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顧三娘

字數:5704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蒲荷 !
    顧三娘那雪白的寵物貓又打翻了我剛攏好的春盛。
    我順手抄起了挑簾的竹棍,一個跨步邁到了巷中,想要嚇唬嚇唬顧三娘的寶貝。
    那貓兒踮著腳,不緊不慢的走著,三步一回頭,尾巴翹的高高的,眼中透露著不屑,仿佛我手裏的竹棍隻是擺設。
    我氣極了,飛快的追了上去。
    那貓兒可是個精的,一個跳躍上了牆,消失之前,還不忘回頭挑釁的看了我一眼。
    顧三娘正好從牆角處拐了出來,看著我手裏的竹棍,臉色瞬間冷了起來。
    她向前走了兩步,靠著巷子口的大槐樹,嘴角向一邊傾斜著,眼尾上挑,兩隻胳膊環在胸前,手裏還捏著那桃紅色的帕子。
    我離她兩丈遠,也能聞著她帕子上那香脂的味兒。
    她做的是皮肉生意,入了夜,隻需站在芙蓉苑門口,帕子一揮,便有生意上門。
    我低著頭,不經意的揉了揉鼻尖,想緩緩那香脂味兒帶給我的不適。
    我看到顧三娘捏著帕子的手緊了緊。
    我有些心虛,顧三娘那貓兒祖宗不能惹,這葉兒胡同的人都知道。可我今天偏偏火氣上頭,竟還想著用竹棍敲它一下。
    “我沒想真打它,它弄翻了我的春盛,我就想著趕它走!”我諾諾的解釋到,聲音低得自己都聽不清。
    顧三娘今日梳了隨雲髻,比她梳那驚鵠髻明媚多了。
    她一手扶了扶那髻上的翠翹,帕子一甩,朝著芙蓉苑走了回去。
    我鬆了口氣!今兒這事兒,就這樣了了?
    我一抬頭,看到顧三娘又停了下來。
    我又開始緊張了起來。
    “來年,這春盛便不賣了吧!”
    這句話說完,顧三娘便消失在了牆角。
    我啞然,這也太霸道了吧。
    但這是顧三娘,她有霸道的資本。
    顧三娘芳齡二十七,看起來卻隻不到二十歲,穿衣打扮又極其講究,要是往那街頭一站,保準兒有不知情的人以為她是哪個世家出生的小姐。
    這偌大的陵水縣,有一大半的紈絝都照顧過她的生意,就連縣太爺也要為她贖身,抬了她回去做第十二位姨太太。
    但是盛媽媽卻不願舍了這下金蛋的雞,死咬著不放人。這縣太爺也沒辦法,隻得時常進出芙蓉苑取樂。
    顧三娘不讓我來年賣了,我便不能賣了,不然她帕子一揮,來砸我攤子的人可數不過來。
    “唉!”我歎了口氣,兩手托腮坐在門口的台階上,也不去管那些歪倒的春盛了。
    陽光透過大槐樹的枝葉照到了臉上,我眯著眼睛抬起了頭。
    好歹顧三娘沒說今年就不讓我賣了。
    “唉!”我又歎了口氣,揉了揉有些發麻的腿肚子,拿起竹棍擺在了門後,接著把歪倒的春盛擺了正。
    馬上就要入春了,這進出芙蓉苑的文人墨客,便是這春盛的主顧們。無論它實不實用,隻要春遊時著拎著這麽一個竹編禮籃,那便是一種風情。
    “蒲荷!”盛媽媽從那拐角處走了出來,仿佛帶著光。
    這是個怪事兒,我有些厭煩那皮肉生意,卻對作為老。鴇的盛媽媽有著無盡的好感。
    隻要走出芙蓉苑,盛媽媽絕不擦香塗粉,永遠作正經婦人的裝扮。
    我父母早亡,祖母帶著我長到十二歲。去年春末,祖母便撒手人寰了。
    她留了葉兒胡同這座小院兒,和那編春盛的手藝給我。
    祖母走後,盛媽媽幾乎成了我的長輩。她日日都來我的門口溜達一圈,時不時的送我些精致的吃食,還有她親手縫製的兩季衣服。
    她走到了我的身邊,遞給了我一個繡筐,裏麵盛滿了絹布和各色絲線。
    “三娘刀子嘴豆腐心,你可別怪她。她不讓你擺攤了,是因為你已經十三了,身條慢慢長開了,不好再拋頭露麵了,往後我就來教你繡活兒,你給芙蓉苑的姐姐們縫補衣服,也算是一項營生。”
    我聽著“繡活”兩字頭都大了。
    一則我的手編慣了春盛,指腹往那絹布上一抹,便能刮出一條痕跡來。二則是我實在學不來這縫補的活兒,我縫自己那裘褲的褲。襠,都能把手指戳上十個窟窿眼子。
    我隻得愁眉苦臉,把自己的顧慮說給了盛媽媽。
    盛媽媽聽完捂著肚子哈哈大笑:“你切莫再說褲。襠這話了,要是你對門的老寡。婦聽見了,非得罵你傷風敗俗。”
    我抓了抓頭,說個褲。襠二字怎得扯到傷風敗俗上去了?
    盛媽媽正了正身子,表情恢複了正常:“萬事開頭難,你剛開始編春盛的時候,不也是把手割的全是口子?”
    這倒是實話,剛開始編春盛那會兒,除了那些道口子,手上還盡紮了些竹刺,祖母眼睛看不清了,那些竹刺怎麽挑也挑不出來,留在手裏疼的人心慌,最後還是芙蓉苑的香兒姐姐,講究的把針在火上烤了烤,然後坐在大槐樹下,一根一根的把我手上的竹刺挑了出來。
    說到這事兒我倒想了起來,香兒姐姐被贖身了兩年多了,也不知過得好不好。
    “香兒姐姐有捎過消息來嗎?她近來如何?”我一手拿著筐,一手扯過盛媽媽坐在了門口的長凳上。
    “唉!她這種出身,怎能過得好?剛被贖回去的時候還光鮮了一陣兒,這會兒進了新人,她不爭不搶的性子,也隻能成了落日黃花……”
    “我早先就勸過她,那不是她的良人,哪怕她自己攢夠了銀子贖了身,走的遠遠的,裝作寡。婦嫁個人也不是難事,偏偏她要做那人的妾……”
    提起香兒姐姐,盛媽媽有著說不完的話,這繡活兒的事兒也拋到腦後了。
    她仿佛沒有覺得這些事兒不應該說給我一個小姑娘聽。
    反正我是樂意聽的。
    太陽就要落下了,盛媽媽仿佛還有說不完的話。
    顧三娘站在牆角處,也不做聲,隻用她那高傲的眼神瞥著盛媽媽,聽著她講那些有的沒的。
    盛媽媽正說得興起,一回頭,便看見了顧三娘,她“哎喲”了一聲,嚇得站了起來,隨即捂住了心口,邊走邊說:“唉,原來我出來這麽長時間了。蒲荷,我和你說的用豬肉潤手可別忘啦!”
    她從顧三娘身邊穿過,裝得像沒看見顧三娘站在那兒似的。
    看著她的樣子我覺得好笑,但是顧三娘沒走,我不敢笑出聲來。隻得低著頭,兩邊肩膀聳啊聳。
    “早點收攤,拿這個潤手!”顧三娘遞給我一盒子茶油,轉身走了回去。
    我呆住了。
    這盒子茶油,署著皇城秀水閣的標記,我賣一年的春盛,也掙不上銀子買這盒茶油。
    要不是在這巷子裏看過一場妻妾之爭的鬧劇,我也不會得知這茶油的價值。
    如今也不好追到芙蓉苑把這茶油還給顧三娘,隻得趕明兒讓盛媽媽給她捎回去了。
    盛媽媽先前說的話一直在我耳邊回蕩“她不讓你擺攤了,是因為你已經十三了,身條慢慢長開了,不好再拋頭露麵了……”
    這是關心我?
    對於顧三娘,我一直摸不清楚自己到底怎麽想的。
    從我記事起,顧三娘就在芙蓉苑了。
    她的風光事跡早就傳遍了街頭巷尾,別人說起她時,都是戲謔的語氣,這也是我對她的營生不恥的原因。
    她處處表現的盛氣淩人,仿佛一切都被她踩在腳下,偏偏她的那種盛氣淩人並不讓人厭惡,甚至讓我有那麽一絲絲的崇拜。
    芙蓉苑的姐姐們在大槐樹下嗑瓜子時,她從不紮堆,隻不遠不近的站著,但又保證能看到能聽到,姐姐們興起時,她又會潑上一盆冷水,惹得姐姐們對她橫眉豎眼。
    盡管這樣,也從來沒有聽說她與人發生過矛盾。就算那些銅豌豆的夫人們打上門來,她也隻避著不見。
    反而那些被贖了身的姐姐,走之前都會專門與她拜別,她卻麵無表情,那些走的人卻哭得稀裏嘩啦。
    我能記起的她送我的第一份東西,是一串糖葫蘆。往後就是糖人,竹蜻蜓,小風車……偏偏她送東西的時候,還是麵無表情,不言不語,直接把東西塞到你的懷裏,意思就是你要也的要,不要也得要。
    等到我七八歲的時候,顧三娘開始自己搗鼓吃食了。
    雪白的糯米團子,放在祥雲花紋的盤子裏,好看極了。她蹲在地上,看著我捏著一個團子放進嘴裏,甚是滿意。
    可是團子進嘴的那一刻,我哭了。
    團子粘牙不說,那滿嘴的豆腥味,連我一個小孩兒都知道,那紅豆還是半生的。顧三娘是怎麽有勇氣,把這一盤糯米團子端出來的?端出來之前,她自己沒嚐嚐嗎?
    顧三娘生了氣,把那糯米團子倒在了老寡。婦門前的狗碗裏,連盤子也摔在了牆根上,裂成了幾塊。
    我以為顧三娘再也不會給我做吃食了,哪知道她越戰越勇,端來的花樣越來越多。我勸自己,即使她端來的東西再難吃,也不能再哭了,不然她又該禍害老寡。婦家的大狗了。
    幸好,我沒有吃到比糯米團子更難吃的東西了。
    到了這幾年,她的手藝倒是精進了,盛媽媽端來的大部分精致的吃食,都是出自她手。
    我有些鄙視起自己來,一邊接收著別人的恩惠,一邊嫌棄著別人的營生。
    若是顧三娘知道我是這麽想的,肯定會冷冷的說上一句:“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而我就是那條被肉包子打了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