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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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雪不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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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草草地收拾了一下就躺下了。
    今日一整天我都沒有停下來過,明明已經覺得很累了,卻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
    大概是一下子知道太多事情了,我的腦子仍舊十分的清醒。
    我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些我不願回想的事情,迷迷糊糊地本以為可以逃脫這些惱人的思緒,卻猝不及防在夢中與它們相遇。
    夢裏的我變回了孩童,住在母親還在的秋原,我一個人走在空無一人的山莊裏,四周的景色扭曲出光怪陸離的色彩,而夢裏的我卻絲毫不覺得怪異,一瞬間我仿佛看到還有一個我在山莊裏,我看見他朝著母親跑去,撲了母親一個滿懷,母親的麵容在那一瞬間變得清晰起來,我看見她耐心地給他剝著生栗子,嫩黃的果實襯得她用力過度的指尖更加的紅,那麵容上的笑溫柔的真實。
    然而當我低頭看了看自己,卻發現自己還是那個已經十八歲的秋回雪,還穿著那身被血染紅的白衣,腹部的傷口露出了猙獰的麵目,這條又長又深的刀口還在汩汩地流著血。
    我茫然地抬起頭,卻看見不遠處的母親停下了手中剝栗子的動作,眼睛直直地盯著我,然後緩緩地向我走來。
    我甚至還來不及反應,所有的一切都瞬間消失了,下一刻出現在我麵前的母親淩亂著頭發,又哭又笑,我突然感覺脖子上一陣劇痛,低頭卻發現我又變回了那個十餘歲的孩童,母親用力地扯掉了我一直帶著的聚元珠。
    “娘,好疼。”我沒有開口,卻聽見我的聲音從嘴巴裏發出。
    母親怔怔地看著我,眨了眨眼,又落下淚來,緊緊地抱著我開始哭,我抬起雙手想回抱母親,卻在一瞬間被推開。
    我抬起頭,卻看見母親收拾得整整齊齊,與之前那個狼狽脆弱的她截然不同。
    她冷著臉,臉上再也沒有一貫的笑容,她手裏拿著一把匕首朝我緩緩走過來,我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心知肚明,而夢裏的我卻全然不知,他隻知道現在的母親陌生的可怕,一種恐懼而慌亂的感覺遍布了我的全身,我不害怕,我又害怕。
    “阿雪,對不起,娘沒有辦法了。”一滴眼淚徹底打破她冷硬的外殼,但那泛著冷光的匕首還是毫不留情地朝我劃來。
    隨之而來的劇烈疼痛一下子驚醒了我。
    我倏地坐起,用力地喘著氣,低頭看見小腹包紮過的地方又滲出了血,我拆下棉布,發現傷口果然裂大了一些,不過也還好,完全沒有夢裏那麽觸目驚心。
    還好我對自己下不去重手。
    我重新包紮了一次,卻再也沒辦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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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想到我會夢見母親。
    母親離開的這七年,我一次都沒有夢見過她,否側我也不會將她的麵容忘得幹幹淨淨。可剛剛在夢裏還十分清晰的麵容,醒來之後我又無論如何都回想不起來了。
    倒是另一件事,無論是夢還是現實,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這一切在當初的我看來仿佛天塌了一般,在如今看來卻順理成章的可笑。
    記憶裏的母親一直是溫柔的,與父親心生怨懟之後也沒有自怨自艾,整日裏與我還是一切如常。
    而這一切的平靜都終結在一場意外之中,對於我遭受的這場意外,我自己卻幾乎沒有任何印象,在別人的口中我似乎是生了一場要命的大病,藥石無醫,各路神醫都束手無策,之後母親就偷偷地將聚元珠給了我,我逐漸好轉了起來,但對外卻一直稱是某神醫妙手回春,懸壺濟世。
    我不知真假,但我記得母親曾私下告誡過我,說聚元珠就相當於我的命,囑咐我千萬要隨身帶好,不能有一絲差池。
    我乖乖地聽了母親的話,將聚元珠當命根子護著。
    而母親卻在這之後變得越來越奇怪,她每日不再有那麽多時間陪著我,常常笑著的麵容也開始冷硬下來。
    在一個毫無征兆地夜裏,她拿著匕首推開了我的房門,用力扯下她讓我好好愛護的聚元珠,任我如何哭鬧,她還是毫不猶豫地劃開了我的小腹,將聚元珠放在了氣脈運轉之處。
    她用沾滿血的手擦拭著我的眼淚,盡量冷下的聲音還是不住地顫抖“乖,阿雪乖,不痛,不痛的,不要哭。”
    “娘是不是不喜歡阿雪了……阿雪一直很聽話的……娘,好痛啊……”我還是哭,我從來沒想過我的母親會這麽傷害我。
    “娘親最喜歡阿雪了,阿雪一直都是個乖孩子……是娘親不對,都是娘親的錯。”
    “阿雪不要娘親了,娘親壞……”
    “好,好,是娘親壞,是娘親壞……阿雪乖啊,不要跟你爹說,知道嗎?”
    “我要跟爹說!我要告訴爹!”我不依不饒地大叫著,那一瞬間母親的神色變得極為恐怖,嚇得我立刻息了聲。
    “不許告訴你爹!聽到沒!”
    我盡力地憋著眼淚點了點頭。
    “你告訴你爹,你不小心把珠子弄丟了。阿雪最乖了,一定會聽娘親話的,對嗎?”
    “爹會打我的。”我怯生生地看著陌生的母親。
    “就算他把你打死,”她緊緊地抱著我,在我耳邊一字一頓,“你也不能說。”
    我嚇得愣住了。
    “阿雪要是不聽娘親的話,娘親就再也不來看阿雪了,知道嗎?”
    她的懷抱還是溫暖的,但當時我掙紮著隻想逃開。
    那是母親這輩子最後一次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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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母親仿佛恢複了往日模樣,甚至還打算帶著我回娘家散散心,卻被父親攔了下來。
    父親的理由是我課業繁重,抽不出時間出去遊山玩水。
    其實我心裏對那些課業厭煩至極,但對於母親當時我顯然更為抗拒,所以對於父親的話,我並沒有反駁。
    我甚至還想著,等母親一走,就立馬跟父親告狀。
    母親並沒有堅持,她掛上熟悉的溫柔微笑,輕輕地拍了下我的背。
    “阿雪,聽話。”
    這是母親這輩子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阿雪,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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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在之後迅速地發現聚元珠不見的事實。
    他重重地拍了下桌子,震怒不已。
    “說!珠子丟哪兒去了!”
    “我,我不知道……”我跪在書房冰冷的地麵上,瑟瑟發抖,幾乎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小小年紀便學會說謊了?”父親冷笑一聲,抄起桌上的茶杯朝我砸了過來,瓷杯避開我砸落在地,四分五裂的瓷片四處迸濺,堪堪劃過的我臉側。
    父親的威壓自小便是我難以跨越的天塹,那時的我更是被這個陣仗嚇得頭腦一片空白。
    “娘,娘她……”我剛開了一個口,卻驟然清醒,想起了母親的話,顫抖著改了口,“娘她也找過了,沒找到……”
    聽到這話的父親卻不再追究了,直接喊人將我提了出去,在書房的門關上之前,父親還在用他平日的語氣罵著。
    “真是個沒用的東西!”
    再之後,靈山餘氏就沒了。
    山莊並沒有因此就亂成一鍋粥,我也不知道父親後來都做了些什麽。
    “魔教”的字眼從此在我的生活中不斷地出現,在所有人都在痛罵憎惡著這一群“惡徒”的時候,隻有我一個人在心裏痛恨著我自己。
    我想起我麵對父親時那一閃而過的退縮,是不是因為我差一點就不聽母親的話了,所以她就再也不回來了呢?
    我原本以為我這一輩子都找不到答案了,可現在我找到了。
    我更痛恨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