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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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赤烏西墜,暮色氤氳,絢爛的餘暉傾灑在長廊前,門外一片湧動的金色輝光。
    簾下,一道單薄清瘦的身影逆光而立,麵容模糊,淺青袍袖瀉滿斑斕落照。
    眾人的視線都落在他身上,目光複雜。
    謝嘉琅站定,朝老夫人席上拱手示意,禮數周到。
    小小幼兒,尚辨不出眉眼,已經有了幾分謝蟬熟悉的清冷氣質。
    謝蟬不由有些恍惚。
    上輩子,她第一次見謝嘉琅的時候,他也是逆光站著,看不清眉目長相,一身寬大的緋色圓領官袍在晨風裏輕輕拂動。
    正值盛暑時節,廊前榴花如火,庭中牡丹灼灼,百卉千葩,競相盛放,展眼四望,花團錦簇,雲蒸霞蔚。
    謝嘉琅站在石階下,挺拔端正,一身清正冷峻、威嚴凜然的氣度,竟將滿庭豔麗花光都壓了下去。
    他眉眼低垂,朝謝蟬行禮,捧出詔書,直接道明來意。
    嗓音如人,不卑不亢,冷,硬,嚴肅,剛正,像懸崖峭壁上長年累月在風吹雨打下巍然挺立的岩石,堅實崢嶸,剛硬冷峻。
    那時,謝蟬是地位尊貴的皇後,而謝嘉琅是奉命入宮調查案件的刑部小主事。
    宮中一位宮婢暴死,李恒要搜檢後宮宮人的房舍,名義是為各宮主位著想,糾察宵小,以防歹人,其實是姚貴妃在背後推波助瀾。
    謝蟬懷疑姚貴妃收買宮人,在自己宮裏放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攔在廊前,怒極反笑“謝主事不如連本宮的寢宮也一並搜查了?”
    太監和刑部官員惶恐不安,跪下請罪。
    唯有謝嘉琅麵色不改,拱手道“娘娘身為一國之母,正該為六宮之表率。”
    諷刺之語,他說得正氣凜然。
    謝嘉琅越堅定,謝蟬越懷疑他受姚貴妃指使,一麵示意心腹去各處查看有什麽不妥,一麵拖延時間。
    “謝主事的意思是,本宮不堪為六宮表率?”
    謝嘉琅從容道“臣無此意,娘娘賢德,天下稱頌。臣等今日奉聖命而來,不敢攪擾娘娘,望娘娘移步。”
    謝蟬自然不會退讓。
    她命宮人在庭前烹煮香茶,自己大馬金刀地坐在廊下飲茶賞花,和謝嘉琅一行人僵持。
    日頭爬上宮牆,暑氣蒸騰,驕陽似火,光線毒辣熾烈,曬得青石板滾燙。
    謝嘉琅杵在庭中,一動不動。
    其他人不敢得罪謝蟬,早就灰溜溜離開,隻有他紋絲不動,固執地等著謝蟬讓開道路。
    等李恒派人來召回謝嘉琅時,他身上官袍濕透,臉上被曬得脫皮,雙唇幹裂出血。
    路都走不動了,他仍麵無表情,朝謝蟬行禮,掉頭離開。
    謝府正房。
    小謝蟬走神時,仆婦已經引著謝嘉琅落座。
    席間的小郎君、小娘子們不約而同地往兩邊挪了挪,似乎想離謝嘉琅遠一點。
    謝蟬疑惑前世謝嘉琅年輕時剛直不阿,得民間百姓敬愛,但因為執法嚴厲,不近人情,也有刻薄暴戾的名聲,親族疏遠,同僚冷淡,可現在他隻是個六歲孩童,怎麽謝家人都對他敬而遠之?
    她抬眼偷看謝嘉琅。
    第一眼瞥見的就是他濃烈的眉眼。
    謝嘉琅眉骨高挺,一雙濃眉,眼瞳格外漆黑,不怒自威,有時候甚至有些滲人,沉默的時候,光是眉眼也給人一種淩厲奪目的感覺,像一柄鋒利的薄刃,還未斬下,冷冽的鋒芒已經攝人心魄。
    那張可以嚇退鼠賊、震懾人心的臉,每每讓犯人見之喪膽。
    京中人私下傳說,謝嘉琅不必發威,光是一張冷臉就足以止小兒夜啼,驅逐盜賊。
    後來真的有百姓托坊間畫師把謝嘉琅畫成門神,貼在門上驅邪避鬼、保衛家宅,京中一時以為笑談。
    謝蟬看過宮人買給她解悶的門神畫,畫上的人青臉獠牙,麵目猙獰,一點都不像謝嘉琅。
    他氣質清朗端正,看著嚴厲,讓人敬畏,不好親近,但絕不凶神惡煞。
    現在的謝嘉琅隻有六歲,臉龐不像長大後瘦削,稚氣未脫,不過眉眼間已經有一抹超乎年紀的沉穩。
    謝蟬記得,謝嘉琅入朝為官時,親族已和他劃清界限,說他心性涼薄,是天生的酷吏。
    一道冰冷目光刺向謝蟬。
    謝蟬不禁打了個冷顫,回過神,圓圓的杏眼睜大,朝著遠處的謝嘉琅微微一笑。
    不愧是日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權相,感覺敏銳,她不過是偷看他幾眼,他立馬就察覺了。
    二郎怕謝嘉琅嚇著謝蟬,出聲說“長兄,她是六叔的女兒,小九娘。”
    謝嘉琅收回目光,神情淡漠。
    四郎和五娘在一旁輕哼,一群孩子擠眉弄眼,對謝嘉琅的厭惡呼之欲出。
    謝蟬愈發疑惑了謝嘉琅從小就這麽討人嫌嗎?
    眾人坐定,開席上菜。
    先上了棗圈、鬆子、蓮子、香橙、林檎幾樣果子,然後是蜜餞點心,各樣臘脯,接著是鮮切果,甜脆的嫩藕,皮薄肉厚的香菱,再端上桌案的便是牛羊雞鴨大菜和鮮美湯羹。
    謝蟬收起近距離瞻仰未來權相謝嘉琅的小心思,專心看眼前的菜肴。
    重活一世,她想盡情吃喝玩樂。
    仆婦看小謝蟬年幼,怕她不會用筷子,給她備了摔不破的木頭小碗和木勺子。
    四郎看小謝蟬眼巴巴盯著肉看,噌的一下站起身,夾起一筷子五味杏酪羊塞到她碗裏,逗她道“九妹妹,哥哥夾肉給你吃,以後你要聽哥哥的話啊!哥哥每天把肉讓給你吃。”
    小謝蟬朝他笑了笑。
    四郎以為自己在鄉下長大,很難吃到肉嗎?
    謝六爺會托人往田莊送去月銀、柴炭、米糧、布匹,沒有委屈過周氏和她,母女倆雖然不能說頓頓山珍海味,但雞鴨魚肉是不會缺的。
    她這一身肉可不是吃糠咽菜養出來的。
    小謝蟬雙眉彎彎,清亮眼眸裏笑意閃動,模樣可愛,四郎興奮地上下揮舞筷子,還想逗她。
    三娘蹙眉,輕聲說“四弟,阿娘是怎麽教你的?吃有吃相,坐下。”
    四郎撇撇嘴巴,坐下了。
    謝蟬低頭,專心享用羊肉。
    一砂鍋厚嫩羊肉,加山泉水小火慢燉一夜,不腥不膻,酥爛多汁,湯水豐腴,還有股濃鬱的杏仁香味。
    謝蟬吃相很好,不過吃得不慢,連吃了幾塊羊肉,喝了小半碗湯。
    忽然,砰的幾聲,筷子和瓷碗接連落地,碎片迸開,接著是一道沉悶的鈍響。
    謝蟬循聲看去,愣住了。
    端坐著低頭吃飯的謝嘉琅突然毫無預兆地倒在長案前,麵色青紫,兩眼翻白,渾身痙攣,雙手不停亂抓。
    眾人呆了一瞬,驚叫聲四起。
    “大郎又撒癔症了!”
    “大郎要發狂了!”
    “快把二郎抱開,別讓他傷著二郎!”
    “快跑快跑,長兄發狂會咬人的!被咬了會和他一樣發狂!像狗一樣!”
    四郎上跳下竄,叫得最凶。
    三娘、五娘嚇得臉色發白,轉頭撲進仆婦懷裏。
    仆婦婢女慌忙抱開幾個小郎君和小娘子,兩個仆婦上前,死死按住手腳抽搐的謝嘉琅,隨手拿軟巾塞住他的嘴巴,防止他咬人。
    和氣的家宴,轉眼雞飛狗跳,亂成一團。
    女眷們聽到響動,衝了過來,帶著各自的孩子退開,神色驚恐。
    謝蟬也被抱了出去。
    很快,謝大爺、謝二爺和謝六爺聞訊趕來。
    看清房中情景,謝大爺麵色晦暗,歎了口氣,神情氣苦。
    謝二爺和謝六爺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什麽。
    “愣著做什麽?”
    嘈亂中,老夫人在婢女的攙扶下走了出來,垂眸看著地毯上還在抽搐的長孫謝嘉琅,麵皮抖動了幾下,淡淡地道“抬回房去吧。”
    仆婦們應是,抬起謝嘉琅出去了。
    謝大爺朝謝六爺苦笑“六弟,代我向弟妹和侄女賠個不是。”
    謝六爺忙道“不礙事,大郎的病要緊,大哥過去照看吧。”
    謝大爺匆匆走了。
    氣氛緊張沉悶。
    屏風後,謝蟬被周氏緊緊抱在懷裏,母親的手臂勒得她快要喘不過氣。
    女眷們心有餘悸,抱著自己的孩子左看右看,確定沒有被咬傷抓傷,長舒一口氣。
    眾人竊竊私語。
    “看著好好的一個孩子,怎麽就有癔症?”
    “可惜了……”
    “不該請他過來的,他要是發狂咬了小郎君們可怎麽是好……上次他抓傷表公子,還得二夫人親自去賠罪道歉……”
    “他是長孫,不請他,大爺和大夫人臉上不好看……二夫人管家,大夫人整天一張臭臉,二夫人也是為大房的臉麵著想……”
    “一個得癔症的人占著長孫的名頭,咱們謝家的臉麵早就丟盡了……都在笑話咱們家,養了個瘋癲……”
    兒子發狂時,大夫人早已悄悄離開,周氏出身低,眾人不怕她,說話沒什麽顧忌。
    謝蟬聽著眾人議論,暗暗心驚。
    怪不得謝家小郎君小娘子們對謝嘉琅避如蛇蠍,和他挨得近一點就一副戰戰兢兢的模樣。
    原來謝嘉琅有癔症。
    謝蟬想起上輩子,朝中確實流傳過謝嘉琅有隱疾的流言。傳說他天生冷血,發狂時必須喝人血才能壓製,所以他斷案無情,殺人無數,取人血治病。
    她以為那是政敵在故意抹黑謝嘉琅的名聲,沒想到流言誇張,但癔症確有其事。
    將來位高權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幼年時,處境竟是這樣的尷尬。
    難怪謝嘉琅一生性情孤僻乖戾,獨來獨往,沒有親朋故舊,幾乎和家族斷絕往來。
    謝蟬手裏還抓著木勺子,鼻間猶有羊肉濃香。
    腦海裏謝嘉琅一身緋紅官袍,在烈日下暴曬的模樣和幼小的他蜷在地上抽搐的畫麵交錯。
    初見的第一天,她目睹了謝嘉琅最狼狽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