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江州謝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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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洞庭湖上,煙波浩渺,水霧蒼茫。
    欸乃的槳聲透過彌漫的霧氣,在遼闊的水麵悠悠回蕩。
    一支載滿貨物的船隊迎麵而來,風平浪靜,倚在甲板的船工唱起平灘行船的號子,調子粗獷豪邁,穿雲裂石。
    船艙榻上熟睡的小女孩被歌聲吵醒,眼睫輕顫,胖乎乎的小手捏成拳頭,揉揉眼睛。
    窗外水聲潺潺,謝蟬擁著暖被坐起身,出了一會神。
    她又夢見前世了,神思有些恍惚。
    前世臨死之前,謝蟬請求李恒兩件事。
    一,饒恕椒房殿宮人的罪過,放他們出宮還鄉。
    謝蟬了解姚貴妃,她死後,貴妃不會放過她的奴仆,隻有得到李恒的親口承諾,才能保住他們的性命。
    李恒履行了第一個允諾。
    第二件事,謝蟬自愧無才無德,無子而立,忝居國母之位,心中不安,願自請廢除皇後之位,死後不入皇陵。
    她太累了。
    生前不得自由,在幽閉的皇城耗盡心血,惟願死後不與李恒同葬,離他遠點,得一些清淨。
    李恒和姚貴妃情比金堅,雙宿雙棲,想來也不願死後陵墓裏有個多餘的人。
    她囑咐宮人,把她的骨灰送回家鄉,拋灑在她幼時常常玩耍的山頭田野間,那是她短暫一生最無憂無慮的年月。
    不出謝蟬所料,李恒沒有讓她入皇陵。
    可是他拒絕送她的骨灰回鄉。
    謝蟬哂笑。
    李恒啊李恒。
    她活著時,他欺騙她,辜負她。
    她死了,他還要再一次對她失約。
    謝蟬成了孤魂野鬼,整日沉眠,偶爾神識清明,在皇城的飛簷鬥拱間飄遊。
    白衣蒼狗,日月如梭。
    塵世間的年月,飛快在她麵前輪轉。
    姚貴妃的兒子成為皇太子,姚氏喜極而泣。然而榮華鼎盛不過幾載,姚家勢力膨脹,一手遮天,李恒猜疑心重,開始打壓姚氏,姚宰相被逐,樹倒猢猻散,姚氏失勢。
    李恒寫下賜死姚宰相的詔書時,姚貴妃長跪殿門外,哭得肝腸寸斷。
    誅權貴,伐南朝,收服西北諸族,大晉迎來盛世。又過了幾年,朝堂之上風波再起。此時的李恒沉迷丹藥方術,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隻能利用世家、豪族、武將、寒門間的矛盾來平衡局勢。
    謝蟬看著日漸衰老的李恒,心中沒起一絲波瀾。
    再睜開眼時,謝蟬成了繈褓中的小九娘。
    她以為自己終於投胎轉世,扒在母親周氏溫暖馨香的懷抱中,愜意地伸一個懶腰。
    許是和謝有緣,這一世,謝蟬還是姓謝。
    不過這個謝氏隻是江州普通大族,不像謝蟬前世的家族,是名門陳郡謝氏的嫡支,所以前世的她才能入宮為皇子妃。
    謝蟬安安心心做一個奶娃娃,每天吃飽了睡,睡飽了玩耍,吃很多甜軟粉糯的香湯點心,在毯子裏打滾。
    一天午後,周氏和周舅母閑談,提起朝堂之事。
    謝蟬坐在簟席上解九連環,聽她們說今年是顯德十年,在位的皇帝是前世李恒的父皇,目瞪口呆。
    原來自己並不是轉世,而是回到了幼年時。
    隻是這一世不知道出了什麽差錯,曾經的陳郡謝家女郎消失不見,她成了江州謝家小九娘。
    謝蟬年紀太小,承受不住太多混亂記憶。
    呆坐片刻後,她低頭,肉乎乎的手指解開相扣的九連環。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前世真的太煎熬了。
    重活一世,她隻想過點自在安生的日子。
    大船晃晃悠悠駛進渡頭,謝家派來迎接母女倆的奴仆上船請安。
    周大舅和周舅母在外麵應酬。
    船艙裏,周氏手足無措,神情緊張,抱起睡醒的謝蟬,又放下,拿起一麵銅鏡,左看右看,重新梳了個發髻,鬢角梳得一絲不亂,猶嫌不足,往兩頰抹了點胭脂,唇上塗了脂膏。
    謝蟬爬下榻,伸手抱住周氏的腿,撒嬌道“阿娘。”
    小女孩軟軟的呼喚,甜絲絲的。
    周氏抱起女兒,心裏覺得安穩了些,輕聲笑“團團,爹爹來接我們了。”
    謝蟬這一世還沒有取名字,周家人笑說她肉嘟嘟的,像一團軟乎乎的糖糕,都叫她團團。
    周氏等著謝蟬的父親給她取名。
    謝蟬的父親是謝家六爺,富家公子,母親周氏隻是個蠶農的女兒,身份寒微。
    謝六爺在外行商時迎娶了周氏,不久周氏有孕,謝六爺先啟程回鄉,說等安頓好了再派人接周氏,不巧老太爺沒了,六爺忙於家事,遲遲不歸。
    周大舅和周舅母疑心謝六爺變了心,周氏躲起來哭了好幾場。
    一家人正憂心忡忡,上個月謝家來人,六爺派他們過來接周氏母女去江州。
    周家人欣喜若狂,立刻收拾行囊,隨仆人一起回江州謝家。
    周氏抱著謝蟬下船,渡頭風大,她剛梳好的發髻被風吹得淩亂,心中懊惱,想找個避風地整理妝容,一道微胖的身影走過來,朝她伸出手。
    嘈雜人聲裏,男人咧開嘴,對周氏憨笑“娘子,我來接你了。”
    周氏抱著女兒撲進男人懷中,泣不成聲。
    謝六爺笑著安慰周氏,接過謝蟬抱在懷裏,掂了掂分量,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團團生得真好,又漂亮又精神,像我。”
    謝蟬被他臉上的胡茬蹭得疼,胖出肉窩兒的小手輕輕推開爹爹還要往前湊的臉。
    謝六爺捉住謝蟬的小手,又在女兒臉上親幾口“團團餓了沒有?我們回家吃好吃的。”
    江州謝府是本地大族,枝繁葉茂,大宅和其他分支的宅子占了整整半座坊。
    謝六爺不是長子,才能平平,分到的院子離正院有點遠,不過院落寬敞幹淨,兩麵石階回廊,正房前種著一株皴皮棗樹,幾叢芭蕉。
    芭蕉葉片肥闊翠綠,棗樹高大茂盛,枝條低垂,大半個院子籠在綠蔭之中。
    周氏很喜歡這座小院子,她自覺出身太低,巴不得離其他妯娌遠一點。
    周家其他的人在府外安置。
    周氏進屋換了身新衣裳,重新梳洗,也給謝蟬精心打扮,黑油油的頭發係了條朱紅絲絛,母女倆和謝六爺一起去正院拜見老夫人。
    正是快吃晚膳的時辰,正房珠環翠繞,烏泱泱站滿了人。
    看到謝六爺牽著謝蟬進屋,屏風後嗡的一聲,私語聲像油鍋裏迸了涼水,嘰嘰喳喳,劈裏啪啦。
    謝蟬跪下,給堂上一位在奴仆簇擁中端坐的老婦人磕頭,口中道“孫女拜見祖母,祝祖母身體康健,青山不老。”
    她皮膚白皙,臉龐紅潤,看人時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睛,沒有笑時眉眼間也有明亮笑意流淌,更難得是年紀雖小,可是舉止有度,落落大方,吐字清晰,口音醇正,毫無眾人想象中的扭捏之態。
    老夫人心中暗暗稱許,一時間對周氏這個村女的嫌棄都淡了幾分,示意婢女把謝蟬抱到跟前,摸摸她的臉蛋,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房中眾人察言觀色,紛紛誇謝蟬規矩好,果然是老太太的嫡親孫女。
    老太太摟著軟乎乎的謝蟬,笑道“像她爹小時候。”
    眾人跟著一起笑。
    謝六爺自小生得福相,兄弟姐妹幾個,他最胖。
    為給周氏母女接風,正房設了宴席,大爺們的一桌擺在外麵,老太太和幾個兒媳婦一席,府中小郎君、小娘子也擺了長席,由各人的仆婦婢女伺候用飯。
    二房的二郎過來拉謝蟬的手,帶她認人,一副兄長做派。
    “我是你二哥,她是你三姐姐,他是你四哥……”
    三娘是個眉眼清秀、穿著打扮精致的小娘子,端端正正坐在席前,看都沒看謝蟬一眼。
    四郎朝謝蟬做鬼臉“九妹妹好胖!”
    圓臉的五娘羨慕地摸摸謝蟬的頭發,“九娘,我是你五姐姐!”
    謝蟬前世在望族謝氏長大,親族幾百人口,她個個記得分明,認幾個人自然不在話下。
    二郎介紹一遍,她已經熟記在心,和眾人一一廝見。
    歡快的說笑聲中,二夫人叫住一個仆婦問“大郎怎麽沒來?”
    她聲音不高,但大郎兩個字從她口中吐出,滿堂說話聲霎時停了下來,氣氛為之一滯。
    謝蟬注意到大夫人臉上閃過一絲難堪。
    二夫人也神色尷尬,對老太太道“大郎性子靜,讀書刻苦。闔家團聚,隻少了他,是兒媳婦疏忽了。”
    老太太皺眉,“叫他過來罷。”
    不一會兒,門外傳來腳步聲。
    謝蟬忍不住抬起頭。
    她認識謝家大公子謝嘉琅。
    前世,她是李恒的皇後,謝嘉琅是朝中臣子。
    兩人見過的次數不多,可是每一次,謝蟬都對謝嘉琅印象深刻。
    她和姚貴妃相爭的時候,聽說朝中有位不畏權貴、秉公執法的直臣姓謝,賢名遠播,深受百姓敬仰,以為是同族人,派心腹宮人去拉攏。
    宮人回宮複命時憤慨不已“那個狂徒,給臉不要臉!娘娘的親筆帖子,換了別人,早就恭敬拜首了,他竟然直接下逐客令!還指桑罵槐,說娘娘身為國母,不該結交外臣!”
    謝蟬心中納罕,派人去細查,才知謝嘉琅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和自己連不上親——江州謝家在京中望門世家眼裏,隻是不入流的地方寒門。
    謝嘉琅的警告,謝蟬不是不懂,但她沒有其他選擇。
    大晉世家豪族林立,皇權受製於世家貴族,曆代皇後都是世家貴女出身,皇後想要地位穩固,必須和前朝保持密切聯係。
    她是李恒發妻,姚貴妃的肉中刺,想要活下去,隻能借助前朝大臣的力量保住後位。
    世事變幻。
    謝嘉琅當初看不起謝蟬,後來他推行新政,屢受挫折,遭眾叛親離,被百姓辱罵,宦海沉浮,幾起幾落,看盡人情冷暖,再回到朝堂,排除異己,打壓政敵,手段狠辣冷酷,漸漸成了權臣。
    再後來,謝嘉琅和李恒政見不合,君臣離心,謝嘉琅這個素有賢名的直臣居然培植黨羽,陽奉陰違。
    李恒勃然大怒,想懲治謝嘉琅,愕然發現謝嘉琅已經權傾朝野,不可輕易撼動。
    一代賢臣,終究成為奸臣酷吏,身敗名裂,萬人唾罵。
    來江州的船上,聽周氏說自己的大堂兄名叫謝嘉琅時,謝蟬震驚良久,連掐了自己好幾下,手背都青了。
    前世她希望謝嘉琅是自己的族人,可以多一個左膀右臂,沒想到竟然成了真。
    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謝青天、謝奸相,少年時是什麽模樣?
    這一世,他是不是還會成為奸臣酷吏?
    門簾被高高掀起。
    “大郎來了。”
    謝蟬收起紛亂的思緒,朝門口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