灰蒙蒙黑惻惻如這雨夜天穹。
    或許――是有意的,隻為了活下去,隻為了這無喜無悲無嗔無恨的餘生。
    若是小謝聽了,怕又要反我一句,“若真是萬般皆無,留得餘生又如何?”
    留得餘生又如何――我也不知道,也許,因為沒有人再需要我,也沒有人再收留我,不管人世,抑或冥間。
    “公主――”我回過頭去,侍女瀲灩奉上茶來,“是安神的甘草蓮心茶,您喝過早些歇下吧。”
    “唔,”我微微點頭,接在手中,瀲灩跟了我也有些年頭,年紀雖不大,倒是十分老成,也從不多嘴。跟我北上的貼身侍女總有四名,其餘三人去年都放出宮禁嫁了好人家,卻隻有瀲灩決意不肯走,我見她堅持,也就順了她的意,畢竟新人再怎生伶俐,也比不得她知冷知暖。
    我喝過安神茶,將茶盞遞給瀲灩,起身向錦帳而去,卻聽得“當”一聲,竟是她跌落了茶盞,牡丹毯上一地碎青,象丟下花枝驚破了的湖麵。
    “公主恕罪,”她慌忙跪下收拾那狼藉,我剛要出言阻止,見她玉手一顫,想是被刺到了,卻也不吭聲,隻垂頭揀那碎片,我覺得異樣,細細瞄她一眼,道,“你抬起頭來。”
    她遲疑,不敢有違,緩緩抬頭,一著眼,那雙秋水竟是泫然欲泣,見我訊問的眼神,終是忍不住流下珠淚來,隻掩麵哽咽,“公主――”
    “――”她跟從我數年,未曾如此失了形狀,想來是件大事,我正了臉色,“隻管說來。”
    她抽噎著答一聲是,抽出袖筒裏的繡巾拭去淚痕,隻抬眼在我臉上一轉,咚地一聲磕下頭去,“求公主成全!”
    我微微笑了,原來這妮子有求於我,擔心我不應,便兜兜折折作了好大鋪墊出來,“你不說,我怎麽成全?”
    她聽了這話,方直起身來,“求公主――”妙目隻看了我,“――許奴婢入宮!”
    “入宮?”我一愣,旋即笑起來,“入宮之事,怎來求我?你當求皇上去。”
    “隻要公主應了,萬歲必是應的,萬歲隻怕公主舍不得奴婢――”
    我聽出端倪――皇兄,你的風流債今日要還了,不禁一笑,剛想開口,腦中卻是一閃――不對,若是皇兄想要,隻管向我開口要來,何需這女子自己來求?聽這口氣,大約皇兄是許了什麽的,既是許了,又何苦支到我這裏來――難道,他是故意為之?他吃準瀲灩不敢開口?這麽說來,他是不想讓她入宮?那他,又為何招惹於她呢?
    皇兄――瀲灩――這兩個我從不曾想過會有關連的人,又怎會牽扯到一處?
    我心中疑竇叢生,君子有成人之美,然則剔透清明方是美,若是不知就裏不分好歹,那隻叫糊塗罷了。
    “隻要你自己願意,我又怎會不舍得,皇兄也真是的,”我故作笑談,“你是我公主府的玲瓏人,他倒是眼光好,隻是平白委屈你這麽久――”
    “奴婢等得,”她見我有應允之意,難掩歡喜之色,忙道,“莫說三年,蒙萬歲不棄,三十年又何妨?”
    三年――我心思一動,如此說來,竟是在我北上之前,便郎情妾意了?皇兄若是情係於她,何苦還要放她遠隨我和親?他雖不是兒女情長的心性,卻也不必做這種可有可無的犧牲,此中大有蹊蹺!我盡量將眼神放得平和,“皇兄也太狠心些,偏生還要你伴我去那北國,天南地北一分數載,又是何苦來?若當時便叫你入宮,隻怕眼下,都有小孩子叫我姑姑了。”
    “是奴婢自己心甘情願的,萬歲擔心公主,若是奴婢不跟了去,不管是萬歲,還是奴婢自己,都不能心安的。”
    心安?瀲灩、漣漪、□□、潮汐,這四名侍女服侍我多年,各有各的靈巧,各有各的穩妥,怎麽少了一個瀲灩,皇兄就不得心安了?難道――我一驚,目光唰地投過去,落在她的麵龐上,秀淨眉眼,未知那底下的心,是否也同樣清澈?
    我要知道,要知道--要知道嗎?我隱隱心慌――或者不知,才是最好的選擇,然而――
    我所顧念,不是“最好的”選擇,而該是“自己的”選擇――
    我深深呼吸,笑意淺淺地浮在眼角,“也難怪,皇兄知我一向心軟,總計較著人情,做不來大事的。”
    “公主千金貴體,怎能理會旁末枝節,奴婢雖然愚鈍笨拙,這些小事還是打點得來的。萬歲的意思,也是怕公主憂心。”
    小事?到底是何等小事,使得北國節節敗退,使得他血濺城頭?寒意從四麵八方洶湧而來,我看見自己的雙手迅速地失去血色,但是,還要繼續下去,“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當年皇兄也提過此事,隻沒說是你們四個中的哪一個,我素知你是個伶俐的,果然沒有錯,你做得很妥當,莫說北王毫不起疑,就是我,也萬萬沒想到你的身上去,還生生以為是潮汐呢。”
    “公主謬讚,奴婢隻是去北王書房查看地圖,而傳遞消息,卻是洛大人的安排,更何況,北王對公主深信不疑,才致如此順利,都是公主聰明萬歲聖明,奴婢又何來功勞?”
    竟然如此,果然如此――我多麽希望我沒有猜中――皇兄,原來你,不隻冷酷,而且,卑鄙。
    你竟然會想到情挑利誘我的侍女去竊取情報,你竟然把腦筋動到我身旁人的頭上,你置我於何地?你又視我如何人?你真的是我的哥哥?一母同胞的哥哥?
    原來,皇兄皇兄,首先是皇,然後,才是兄。
    刹那我寒徹心肺――塞戈,你的輸,你的死,都是因為我,你那樣光明磊落坦蕩的英雄,最後落得如此慘烈淒涼,不過是因為愛上我,不過是因為娶了我。你信任我嗬護我,愛屋及烏,才會對南朝滿懷誠意一心求好,才會對皇兄洛使瀲灩毫無戒心,你那如冰雪般澄明的心靈,如天地般寬闊的胸襟,如何能想到世間還有這般無情的哥哥這般無恥的皇帝。任你再是一隻眼疾翅健的雄鷹,也終敵不過南朝張開的綿密大網,而那網的中心――就是我,趙玄鶴,傾國公主趙玄鶴。
    你從來沒想到吧?你的小仙鶴,竟就是害你國破身亡的――“禍水紅顏”!
    “公主?”瀲灩見我出神不語,輕呼一聲,我魂魄回轉來,向她含笑道,“我正想著給你討個什麽封才好,你是我的人,可不許皇兄胡亂給個品級便了事。”
    “奴婢叩謝公主!”她聞言大喜,複又叩下頭去。
    “後日皇兄來,我便同他說,你隻管放心,我坐一坐便要歇了,你先下去吧,”我撫著額角,又道。
    她忙立起,悄聲退下去,不忘壓好香爐。
    我靜靜地坐著,竟然笑了,還能笑語晏晏,還能平心靜氣,還可以好言好語?從不知自己還有這般虛偽的本事,這般看來,我還真是他的妹妹啊――
    傷口越深,越看不見血,越覺不出疼,似乎所有的感覺都消逝了,隻有冷,空,空的冷,冷的空,就象一間死屋,拿走什麽,或者再放進什麽,對屋子而言,都是沒有不同的。
    這個世界裏,原來無法躲進小樓自成天地。每個人的那根命運線,都與無數條旁的命運縱橫交叉,宛如地上阡陌,一根兩根無數根,最終錯落成為一張天羅地網,將世上的人牢牢束緊。你根本無法將屬於自己的那根線剝離出去,你也無法避開一些交錯、轉折、歧路和斷點,更無法預料在哪一點上,會因為別人的線突然轉變了方向,而連帶自己細弱的命運發生震蕩、跳動與改變。正如此時的我。
    瀲灩要改變人生所作的努力,於我,卻是力透胸背的重重一擊。雨夜裏,那一段過往就這樣摧山倒海呼嘯而來,衝塌遺忘和淡漠築起的堤壩,我看似平靜安寧的生活,轉眼間千瘡百孔滿目瘡痍。
    回思往事紛如夢,轉覺殘生杳若浮――
    愛和恨,到底哪一個更容易忘卻?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天黑著,然後,亮了。
    “這玉蘭果然朵朵如玉,比禦花園的還要清透上幾分,怎麽什麽到了你這兒,都跟長了靈氣似的?”他雙手負在背後,仰頭細賞那清靈花朵,笑言。
    我凝視那玉蘭樹下俊朗麵容,那融了母親之眉目與父親之氣韻的麵容,素澤清輝灑灑泠泠,滿樹玉雪花朵的背景中有如高大神祗,皇兄,你沒有什麽要告訴我嗎?還是,你認為我根本不需要知道?
    “鶴兒?”他見我不應,喚了一聲。
    “哦,”我似從怔忡中回轉,垂眼,一抹寂然笑意,“皇兄忘了麽?這株是正月裏從禦花園移來的,當年娘親親手栽下。”
    “――”他一怔,旋即默然,半晌方道,“物是人非,已過經年,多想何益?若你總是不得忘懷徒增神傷,還不如將這樹砍去罷了。”
    “也許是太閑了,皇兄記不得的事情,鶴兒卻總是想起,”我從瀲灩手中接過茶盞,語氣淡淡的,“不隻娘親,還有――塞戈安圖。”
    他眉頭一聳,似有薄怒,終還是水靜波停,閑閑坐下,“你若無聊,不妨傳喚些歌舞解悶,上次高昌貢來的歌姬,朕看著就很有些意思,回頭叫她們都到你府上來。你膝下猶空,可從宗室裏挑個小孩子教養,聊慰寂寞。”
    從北國回返後,這是我第一次對他提起塞戈的名字。我以為自己已經忘了,以為終此一生我也不會再提及,但是,現實,卻遠非“以為”兩字便能概括。這一次,我隻想給他一個機會,一個解釋的機會,也給我自己一個原諒的機會。我設想了很多可能情景:暴怒,羞慚,爭吵,辯解,未想到,這樣輕輕兩句,便一筆帶過將我打發。
    瀲灩低頭奉上櫻桃來,卻又向我一瞟,眼神似提醒似哀求。
    我心中暗歎一聲,擺一擺手,侍女太監躬身退下了,園中樹下,隻有我與他同坐。
    “皇兄,”我的目光凝在盛著櫻桃的水晶碗上,“瀲灩求我了。”
    水晶碗壁上,他的側影一顫,“她說了什麽?”
    “皇兄以為――”我捏住一粒櫻桃,緩緩抬起頭來看住他,“――她說了什麽?”
    告訴我,告訴我你欺騙了我,我求你,給我一個堅持下去的理由,我寧可你再用另外一個謊言來說服我,別讓這失望來臨得這麽快,這麽早,哥哥,你是我世間唯一的親人,隻要你說,隻要你說,我就原諒你,我就努力去忘記,隻要你說――
    他俊美容顏上又複淡然,“朕怕你離了這些舊侍女不習慣,若你不在意,就叫她入宮好了。”
    手底一緊,櫻桃倏地爆開,粘稠汁液殷紅豔豔,打在裙幅上,是一連串滴滴答答的血珠子,月白底色上飛快氤氳開來,那紅雲般的霧氣蒙住了我的眼睛。恍惚間似乎時光倒流,萬裏千山之外,曾有一個女孩的血這樣流淌在我的衣裙之上,而另一個人,她所愛的人的血,則滴落在北國硝煙彌漫的土地上,和――彼時那顆冰冷的心裏。
    我忽然連喘息的力氣也無,恍然中摸到桌上的茶盞,顫抖著拿起來一飲而盡。這微涼的液體流進喉嚨裏,一股血腥之氣翻湧如潮,是誰的血?誰傷害了誰?誰殺戮了誰?誰成就了誰?誰又祭奠著誰?
    “不過是個侍女,你又何須這般掛心,”他將自己的茶盞推過來,“你就是心思太重了。”
    心思太重――我苦笑,我該掛心的是什麽?是我家錦繡萬裏江山,是我那神明睿決的皇兄,是位尊權重的公主如何活得快樂?還是,那些因為我,因為他死去的人?
    我凝視麵前這張熟悉的臉龐,我們曾在同一個身體裏相互偎依,我們曾經同淚同笑同悲同喜,然而,自始至終,我竟然都不懂得他,我曾經以為懂得的,不過都是錯覺,不過是他讓我沉浸其中的錯覺。
    究竟,失敗的是我,還是他?
    我聽見那遊離於軀體之外的聲音,“畢竟她跟了我這麽多年,還請皇兄另眼相待。”
    “她出身卑微,不得忝列三妃,本該封她夫人,念她服侍你有功,封做芳儀好了。”
    有功?刹那時我幾乎忍不住要大笑起來,那最大的功勞,皇兄你為何不提?別忘了,在你揮師北上天下一統的籌謀之中,這個女子也曾是個不可或缺的角色呢――我揪緊了染做緋色的裙幅,可是――不能說,即便當麵質問又如何?我不過解了一時意氣,而瀲灩,卻可能因此喪命。
    死去的,已經夠多了,多得甚至無力懷念――
    “鶴兒,你氣色不好,多加歇息吧,朕也該回宮去了,”他隨意擦拭著拈過櫻桃的手指,殘汁在雪白手巾上留下一道血似的印子。
    “是,”我起身應著,送他走出園子,轉過長廊轉角,迎麵卻撞上了小謝。小謝倒是機敏,見是他倒頭便跪,“微臣叩見萬歲!”
    “起來吧,”他看著小謝,眉梢眼角一絲戲謔,“謝卿家,朕來十回倒有七回都碰上你,依朕看,你也不必做什麽將軍掌管禁衛,朕調你做公主府侍衛好了。”
    小謝被說得麵色緋紅,訥訥無言,他見此情景又向我一瞟,笑容別有用意,我隻覺胸中憋悶,故意走上前去,笑道,“隻怕皇兄以後再來,十回就要碰上九回了。”
    “哦?”兩人齊齊向我看來,一個迷惑一個狐疑。
    “我剛拜了小謝將軍為師,要他教我兵法呢,”我的謊話說得自然嫻熟,連表情語調都契合如無縫天衣。
    “鶴兒,”他盯住我,似笑非笑,“朕倒不知你竟對兵法起了興致。”
    “皇兄不是擔心我寂寞?”我迎住他的目光,閑淡優雅,“有所學也是好的。”
    “也是,”他扭轉視線,笑著看向小謝,“謝卿家,朕這皇妹可就交給你了。若是不肯用心,隻管教訓便是。”
    小謝聽得他一語雙關,更是兩頰通紅,不敢抬眼看我,隻低頭稱是。
    “不必送了,”他見鑾駕已停,便攔住我,看看小謝,“快隨你師父上課去吧,”說罷嗬嗬一笑,在太監“起駕回宮”的長長調門中,去得遠了。
    “公主,”小謝見他去了,這才抬起頭來,麵龐仍是微赧,目光卻有掩飾不得的期待,“您真要學嗎?”
    “――”我垂下眼,慢慢點點頭,“是。”
    為何不呢?若人心隻為方寸之地,裝一點新的進去,舊的,就勢必會減少一點吧?
    一點,一點,再一點,漸漸的,就可以遠了,暗了,滅了,遺忘了。
    就可以――活下去了。
    小謝――
    寶林苑中新來兩匹良駒,說是西域拂林國所贈,通體潔白毛長近尺,甚為罕見。所以聖上特特宣我也來看個新奇。
    才進園中,嗖的一道白影掠過,我向後一閃,就聽得生生一記馬嘶,那白影定住,卻是公主,她騎在一匹雪白神駿之上,白衫上大朵深紅曼陀羅密匝怒放,宛如春天在我眼前鋪開了畫卷。
    “公主,”我忙施一禮,上前扯住轡頭,“當心。”
    “不妨,”她摸摸白馬的耳朵,“它溫順得很。”
    “自然溫順!”聖上的笑聲從背後傳來,“否則憑你那兩下,早被摔個結實了!”
    我忙叩倒,見聖上擺擺手,便起身又道,“回萬歲,公主騎術大有精進,已非舊日光景可比。”
    “果真?”聖上笑著,“那朕倒要好好見識見識,若你這當師父的包庇徒弟,定要一同罰過,”微微抬頭看了公主,“鶴兒,你可看見那盡頭之樹?若你能賽過我的侍衛,摘回一朵海石榴,就算你贏,朕就此也再不評說你的馭駕之技。”
    她眼角一掃,驕傲地昂起頭,吐出一個字“應!”便撥馬走到前頭去,隻待侍衛上馬開賽。
    一聲哨笛。
    我的視線一直聚在她的身上,卻也被那飆猛之風所震,風馳電掣般席卷一切的氣勢,簡直象――朝堂上的聖上。
    公主變了。原來的她是靜謐的水,波濤不起,隻有漣漪,美得雲淡風輕,美得煙火不染,那美麗隔開了自己與塵世,隻讓人不敢呼吸;而如今,是風起雲湧,匣開珠燦,美得驚心動魄,美得璀璨奪目,這美麗破空而來,天地萬物立時盡做黑白,誰又能不心醉神迷?
    “鶴兒贏了,”聖上的聲音將我的遊思喚回,我忙凝神瞧去,果然見玉人銀駒,立於那滿樹滾滾大紅花朵之下,她正拈了一朵火紅海石榴,伸手別在鬢旁,回首得意地一笑,那笑容,叫我的眼睛再看不見別的光明。
    “愛卿,”聖上拿起茶碗,卻沒有喝,瞟我一眼,聲音中似有笑意。
    “臣在,”我回神,忙應道。
    “如今廖卿家也娶妻淑女,朝中年輕俊傑,便隻有謝卿你形單影隻了,前個麗妃倒是說起她的堂妹靈秀逼人待字閨中,未知愛卿意下如何?”
    指婚?不,不――我忙拱手揚聲道,“江北未平,何以家為!臣隻願鞠躬盡瘁,效忠吾皇!”
    “是何以家為,還是心有所屬?”聖上的嘴角泛起一絲促狹笑意,“花開堪折啊,愛卿。”
    我一愣,難以置信地看著聖上――我沒有聽錯吧?聖上這是在暗示我,是在鼓勵我?
    “最是近水樓台風光正好,莫待花落別家明月他歸,”聖上並不看我,閑閑吟出兩句,舉盞淺飲。
    聖上――他許了!我心中狂喜,倒頭便跪,“微臣叩謝聖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這時回轉來,見我跪倒,詫異道,“輸了要請罪,贏了也要叩頭麽?”
    我連忙站起,臉頰滾燙,不敢與她目光相對,就聽聖上道,“朕見你騎術精湛,必是謝愛卿教導有方,正待褒獎,你倒說,獎什麽好呢?”
    “對於戎馬倥傯之勇將,最好的獎勵,莫過於海晏河清的萬世太平,這個,也隻有皇兄才賞得,”她下馬落座,笑容明媚。
    “萬世太平――也是朕之所願呢,”聖上聽得舒心,解下腰刀遞給我,“這個賞了你吧。”
    我認得那腰刀是高昌貢來的寶物,可削金斷玉,鋒利無比,刀鞘上鑲了一隻碩大的貓兒眼,太陽底下寶光流動,猶如她動人眼波,我跪下接過,“叩謝萬歲!”
    “朕已經賞了,”聖上卻又看了她,“你又要如何酬謝良師呢?”
    她用那碗蓋撥著漂浮的茶葉,忽地抬頭一笑,“皇兄又希望鶴兒如何酬謝?”
    “――”聖上沒想到她有此一問,便是一愣,忙打個哈哈轉了話題。
    我心中稍有失落,抬眼,卻見聖上遞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登時安了心,隻要――隻要她喜歡,聖上定會準的。
    隻要你喜歡――我凝視那簪花點翠的玲瓏側影――即便,即便你不喜歡,又有何要緊?
    很久以前,我的心,就遺失在了你的腳下,從那之後,再不想尋回。無論你如何改變,我一生的眷戀,早已注定在那一年的春季。
    那一場春日裏的邂逅,在我的生命裏,永遠地散發著恬靜與恒久的氣息,即使冰天雪地,即使炮火硝煙,隻那一點回憶,就可以溫暖整個漫長黯淡的冬季。
    新春宮宴,是新帝登基後第一次大宴群臣,席中多是德高望重的前朝元老,隻因父親解甲歸隱,我遞襲將軍一職,便也得聖上另眼相待,列席同慶。
    我天生酒量甚淺,幾杯下來,便有些麵紅耳赤,偏生聖上為了勉勵於我,又賜下酒來。禦賜之酒,實乃榮耀,不可不領,我三杯下肚,已是醉眼迷離,惟恐失形於聖駕之前,覷得旁人正酒酣耳熱,悄悄溜出殿外,吹風醒酒。
    宮宴是在太央池畔的“榮華軒”,出了門,便是一帶曲橋臨水,我因了醉意,隻沿那橋上信步而來,一路見池中錦鯉活潑遊弋,好不暢快,不知不覺竟已過橋來到一片竹林之中。耳邊忽聞得女子笑聲婉轉而來,我一愣,酒意便醒了三分,這宮禁之中的女子,必是聖上之嬪妃,若是外臣魯莽撞見,可是大不敬,還是速速躲避為妥,當下剛要回身,卻聽得嘩啦一聲,從半空中掉下來一件物事落到我懷中,伴隨一陣清脆鈴鐺之聲。我低頭一看,原來是隻五□□魚的風箏,斷了的線頭,在微風中拂過我的臉龐,我伸手抓住,一抬眼,便呆住了。
    她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現在我的麵前。大概是跑得太急了,嬌喘微微,腮泛桃粉,竹子那遮天蓋日的綠,倒映在她一雙褐眸之中,是比太央池更跌宕生姿的碧波,有風吹過,她腰間長長彩絛上下翻飛如蝶,那一刹那,我以為自己看到了穿過漫天花雨翩然而至的飛天。
    我家亦是望族,除我父子從戎,其餘各支均醉心琴棋書畫這些清雅之事,入仕者少,而才子甚眾,好事之人便冠以“一門珠玉”之稱。也頗有幾位堂姐妹風韻不俗,堪稱名噪一時的美女,然而,她,卻隻叫我極庸俗地想到,原來這世間,美女之上,更有天人。
    我呆呆地望著她,生怕一眨眼,這身影就消失在茫茫綠浪中,一串囈語,不自覺地在唇邊流動,“你――是誰?”
    “――”她並沒回答,卻也絲毫不見羞怯慌亂,一雙褐眸灩灩生輝,“那是我的風箏。”
    我這才醒覺還抓著那金魚風箏,忙遞過去,這時有腳步從竹林深處傳來,便見一名宮女氣喘籲籲地跑出,見我便是一驚,嬌叱道,“大膽,竟敢對公主無禮!”
    公主?她就是傾國公主?先帝最最寵愛的女兒?聖上最最信賴的皇妹?
    有著琥珀眸子的仙鶴公主――不是南朝盡人皆知競相傳誦的一個神話麽?我怎麽忘了,那對褐眸是世間少有的造化奇跡,這宮中又何來第二人想?
    “見了公主,也不知下跪麽?”那宮女見我怔怔,又喝道。
    我這才醒過神來,忙俯首叩拜下去,“微臣謝淩朗叩見公主殿下,臣酒後一時忘形,冒犯聖顏,還請公主恕罪。”
    “罷了,”她的聲音清透錚錚,有如竹葉上的雨滴,“歡宴過飲,人之常情,你不必自責,回席去便是。漣漪――”
    那宮女明白她的意思,過來將金魚風箏扯走,“公主開恩,恕你無罪,還不快去?”
    我隻得起身離開,終忍不住悄然回首,偷偷刻下一個地久天長的印記,那碧青竹海中,一尾姍姍搖擺的五□□魚若隱若現,長長尾線仿佛係住了我心中最綿軟溫柔的所在,隨她一同而去。
    春獵。
    說是春獵,實不過是在寶林苑內開闊之處放些溫順笨拙的禽獸,以便讓萬歲率宗親朝臣縱馬比射追捕取樂,毫無危險,是以聖上也格外開恩,準許皇室內眷外命婦隨行觀獵。公主,自然也身在其中。
    我緊隨禦駕一路馳騁,便見聖上連連開弓,箭無虛發,苑中跑過小半,已是收獲頗豐。
    “點來!”聖上停馬,舉目四顧,氣定神閑。
    “回萬歲!”侍衛略作清點,報上數來,“共計麋鹿三隻,野兔三十五隻,錦雞二十七隻。”
    “抬到禦膳房去,好生整治,朕要與――”他環顧四下,“――諸位愛卿同嚐這野味!”
    眾人戎裝在身,忙在馬上拱手三呼萬歲,那渾厚和聲驚了樹上停息的鳥兒,三五隻拍著翅膀撲楞楞飛走了。
    歡宴過後略作歇息,便是比射。聖上即位之後,大力推崇騎射之道,故而每年逢此盛會,常要宗室子弟年輕將領於禦前比試,以嘉獎鼓勵善射之人。我麾下也有十名部下,入圍比射。
    比試分三輪,各為“百步穿楊”“連中三元”和“馬上乾坤”,“百步穿楊”是射那百步之外的箭靶紅心,“連中三元”則要連發三箭,全中靶心才做得準,而“馬上乾坤”,便是於奔馬之上搭弓放箭射靶。每場難度提高,自然也淘汰下若幹子弟,到了最後一輪,隻餘三人。
    這三人俯首跪在聖駕之前,隻等一聲令下,便上馬開賽。我坐於君側,見太監呈上一隻累絲銀盤來,上麵覆著大紅綢緞,看不清是何物事。聖上並不動手,反倒看了另一旁的公主,微笑道,“若由公主親手係這牡丹彩帶,定可大大鼓舞他們的鬥誌呢。”
    她也不推辭,伸出玉手掀開紅緞,上麵躺著一朵碩大濃豔的朱色牡丹,侍女忙遞過同色彩帶來,她接了在手,細細縛在那花枝底部,這才放回銀盤,抬眼向三人一笑,“此番比試,萬歲會賞出一柄如意為彩頭,正應了‘花開如意’的吉兆,諸位可要努力了。”
    我這才醒悟,原來今年箭靶換做了牡丹花,想奔馬快射已是考驗,如今花枝隻憑彩帶固定,風過便顫,極難瞄準,可謂難上加難,卻也愈加有趣,想及此不禁心癢難搔,若不是礙於聖前,怕早就要起身下場。
    “謝卿家,”聖上似乎看出我躍躍欲試,“朕知你一張鐵弓了得,不如今日便也演示一番,也好叫席上得見‘鐵弓小謝’的颯爽英姿。”
    “遵旨!”我喜出望外,忙跪下謝恩,站起來到場中,早有人牽馬過來,我翻身上馬,侍從捧上鐵弓,我一手抓起,兜住馬頭回首向她看去,卻見伊人含笑相望微微頷首――
    ――暖春煦日,我心怦然。
    玄鶴――
    君未睹天下之巨麗也,豈不聞天子之寶林乎?崇山幽木,鬱鬱蒼蒼。霞駁雲蔚,煒煒煌煌。神池靈沼,金華玉堂。來往如畫,錦衣繡裳。
    恁般萬象壯闊富麗堂皇,於我,不過是虛情假意的粉墨歡唱。
    而屬於我的曲子,早已折斷在那一場萬裏千山的神傷。
    既是如此,烈酒濃歌醉生夢死遊戲人世又有何妨?
    遙見小謝回望,眉眼間有所期盼,我會意,微笑著向他點頭,無聲地傳遞出鼓勵。收回目光,卻掃到皇兄眼角微微挑起,似悠然欣賞自己編排的好戲。
    金鑼聲動,我放眼望去,那銀甲黑馬遙遙領先的,正是小謝。他身手委實敏捷,還未待我看得十分真切,那支紅牡丹已經落下,但見他身子向前探去,將那一團彤雲撈在手中。
    “好!”皇兄高聲喝彩,底下眾人見狀連連附和,小謝此時已經奔轉回來,一勒韁繩定定停下,翻身下馬。
    我見他走過來,正要恭賀皇兄有此勇將,卻見小謝徑直走到我麵前,單膝跪倒,雙手奉上牡丹,“公主!”
    我一震,他的眼神熾熱如那火紅丹色,似要穿透我平靜無波的雙眸,攪起滔天的巨浪,小謝――我心中暗暗歎息――將軍何乃太多情,隻是――
    眼角餘光,忽然掃到身旁那似笑非笑的臉龐,我心中一動,不禁微笑了,拈起牡丹反手別在鬢旁,以目示意侍女拿過玉杯,執了金壺親手斟滿,遞與小謝,軟語嬌儂隻叫座中聽得一清二楚,“將軍辛苦,便以此酒謝過了。”
    這舉動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時間那張臉龐陰晴變幻不定,半晌方嗬地放聲而笑,“金枝玉葉,配金壺玉盞,好彩頭!眾卿,為了敬謝卿之神技,且與朕,一同滿飲此杯!”
    眾人聽得,忙舉杯同賀,“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聲浪中,我如願以償地看到了,他眼底的震驚、失望、憤怒和不甘心――
    你以為我會拒絕?你以為我永遠不會接受小謝?你以為你可以左右我的選擇控製我的一生?
    你――錯了!
    小謝這時已飲罷起身,看著我,麵龐上漸透出來牡丹一樣的紅,那不是酒意,也不是縱馬後的氣血流動,那是太過明白的欣喜――
    我忽然覺得無比羞慚,側過頭去再不敢麵對他那澄明坦蕩的雙眼。我利用了他,多麽卑鄙,為了反抗為了爆發為了打擊皇兄,我竟然利用了這樣誠實的他和這樣真摯的感情,我和皇兄,又有什麽區別呢?
    都是墮落,注定要相互死死揪扯,誰也不肯放過誰,一同沉淪下去,直到底,直到末日。
    隻因為,一來到這個世界,我們就成為了這江山這皇位的活生生的祭祀品――以傷痕,以心碎,以鮮血,以性命,以良知和靈魂,默默地進行著這永無終結的儀式。
    水晶簾動微風起,滿架薔薇一院香。春末夏初,衣裳已都換過輕綃薄紗,行動之間悉悉碎碎,回響在翠得透亮的無聲蔭涼裏,更襯出一派安和靜謐。
    未逢戰事,狼煙不起,小謝這將軍不甚繁忙,每隔一日便來教授兵法,倒是認真用心的很,我不忍辜負他這番心思,也定下神來好生學習領會,漸漸發現這行軍布陣練兵攻伐之術博大精深頗有鑽研餘地,不覺沉迷,有時一研究起便是半日,流光易消磨。
    這一日與小謝細細討論“八卦陣”。此陣甚為古老,人傳乃孫臏悟自《易經》八卦之圖,故得此名。布陣時大將居中,四麵各布一隊正兵,正兵之間再派出四隊奇兵機動作戰,便成八陣。八陣散而成八,複而為一,分合變化,又可組成六十四陣,其中奧妙變化無窮,後世亦常見使用。
    因演練陣法所需,我命人在書房中布置下一張龐大沙盤,上有高山河川,丘阜城邑,內中紅藍兩隊作對峙之勢。今日我方紅軍以八卦陣法不斷變換,而小謝的藍軍則隨機應變演示破陣之道。畢竟小謝家學淵源,又是見多識廣經驗豐富,進退攻守四五個來回,饒我苦苦思索,也再想不出能抵擋藍軍的新辦法來。小謝見我困頓,便笑道,“今日到此為止,後日再戰,這兩日公主再加琢磨,說不定還能想出奇思高招呢。”
    我也有些累了,聽得如此便棄了沙盤,見盤中藍軍布局,不禁讚道,“隻怕再是奇思高招,也不足與你的靈活機變之術抗衡。”
    “公主過譽,”小謝拍拍手上沙粒,“微臣這些應對之法,皆是實戰心得,論機智變通,公主遠勝於臣,隻不過涉獵之日尚短,也無真刀實槍的體驗,難得的是公主悟性極高進步神速,有時擺出的陣法,連微臣也未曾見過,可稱得上‘教學相長’了。”
    小謝素來直爽坦誠,不屑為阿諛之辭奉承之態,既然他讚賞嘉許,便真是有所進步,我難免有小小自得,微微抿了嘴,見侍女捧上金盆來,就水洗過手,“什麽時辰了?”
    “回公主,該用午膳了。”
    不知不覺又是浮生半日,我抹去手上水珠,打趣小謝,“徒兒略備薄酒淡菜不成敬意,未知師父可紆尊賞臉否?”
    “公主又笑話微臣,”小謝被我一聲師父叫得臉紅,點了點頭。
    用過午膳,生怕久坐食滯,我便與小謝院中漫步,一麵隨口閑談。來到池上小橋,我見池中遊魚靈躍可喜,便俯首瞧去,不防發間一鬆,有物事啪地墜下落入水中,我伸手一摸頭上,失聲道,“玉釵!”
    那白玉釵乃是娘親遺物,釵頭一朵祥雲正應著娘親閨名。我視若珍寶平日甚少配戴,誰知才取出戴上便就跌落水中,怎會如此粗心大意!我不甘心,隻扶著欄杆踮了腳極力望去,卻見水波蕩漾粼粼生光,如何看得清釵落何處?難道真要下閘抽幹池水?光移去這些魚兒,就夠麻煩的了,可――那是娘親的玉釵啊――我輕輕咬住嘴唇,懊惱地皺起了眉頭。
    “公主別擔心,”小謝忙安慰我,“待微臣拾來,”說著已經跑下橋去。
    “小謝!”我想出言阻止,他那廂早已靈活地甩去靴子,縱身潛入水中。
    “快叫幾名強健侍衛,下水接應謝將軍!”我斷然下令,院中侍女侍衛便奔來跑去忙作一團。那池水深可沒頂,淤泥甚厚,即便小謝熟諳水性,也並非十分穩妥,況且水中摸黑一片,如何尋找玉釵?隻怕他越尋不到越要去尋,如今時節春水尚帶寒意,水中待得久了,就怕――我心中焦慮,雙眼隻盯著那水麵,卻不見他半點影子。&#>
    “雞飛狗跳烏煙瘴氣,這又是怎麽了?”熟悉的嗓音在我耳畔響起,我一驚,回過頭去,果然是皇兄,他皺了眉頭,口吻半是詢問半是戲謔。
    “玉釵掉進水裏,小謝下去找了,”我草草行禮,便又轉回頭去,聚精會神地盯住水麵。
    “不過是支玉釵,有何要緊?”他不以為然,“你想要什麽樣子,隻管吩咐他們辦去,何用這般慌慌張張小題大做。”
    我倏地回頭,直視他的雙眼,“那是娘親的玉釵。”
    他一愣,沉默了。
    “嘩啦”一聲,有人影從水麵躍起,身形矯健如魚龍,是小謝!
    “找到了!”他抹一抹麵上水珠,舉起右手向我高呼,“公主!我找到了!”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向他招招手,揚聲道,“快上來!”想想又傳話下去,“速速備好幹衣手巾,熬熱熱的薑茶。”
    “朕隻聽過‘千金換一笑’,”他一旁揚眉看了我,“今日倒親見‘舍命為紅顏’了。鶴兒,人家為你出生入死情深意重,你這心裏,就毫無所動麽?”
    小謝這時已上岸,見我望著他,便憨然一笑,不顧渾身盡濕,舉起手中的玉釵來,麵龐上綻開孩子般純淨得意的笑容。
    日頭底下,那一抹笑好似明晃晃的寒刃,刹那間刺穿我的心房――不,不能再這樣下去,不能再有無辜的犧牲――太多了,已經太多了,那些閃電般的影子如鬼魅撲麵襲來,穿過我的眼睛將心底的傷痕撕開,掩埋已久的憤怒和失望終於噴薄而出。我抬起臉,直看到他的雙眸裏去,“我的心?倘若你顧念我尚有一顆心,過去的一切又怎會發生?哥哥,你從來不在乎我怎麽想,我願或不願,愛或不愛,對你來說可有過不同?若你能想一下,哪怕隻是想一下,想一下麵前這個女人是你的妹妹,你唯一的妹妹,是一個有血有肉也會疼也會被傷害的人,你就根本不會叫我去做違心的王妃,就不會欺騙我利用我操縱我,就不會叫我的丈夫死在我的麵前!”
    他麵色登時凍結,青白如寒玉。
    “你是皇上,你是兄長,你想把我嫁給誰就可以嫁給誰,一次不夠,還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隻要為了你的江山,隻要為了你的皇位。我是沒有權利,也沒有機會拒絕的,既然如此,若你真的屬意小謝,便幹脆利落將我賜婚,否則,就此收手,再不要利用我去控製別人,再不要繼續這種殘酷涼薄的遊戲――不斷地誘惑他,不斷地試探我,把他的感情當作你的笑料,把你的妹妹當成你的魚餌――”我看著他,竟然慢慢地笑了出來,“――我不是魚餌,再也――不是了。”
    他的眼眸驀地失去了光彩,滲出一種深得可怖的寒冷黑色。凝視著那一雙眸子,我仿佛聽見,二十餘年來彼此之間的維係,已經砰然斷裂,寂寞滿地。
    結束了――我轉過身――結束了。
    爛漫春光中,我獨自離去。從今以後,沒有親人,也沒有過去。
    黑,漆黑,悶熱潮濕的漆黑。
    目不能視物,手不得摸索,隻能追尋那最原始的感覺,一步步向前走去。每踩下,就有滾熱的水流卷上來,拍打著我的腳踝,那種粘稠的熱度,竟像是――血!
    我一個哆嗦,不禁抱起了雙臂,卻不敢停腳,那種液體似有生命般釋放著攫取的力量,仿佛隻要我一個猶豫,就會被拖進那籠天罩地的無邊黑暗裏去,融成一樣的墨。
    有影子從我身邊飄過,幽幽眩眩的銀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娘親!”我看清那容顏,脫口而出。
    是她,真的是她,然而她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隻是急速地向前飄去,無法觸摸。
    “娘親!娘親!”我想追趕上去,腳下卻好似被纏住掙脫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那熟悉的身影飄遠,瑰姿綽態,翩然若仙。遠遠地飛起那一角紫,是她最愛的顏色,我認得,我認得――
    我忽然沒了力氣,鬆開手,慢慢蹲下身去,那血一般的水流打在手臂上,似火燎出的灼傷,熱從毛孔裏極力地想鑽進來,涼從血脈裏掙紮著要透出去,我的身體成為它們爭奪的疆土,忽熱,忽涼,還沒決定哪處是終決的沙場。
    “小仙鶴――”
    這聲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他嗎?是他?我倏地抬起頭來,那銀光閃耀著眼睛,光暈中他高大身形如北國挺拔雪鬆,真的是他――
    我伸出手去,“塞戈――”
    他微笑著凝望我,我看見他嘴唇翕動,仔細聽去卻隻有水流的嘩嘩聲,我著急起來,“塞戈,我聽不清――”
    我一喊,他的影子突然波動起來,不斷顫抖漸至扭曲,那銀光遽然變弱,熄滅。
    “塞戈!”我尖叫一聲,撲過去徒勞地想抓住眼中一點餘光,卻重重跌倒,帶著奇特詭異味道的水,漫過我的嘴唇,鼻子和耳朵,等不及要往最脆弱最容易占據的地方去。
    我舞動著手臂想站起來,掙紮之下那洶湧卻更加激烈,澎湃到讓人窒息,我不自覺地張開嘴,一大口濃稠的液體旋進來,腥甜熱辣。
    “血!”我叫了出來,那聲音穿透層層熱浪,在汩汩冒出氣泡的耳中激起尖利的回響。
    “公主!”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輕輕搖動我,“公主?”
    我慢慢睜開眼――嬌俏麵孔上秋水盈盈欲訴,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見我睜眼,歡喜地回頭叫道,“公主醒了!”
    我茫然地望著她――似乎在哪裏見過呢,是誰呢――
    她見我混沌,慌張起來,“公主?奴婢是小令啊,公主您認得嗎?”
    小令――人影重合,我想了起來――小弦,小令,小蠻和小篆是新選進來頂替瀲灩她們的四個侍女,年約二八,各個長相清靈人才伶俐。
    誰不曾是這般清純的少女,誰沒有過這般如花的年紀――然而,任滿樹梨花如玉,卻總被無情雨打風吹去――
    “我怎麽了?”我借著她溫暖滑嫩的手,想坐起來。
    “公主勿動,您身子還沒好呢――”小令按住我,心有餘悸,“嚇死奴婢們了,也不知道是受了風還是怎的,您前個兒傍晚隻說頭疼,歇下一會,無端端就發起燒來,額頭燙得跟小火爐似的,燒得人迷迷糊糊神誌不清,口中隻絮絮念叨著什麽,奴婢們都嚇得不得了,連忙宣了太醫來,可太醫見這急症來勢洶洶,生怕公主貴體閃失擔待不起,隻囁嚅著誰也不敢出方子,最後還是奏明了萬歲,聖駕親臨,那般蠢才這才下方子熬了藥,您喝了之後,折騰了一天一夜,燒才慢退了,奴婢們都擔心得什麽似的,老天保佑――”她叮叮當當說了一大串,這才緩了口氣,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我伸出手去捂住額頭,已經沒有了夢中的灼人火熱,我放下手,慢慢直起上身倚住床頭,“不過一點風寒,你們何必如此慌張?深夜驚動聖上,委實不妥。”
    “萬歲反說,若是不稟告,才是大大的不妥呢,”小令麻利地在我背後豎起靠枕,又掖好被角,“萬歲見公主高燒不退,臉色嚇人極了,看了那般膽小的家夥,喝道,‘天下醫者以千萬計,朕的禦妹卻隻有這一個,明白嗎?’當時就把那些太醫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爭先恐後退出去議方子去了。”
    “聖上何時回的宮?”
    “萬歲爺一直守著公主退了燒,後來天亮時您醒了一醒,又馬上睡過去了,萬歲這才回了。其實照奴婢看,也未必就是方子管了用,還是萬歲爺真龍坐鎮,那些妖邪之氣不敢作祟四散而去,公主又是天之驕女神靈庇護,這才化險為夷的,”小令一張小嘴興奮地講個不停。
    天之驕女――我的嘴角微微牽動一下――我平生第一次這樣的大膽,隨之而來的竟然就是一場大病,難道老天也認為我應該忍耐?也認為皇兄為我作好的安排,就是天命為我書寫的注定?
    我忽然覺得雙目隱隱作痛,眨一眨眼,“小令,取鸞鏡來。”
    “鸞鏡?”她一愣,覷著我的麵色,頓了一頓,才道,“公主,您大病初愈,多加休息才好,萬歲爺已經傳旨下去,未許旁人打攪,公主居家打扮,又爽利又舒服,何必還要費神梳妝呢――”
    我看著她,聲音與手指一樣冰涼,“鸞鏡!”
    她不敢再多話,低頭下去,半晌方磨蹭著取過那雙鸞銜花鏡來,低頭奉上,語調中卻沒了那股子跳躍的靈氣,“公主――”
    我接過鸞鏡,一照,呆住了。
    雪白到刺目的麵頰,消瘦而高聳的顴骨,突兀而病態的潮紅,不是這些,不是這些使我驚訝,而是,我的眼睛――
    那眼眸裏的褐色已經全然洇滅,半點痕跡也無,取而代之的,是一色黑彤彤的幽深,就像――就像他的眼睛,鏡中冷冷地看著我――
    我打個冷戰,一失手,鏡子朝地上跌去。
    “公主!”小令跪下來,“公主息怒!太醫說了,這也許隻是一時的,隻要公主好起來,就會恢複的,真的,公主――”
    真的,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驀地放聲大笑起來,直笑到從那黑色的眼眸裏流出眼淚。我並不需要這與眾不同的眼眸,就像我不需要高高在上的尊貴與權柄。那一種顏色對我最大的意義,不過是因為它代表著我與娘親之間的一線聯係,每當我凝視鏡中的褐雲,就如同穿透時空看到了娘親的影子,就感覺她從不曾離我遠去――血脈相係,生生不息。
    而如今,老天卻將它收回,將我對過去的最後一點眷戀,席卷而去。
    這也許是一種解脫,一種赦免的方式。幾天幾夜的徘徊與煎熬後,我非但沒有死去,還幸運地褪下了這“傾國傾城”的印記,對這上天的恩賜,我應滿懷感激。
    趙玄鶴――我握緊了手,指甲掐進掌心――既是死而複生,你必要再世為人!非是如此,便對不起娘親,對不起塞戈,對不起那些為了你歡樂與痛苦過的人們。
    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起身來便向外走。
    “公主!”小令大驚,衝上來拉住我,“公主您不能動,公主您要去哪?”
    我一甩手,虎了臉,“放肆,退下!”
    小令從未見我這般動怒,就是一愣,手下不由一鬆,我大步走出房來,庭中侍女侍衛,猛一見我,皆是吃了一驚,黑壓壓跪了一院子,“公主!”
    我不理他們,徑直向前來到書房,小令小弦小篆小蠻一股腦追了過來,想上前又怕觸怒我,離了兩三步,便又齊刷刷跪倒在地,“請公主保重玉體!”
    我在桌上亂翻一陣,揪出紙來,抓了一隻狼毫在手,這才發現硯台已經幹涸,伸手將書桌翻得七零八落,仍是找不到慣常使用的雙脊龍紋漆煙墨錠。
    “公主,”小令不敢起身,跪在地上懇求,“您歇一歇,讓奴婢來吧。”
    最初的那份熱力已經散去了大半,幾下翻找,竟便叫我氣喘籲籲腳底無根,我忙把住桌沿慢慢坐下來,虛弱地看著小令,點了點頭。
    她們悄然退下了。
    桌上,徽州進貢的“澄心堂”紙整齊攤平,兩頭壓著雕著仙鶴的玉石紙鎮,白的白,青的青,中間一方空。
    那翻卷心浪,早已靜去無聲,我提筆在手,雪白紙上落下小小的一個點,手腕一轉,是一豎,再是一橫――
    《上帝辭表》
    “臣妹玄鶴,賴先帝之嫡統,蒙陛下之厚愛,虛度雙十寒暑,得享數載榮華。奈何舟無以承重荷,女無以擔重責,資質愚鈍,不足列明君之側,心怯體弱,不足為宗室之表,猶望證我朝太平,望南北一統,方慚顏聖駕之前,殘喘苟活至今。今天威昭昭,四方來朝,吏清民樂,儼儼盛世之貌,臣妹心懷大慰之餘,忽生滄桑雲煙之感,深覺此身已倦,而力非心所能驅從,遂乞歸於南山之下,比鄰鬆風明月,長伴古卷青燈,朝誦暮禱,以求我主之康健,得此心之安寧。萬乞陛下恩準,臣妹再叩。”
    提筆勾來――終於結束了。我用力一擲,狼毫筆飛過空中,落在織著梅蘭竹菊“四君子圖”的花毯上,拖出長長的一道墨跡。
    我要離開這裏,那些曾經過往,未管極力理智,抑或故作放縱,皆非真正之自我,我要的,不過是自做自主,甚而是――自生自滅。
    辭表隔日便被退了回來,封箋的絲帶依舊打著一個齊整如意結,幾乎如同從未啟封,然而,辭表末尾,多了一行朱筆草書:“汝抱恙在身,宜就醫靜養,辭歸一事,容後定奪。”
    容後――容到何時?既不許辭歸,我索性大隱於市,此心如止水,安處是吾鄉,在紅塵中成全一處清靜,也並非如何為難。
    我開始足不出戶,閉門謝客,半是真病,半是裝病。
    天子禦妹染病,這是何等大事,消息不脛而走,一時朝臣命婦宗親外戚皆聞風而動,個個恐落後於人,你爭我搶地跑到府上來,卻一概被小令她們擋在了門外,饒是如此,各種奇形異狀的藥品補品也堆滿了整個偏廳,風一過,便送過來一陣藥草黴味――毫不陌生,那是生命枯萎的氣息。
    還是有擋不住的。宮中的麗妃容妃和貞妃,連帶著有了封號的六儀,都特特討得皇上口諭,三五結伴前來慰病。我是唯一嫡統公主,嬪妃素來忌憚三分,況且中宮猶虛,立後一事,自然要看皇兄之意,我卻也說得上話,一言可毀,也一言可成,也難怪她們要下足功夫,巧言令色逢迎討好。這些心思皇兄豈會不懂?分明是借了這一群鶯鶯燕燕,打定主意要讓這府中鬧鬧嚷嚷,借此破去寥淡之氣,打消我出世的念頭。
    我自幼長於宮禁之中,雖說娘親當年獨得聖眷,父皇身邊卻也從未斷過嬌豔新鮮的麵孔。三宮六院之間的賣嬌爭寵勾心鬥角,我早已司空見慣一笑置之。而皇兄的後宮之爭,我更是避之唯恐不及,故而刻意不與妃嬪私下過從,天子的後宮,便是天子自己的,何需旁人為他做主?何況感情的事,旁人又怎生做得了主。
    如今病中,我精神大不如前,對她們便更是淡淡的,說不了幾句話也就靜了。隻有貞妃,溫柔敦厚,反倒能多說幾句,有時她見我盹著了,便拿出花繃細細地繡,總要等我醒來才肯回宮去。
    此外,小謝也常來探望。兵法之學撂下了大半,每次見麵也不過是閑話二三。這些日子他督練新軍,曬黑了幾分,嗓門也大了幾分,可每一見我,便輕手輕腳起來,仿佛我一病便成了薄胎的瓷娃娃,經不得半點的高聲。
    他也來過,但從沒能見到我。有時我睡了,有時醒著,也是――睡了。
    他還是過去獨斷的他,我卻不再是從前柔順的我,但若相見,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可話一出口勢成水火,則更是他惱我傷――不如不見。
    前夜,電閃雷鳴後便是大雨傾盆,緊合了門窗,竟是一夜好眠,醒來攬鏡自照,眉目間一掃多日之陰霾,難得的神清氣爽。
    用過早飯,我於窗前小坐,見一枝翠綠欲滴,直從開著的窗扇裏探進來,不由得起了興致,站起身想到園中走走。小令她們見狀忙跟了出來,小蠻前麵引著路,小令不著痕跡地護著我,小弦手中拿著薄披風,小篆便後麵打著扇子遮陽,我環顧她們四個,不禁微笑,道,“當我還病得腿軟腳軟麽?這外頭不冷不熱,正是宜人,我自己走得自在,才不要你們跟著,那前頭白梔子開得好看,現就著你們折些來替我插瓶。”
    女孩子們聽了,笑靨如花,這才走了開去,卻也仔細著不離得太遠。
    園子裏有種新鮮活潑的味道,是日光清風花草無比完美的融合,我合上雙眼,深深呼吸著,這種味道從鼻端一路遊下去,象是長著一雙有魔力的小手,安撫治療著每一處傷痛,所過之處,久違的美好感覺都開始蘇醒,我仿佛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無垢無恩怨的年少時光。
    “公主,”有人輕聲稟道。
    我被打斷,有些不願地睜開眼,“何事?”
    “洛大人前來拜見,如今正在前廳。”
    洛重笛?他怎麽來了?難道也是來探病的?或許是領了皇兄之命前來說和?可――念著娘親這一層,不好不見,我淡淡道,“宣。”
    他走進來的時候,隻叫我心驚。上次相見不過數月之前,今日卻見他鬢發銀白一片,身形似乎也微見佝僂,連步子都不再那般堅定,我幾乎以為自己沉睡了太久,而令天地間度過了太多鬥轉星移。
    “免禮,”我沒等他跪下,便一抬手,“洛大人坐。”
    “謝公主,”他拱手落座,看了我一番,才道,“公主氣色尚好,叫老臣放心許多。”
    “勞洛大人掛心了,”見侍女退下,我徑直發問,“可是皇兄派你代為探病麽?”
    “公主誤會了,”他欠一欠身,“老臣此番前來,並非是做說客,隻想離開京華之前,再見公主一麵罷了。”
    離開?我驚訝地抬起眼,“去哪兒?”
    他拿住茶盞,雙目凝在那白地瓷胎的祥雲圖案上,悠悠開口,“老臣年邁,早有辭官還鄉之意,奈何萬歲念舊恤老,隻是不放。直到前日,這才準了。”
    “皇兄竟然舍得?”我微微皺了眉頭,“你這一去,誰人又能擔起這丞相一職?”
    “公主太抬舉老臣了,”他淡淡地笑了,“朝中人才濟濟,不愁無人可用,萬歲已擬下聖旨,不日將擢升慕容承為右相,沈寬為左相,兩相輔朝,應是妥當的。”
    “慕容承?”我想一想,“莫非是麗妃的伯父?”
    “正是。”
    我不禁沉了臉色。這慕容家,父皇在世時就十分不喜,蒙得皇兄不棄,女入宮男出仕,已經是大大的恩典,如何還擢至右相,委以重任?父皇當日曾有言曰約束外戚,皇兄竟不以為誡麽?若說麗妃嬌美討巧使得他色令智昏,我卻是不信,皇兄雖嬪妃無數,卻也並非重色之君,然而,為何無故提撥慕容氏呢――好生古怪。
    “此中緣故,非在麗妃,”洛臣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公主可曾聽過為君之道?”
    “為君之道,在於任用賢能,”我不假思索脫口而出。
    “那隻是史書上的堂皇之言罷了,”他搖搖頭,“為君之道,遠非用忠懲奸,而在乎忠奸並用,使之相忌相鬥相製,方可將臣子擺弄於股掌之上,盡握勝算盡占主動。”
    忠奸並用――“起用慕容承,是為了與誰抗衡?”我並不記得朝中有哪位權臣,可讓皇兄忌諱到如此地步。
    “――”洛臣沒有回答,隻是凝視我,那額上皺紋仿佛更深了幾分。
    “你想說――”這個念頭太荒謬了,荒謬到我自己都笑了出來,“――是我?”
    洛臣默默地看著我的笑容,半晌才輕輕開口,口吻平靜無瀾,似隻是在背誦一段古書,“有史以來,外戚宗親,為兩大勢,亦為兩大害。兩方互相監督彼此牽製,方能保證皇權之穩固。若一方過強,定會氣焰大盛壓倒朝綱,故而隻有雙方勢均力敵,對皇上而言,才無弄權之虞,方可高枕無憂。”
    “弄權之虞?”我覺得好笑,“我一向不問政事,對權力毫無興趣,何來威脅之有?皇兄又怎會防到我的頭上?洛大人,你實在過慮了。”
    “老臣深信公主坦蕩無諱,但朝中皆知公主與小謝將軍過從甚密,而軍中幾位猛將也常來府上拜會,更有不少有名的才子儒士,仰慕公主為人而傾心結交。公主,您且想一想,軍心民望,您幾與萬歲分庭抗禮,如若再逢小人存心挑撥――”他打住了話頭。
    “可我是他的親妹妹啊――”一席話隻聽得我心寒無比,“我們同父同母,我對他的天下他的皇位如此重視,幾乎當作自己生來的責任,甚至――”話湧在喉嚨,頓一頓,還是說了出來,“――甚至為此犧牲了自己的婚事,難道這還不夠嗎?他竟然還懷疑我?”
    “公主,您別忘了,您和萬歲,是同一根金枝上長出的兩片玉葉,嫡統身份毫無差異,若被居心叵測的人利用,擁你為主而與萬歲抗衡,也稱得上名正言順,如此一來,將置手足之情血脈之親於何地?”
    心中激蕩風雷慢慢沉寂,我隻覺得淒涼荒荒,“尊榮富貴,皆非所願,我早已萌生退意,遞表求歸,卻又被他所拒,入世難,避世更難,他如此狠心,又置我於何地呢?”
    “心結未除,歸亦是無用,疑雲得去,入卻也無礙啊,”洛臣說的很是委婉。
    這老頭,還說自己不是說客,隻怕我與皇兄的齟齬他早就知曉了,我昂起頭看住他,“你是要我與皇兄和解――”
    “公主與萬歲素來親睦,又何談‘和解’呢?隻不過公主莫要太過意氣,給小人以可乘之機。”
    意氣――我苦笑,是我天真,是我任性,是我意氣用事,所以才要追問真相,所以才要當麵駁斥,所以不肯乖乖地接受皇兄的“恩賜”與“嗬護”,然而,這些話,即便當著洛臣,也是說不得,也是羞於啟齒。
    “公主,老臣知道您的委屈,北國之事,老臣亦難辭其咎,然則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若公主執著於過去之錯結,而致今日之難為,絕非那些仙去之人所想所願。公主的娘親,如若泉下有知,看到眼下這種局麵,卻不知會怎樣地傷心――”他的聲音低澀起來。
    我登時黯然,半晌無語。娘親――洛臣說到了我的痛處――生時已不得暢意,難道身後,也要她不得安寧嗎?我聽見心底有水流暗暗湧動――為了娘親――
    我抬起眼簾,見洛臣神色滿懷期待,終於點一點頭,輕輕開口,“我――會的。”
    因是入了夏,人便更易乏力,午後隨意榻上一倚,不知不覺渾渾噩噩神魂遊離。
    朦朧中正不知身在何處,有談話聲小蟲子似地穿透窗紗,直鑽到耳中來。
    “回萬歲,公主好不容易盹著了,奴婢不敢驚動呢。”
    “朕隻想看看她,坐一坐便走,你們都退下。”
    他走進來的時候無聲無息,然而那龍腦香特有的辛涼味道,讓我的嗅覺最先從混沌中醒來。
    我一動未動,眼睛依舊合著,卻好似可以看見他的每一步,每一個表情,每一點眼神的變換。
    長久的寂靜,靜得我又要睡去了。
    “你必是怪我吧――”他終於出聲,那音色中透著涼意,一時間我分辨不出哪兒是他的話語,哪兒是龍腦的香氣,“――我知道,因為,我也怪著自己。”
    “人,真是很奇怪的,常常本不想做的,最後卻做的理直氣壯,不想說的,卻說的天花亂墜。有時候,連我自己都分不清,都在想,這究竟是有心呢,還是無意?可那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很快地,我就忘記了,或者,裝作忘記了。
    很久以前,娘親曾說過,生於帝王家,是幸,也是不幸。大概是以前的年頭裏太過幸運,便要以後加倍的‘不幸’來扯平。昨天夜裏,我做了個惡夢――一片銀白銀白的水波,似乎天地間隻有你和我,你就站在我麵前,冷冷地看著我,然後一轉身,跳進了水中。我一下子醒了,那時天還沒亮,帳子上攏著奇怪烏突的影子,象夢裏出現過的斑斕怪獸――我突然很想見你――”
    我感覺到有一隻手伸了過來,差著我右手兩三寸的地方,還是停住了,慢慢地落了下來,搭在了臥榻的邊緣,“人,總是不自覺地習慣了傷害最親最愛的,因為,他永遠會原諒你,無條件地原諒,不論你怎樣對待過他,他都會留在你的身邊。這普天之下,人人都以為我富有四海,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知道,其實,我一無所有――除了你。什麽都會變,什麽都是靠不住的,隻有你,會陪在我身邊,永遠,永遠――”
    這一番話很短,可我的心,卻仿佛在這期間穿越了春夏秋冬的四季。我不覺喜,也不覺悲,或者說,那既不是喜,也不是悲,隻是一種洞悉後的憐憫,一種感慨中的無奈。他說的這些,並非十分令我意外,然而,聽他親口說出,仍然有著超乎我意誌的說服力,無法抵抗,無法拒絕。
    “我知道欠你得太多,假如有來世,我祈求上蒼不要讓我們降生在這裏,聽說南海很美,那麽,就讓我去作一隻南海裏的蚌,而你――就是我心裏的珠,就會睡在我的保護裏,永遠,永遠――”
    又是長久的靜默。耳邊極輕的“嗒”一聲,慢慢地,龍腦的香辛之氣去遠了。
    我緩緩翻過,想撐起身子,掌心卻硌到了什麽,定睛一瞧――是那支祥雲白玉釵。想必是當日我拂袖而去,小謝便把玉釵交給了皇兄,而他今日又特地帶了回來――
    我拿起玉釵,那鑲銀尖端上,一滴血珠欲墮未墮,難道!是他――我移開目光,四下尋找,毯上、榻沿、帳幅,幾處大小不一的暗紅圓點,一點點排過去,象一記記捶打在人心上。他竟然自殘?為了求得我的原諒?還是為了得到內心的安寧?
    娘親――我咬住嘴唇――您的釵上,染了兒子的血,又握在了女兒的手中,這些,您一定都不願看到吧――
    自從娘親去後,我再沒有落過淚滴,此刻,我的雙眼仍是一片幹涸,但心底那種感覺,那種噬骨的酸澀――我明白,他又贏了。
    他是我的哥哥,我們有著同一個娘親,隻要一想到這個,無論怎樣努力堅硬的心,都會自動熔化成一灘水,恨不起來,也哭不出來,隻能是――
    一絲苦笑,一聲歎息。
    我慢慢展開衣袖,釵尖血珠一跳,便溶進那絲緞上雲朵仙鶴的碧藍海洋裏,我抬手,將玉釵輕輕插入了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