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衣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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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熱望,蘭韻的癡心,伯父的期許。過去那個父慈子孝、慷慨任俠、威名遠揚的天南孟家……幸福本是虛空,卻曾經如此真實得可怕。我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抓得到那些真實的笑容——
我茫然中,幾乎真要伸出手去。如果說那是個惡夢,也是我心甘情願不想醒來的惡夢啊!
夜風吹過,我打了個寒戰,陡然清醒!
嗬,都過去了。現在,我是丁珂平。那悲絕不祥的孟天戈,早就被我親手燒去。眼前這個江聽潮,不過是我和往事的最後一絲聯係。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些話對我意味著什麽。
我微微咬牙,心思逐漸冰冷,靜靜道:“所以,後來你再沒找到衣雪。”
江聽潮搖頭道:“我還不肯死心,又想到遠在武當山的孟蘭韻,可以找她問一問情況。那時我在北國有事不能南下,就派出門下女弟子秋沁好代我去武當。也幸好派她去了這一趟,這才知道,孟家畢竟還有一個女兒,卻不知道被藏到了哪兒去了。秋沁好趕到武當之時,孟蘭韻已病得形銷骨立、九死一生,什麽都問不出來了,秋沁好原本以為這事就此斷了線索,卻聽到孟蘭韻臨死之際,神情淒慘異常,不住口地叫著妹妹呀——妹妹呀——”
我在夜色掩飾下,靜靜聽著他這幾句“妹妹呀——。”想著蘭臨死之前的慘切無望、纏綿不舍,心頭一慘,再也聽不下去,厲聲道:“別說了!”
江聽潮看著我,訝然道:“怎麽?”他眼中多了一絲深思之色。
我知道失態,深深吸一口氣,忍住聲音的顫抖,低聲道:“孟家的事,實在慘烈,我沒興趣。江聽潮,你既然找不到那個孟衣雪,想必她已經不在人世了吧。”
江聽潮搖搖頭:“我有個感覺,衣雪應該還活著。她是鏡月公主的女兒,有著最強悍的血統傳承,不會這麽短命的。這些年來,我記掛著當年的恩義,總沒有放棄找到衣雪的指望,親身三次南下尋找,總是一無所獲,南朝之人,對我忌憚頗多,我每次南下,雖然隱秘,卻總是要惹起一番風雨,諸多不便。”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了一下,似乎有所顧忌。
我聽了他這言語,應該還頗多不盡不實之處,卻不知道他為何不肯全說,當下問江聽潮:“既然那衣雪的行蹤如此難尋,江兄不如放棄也罷:“江聽潮苦笑道:“此事為先母唯一的遺命,我自然不能不依。但以我天刀之主的身份,確實已不適合尋找她,既使找到,我江聽潮平生仇敵滿天下,刀底遊魂三千,原本不是什麽好人,實在也不配做衣雪的丈夫,正好與丁兄弟兩次相遇,敬你是個英雄,所以轉以衣雪相托。何況,丁兄弟你畢竟是南朝大將,要找尋衣雪,卻比我方便了許多,此事本是不情之請,自然不敢勉強,既然丁兄弟不願意,也隻好罷了。”
我聽了這話,趕緊說:“昨日我說不願,其實是不明情況,如今聽了江兄一番言語,我自然是願意的了。何況朋友之間,原本應該承擔重托,江兄既然有此為難之事,我自當幫忙。”可說著,心頭卻暗叫一聲慚愧,這番慷慨激昂的言語,雖是動聽之極,其實還真不是那麽回事,我要再推托下去,江聽潮真要取我,這個笑話可就鬧得大了。還不趁機收蓬,真要沒法收場。
江聽潮聽我態度大變,吃了一驚,訝然道:“丁兄弟這可奇怪了,怎麽突然如此痛快?”
我暗暗慚愧,麵皮微紅,尷尬一笑:“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江聽潮微微一笑,似乎忽然有些感動的樣子,忽然垂下雙目,輕輕笑了笑:“不錯,我們是朋友,我江聽潮一生,孤僻凶險,原也隻得你一個朋友。你我兄弟也算有緣之人。”
我聽了這話,越發慚愧,一時之間,竟然無言以對,江聽潮卻忽然笑了起來,說:“如今衣雪之事總算有了安頓,我來南朝的目的總算達成了,以後種種,托丁兄弟費心了。”笑容中隱隱有一番說不出的欣喜和淒涼。
我點點頭,一口答應,卻有點他的樣子頗為不妥,皺眉道:“江兄,你到底是怎麽了,氣色看起來很奇怪。”
江聽潮一震,勉強一笑:“我——大概真是喝多了。”他似乎不願我多問,連忙岔開話題:“其實,我這次南下,還有一件事,就是調查黃金城被滅門一案。”
我一聽大是奇怪,一時顧不得追問他的氣色了,納悶道:“黃金城之事,怎麽江兄也有興趣嗎?”
江聽潮解釋道:“那黃金城主秋深寒,有個妹妹叫做秋沁好,本是我天刀門下女弟子,後來做了我的侍妾,說起來黃金城和我頗有瓜葛。他們被滅門,我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更何況,那滅門之人竟然冒充了我天刀流的名義,我更加不可容忍。”
我點點頭:“原來如此。不知江兄收獲如何?其實我倒找到了真凶,已經處理了這事。”
江聽潮笑了笑:“我知道。大風堂白堂主給我稟告過了,是滄海郡禦錦幹的,卻被人收拾了一番。想必那人就是丁兄弟你吧?你那火牛陣一戰,威風八麵,白堂主也是佩服得很。若非如此,我也不會知道有人冒名頂替,一路跟到京中,再次遇到你。”
我微微苦笑,歎道:“兄弟做下事情,原也瞞不過江兄。”
江聽潮看著我,神色居然有些柔和之意,輕輕說:“天刀流刺殺之術天下第一,如果是別人做的,想必已逃不過我的殺手。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對你總有些不一樣。丁兄弟,我總覺得,我們或者上輩子真是兄弟吧,一言一動,格外投緣。我看著你總覺得有些親切之意,情願傾心以對。”
我聽了這話,心頭一陣激動,忽然大是後悔,覺得江聽潮能以誠待我,我卻不肯對他說實話,實在大大不妥,當下大聲道:“江兄,我……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其實,你要找的衣雪……”
江聽潮忽然一舉手,阻止了我,微笑道:“丁兄弟,不必多說。從今天起,衣雪不再是我要找的人。我把她托付給你了。你不會令我失望吧?”
我愣了一下,一刹那間,想哭又想笑!千百個念頭蜂擁而來,我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痛苦,微微顫栗。呆定良久,心思漸漸平靜,輕若無聲的說:“是,我不會令你失望。”
他說的不錯,從今天起,衣雪不再是他要找的人——
他把我托付給了我自己。
丁珂平娶孟衣雪。
一樣是空洞的化身而已。
很荒謬,不是麽?
江聽潮要我迎娶自己,要我好好對待自己,一生平安喜樂。
如他所願,我什麽也不必說,到頭來,我能擁有的,隻是我自己罷了。
是孟天戈,是孟衣雪,也是丁珂平。
白雪難為侶,青崖自盤桓。
我對著江聽潮微笑,朦朧月色中,我看到他也在淡淡地笑,看得出來他笑容中的隱隱淒涼。
也許,以江聽潮的固執,肯放棄尋找孟衣雪,真有什麽說不出的苦處。我甚至隱隱覺出他的身子有些不妥,每次見麵,氣色一回不如一回,蒼白如接近透明的瓷器,總非好事情。
隻是,我不明白他的心事,自然,他永遠也不會真的明白我。
我們也許是非常相似,卻隻能各自在命運的軌道中,迎著風雪漫漫獨行。
不是——同路人。
我們都沉默了,坐在樹上,隨風起伏。一起靜靜聽著樹梢微風的歎息,直到月影西沉。
東方微白,濃酒醒來時分,我看清楚了江聽潮的臉,我們靜靜凝望對方。
他無疑是清逸俊美如神人的。
不過,這已和我無幹。
我們好好做了一天朋友,已經足夠。
人命有限,友情也許也是短暫,但畢竟曾經真心相對,不是很好麽?
他回到北國後,也許就是我的敵人了。
但,我會一直記得他,直到永遠。
說也奇怪,在清晨的陽光中,我們似乎沒有了昨天那種曾經非常貼近的心境。我越發清楚地想到,眼前這個英姿煥發的江聽潮,他畢竟是天刀流之主,若有機會風雲匯聚,他就會虎視南朝山河,這無疑是個讓人遺憾的事情。
我打量著他的時候,江聽潮似乎也在看我,我們目光相交,隱約悵惘。
他忽然輕輕歎息了一聲,”丁兄弟,如果你肯和我一起共圖霸業,想必我們可以橫掃天下。本來這句話我實在不想說,怕你以為我刻意結納,隻是為了擴張勢力,但我心中實不願與你為敵。”
我聽得這話,心頭微微一沉,苦笑道:“江兄既然知道這話不該說,也就不必說了。反過來,我若要你為南朝效命,你就會答應我嗎?”
江聽潮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不錯,人同此理。看來我們能夠做的,也就是一對最知已的敵人吧。”說著微一揚眉:“我就要回北國去了,不知道丁兄弟有什麽打算?”
我笑了笑:“我也要回北天關,咱們還可同行一段時日。”
江聽潮欣然道:“如此甚好,我正愁今日分手,頗有去日無多之歎。能同行一路,多些時日相處,也是不錯的。”
天刀流眾人聞言,麵麵相窺,頗有些不以為然。朱震天忍不住插嘴道:“主公,你……這小子貌似忠厚,心懷奸詐,屬下和大風壇的老魏就都被他騙得苦不堪言。你不要被他的巧言令色蒙蔽……”
我聽了忍不住暗暗好笑。要說奸詐,天下誰能在江聽潮麵前弄得了花樣?這朱震天太也小看他的主人了!不過,他這番忠義之心,卻也可嘉。
江聽潮微微一笑,對朱震天淡淡道:“朱壇主,你聽好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我這位丁兄弟堪稱當世英雄,我們之間的交誼,出於至誠,絕無猜忌。你們對他,就要和對我一般。今後誰若對丁兄弟不敬,我定要門規處置。明白了麽?”
朱震天臉色大變,不敢多說,天刀流眾人轟然答應。
我麵色微變,心頭震動,低聲道:“江兄——”
江聽潮一笑,握著我的手,朗然道:“縱然來日苦短,我們朋友之義,可昭日月。”
我沉默無言,心意震顫,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湧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