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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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二夫人拉著周氏的手,送她回院子。
    親親熱熱說了許多體己話後,二夫人屏退婢女,歎口氣,壓低聲音說“今天讓六弟妹受委屈了,我沒想到大郎會突然撒癔病。”
    癔病,也叫髒躁症,有的人患此病精神恍惚,大哭大笑,有的人喜怒無常,發作時發狂傷人。
    謝嘉琅屬於後者。
    他出生後不久就被大夫診出有癔病,大夫人每天以淚洗麵,謝大爺四處求醫問藥,還請了道士和尚來做法,沒能治好謝嘉琅。
    大夫人傷心過度,抑鬱成疾,老夫人做主,讓二夫人接管內務。
    如今謝府內院是二夫人當家。
    周氏見掌家的二夫人對自己這麽客氣,受寵若驚,“二嫂忙著一大家子事,還要為我和團團操勞,我還沒謝二嫂呢。”
    二夫人笑意盈盈,“我比不上大嫂是豪門大家出身,人又笨,什麽都不會。大嫂病著,婆母身體也不好,要我代管家務,我怕耽誤事,說自己蠢笨,當不起這個差,郎君罵我躲懶,不孝敬婆母,我隻能辛苦點,幫著婆母打下手。好在咱們家裏人口不多,妯娌們不嫌我笨手笨腳,我才敢胡亂支應著。”
    周氏諾諾應聲“二嫂能幹,上上下下都誇二嫂呢。”
    二夫人哈哈笑了幾聲,“六弟妹現在苦盡甘來,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我這人心實,不是那種論身份拿喬的輕狂人,六弟妹不用拘束,以後缺什麽了,告訴我一聲,下人要是指使不動,也隻管來和我說,我罵他們。我要是哪裏做得不周到,六弟妹千萬不要顧忌,隻管和我張口。”
    周氏千恩萬謝。
    仆婦抱著謝蟬跟在後麵。
    這一路,謝蟬聽懂了謝府內院湧動的暗流。
    大夫人姓鄭,娘家是府城大族,當年陰差陽錯嫁到江州,自恃身份,很瞧不起幾個妯娌,甚至連婆母也不放在眼裏。
    “論身份拿喬”,說的就是大夫人鄭氏。
    鄭氏得罪了所有妯娌,生出的兒子謝嘉琅卻天生癔症,大受打擊。
    大房成了笑話,二房則喜訊連連。
    謝二爺考取功名,在縣學領俸祿,學生遍布江州。郭氏生下龍鳳胎謝二郎和謝三娘,次年又生下謝四郎。
    二郎謝嘉文彬彬有禮,三娘謝麗華眉清目秀,四郎謝嘉武生龍活虎,都很得老夫人喜愛。
    依江州規矩,謝家以後由長房嫡長孫繼承。
    可是大郎謝嘉琅有癔症,絕不是好的繼承人選,而二郎謝嘉文隻比他晚出生幾天,身體健康,模樣端正。
    謝蟬上輩子做了幾年皇後,每天如履薄冰,遇事忍不住多想今天謝嘉琅突然當眾撒癔症,真的是巧合嗎?
    回到房裏,周氏讓婢女都出去,摟著謝蟬裏裏外外又檢查了一遍,鬆口氣。
    夜裏謝六爺回來,夫妻倆終於團聚,一番互訴衷情,讓婢女抱謝蟬去睡覺。
    衾被鬆軟,比鄉下舒適,然而謝蟬翻來覆去睡不著。
    不知道謝嘉琅怎麽樣了……
    謝蟬知道這場大房二房之爭最終的結局。
    二房贏了。
    前世的她曾經想拉攏謝嘉琅,後來懷疑他是姚貴妃的人,幾次派人查他的底細。
    他為官清廉簡樸,家徒四壁,政敵想汙蔑他都找不到把柄。即使後來他沾染權欲,成了奸相,出手也不闊綽。
    上輩子,謝蟬一直想不通,江州謝家雖然毫不起眼,但絕不貧寒,身為嫡長孫的謝嘉琅怎麽那麽窮苦?
    現在謝蟬明白了。
    他被家族鄙棄,沒分到一丁點家業。
    謝蟬爬起身。
    坐在腳踏上打瞌睡的婢女酥葉連忙支起脖子“九娘想要什麽?是不是渴了?”
    謝蟬搖搖頭,躺回枕上。
    她還小,能做什麽?
    去看望謝嘉琅?
    她隻是個三歲多的小娃娃,這麽晚了,謝六爺和周氏不會讓她去。
    打發下人去大房?
    那二夫人郭氏一定會多心,以為周氏和她對著幹。
    謝蟬沒想到辦法,迷迷糊糊睡著了。
    翌日,窗前還一片漆黑,周氏已經起身梳洗,拍醒睡得香甜的謝蟬,去老夫人院子請安。
    母女倆趕到正院的時候,天還沒亮,其他房媳婦都沒來。
    婢女們知道周氏緊張,吃吃地笑,打起簾子,請周氏到裏麵坐。
    “二夫人她們辰時過來,六夫人先吃碗茶。”
    在鄉下時,謝蟬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這大半個月旅途勞頓,昨晚又為謝嘉琅的事分神,睡得晚,剛挨著周氏坐下就開始犯困,小腦袋一點一點的,猛地驚醒,揉揉眼睛,挺直腰,老老實實坐好,不一會兒又開始犯困。
    婢女們愛憐地笑個不停,抱起謝蟬,讓她在榻上睡。
    辰時,二夫人和五夫人果然來了。
    大房隻來了一個仆婦,仆婦道“大夫人病了,今天不能來了。”
    眾人習以為常,每次謝嘉琅撒癔症,大夫人就羞恥得不敢出門見人。
    老太爺去世前分過一次家,旁支庶子們陸續搬了出去,和其他大族比,謝家人口簡單大爺、二爺、六爺是嫡出,排行第三、第四的女兒都出嫁了,庶出的謝五爺由老夫人撫養大,跟著兄長過日子,眼下去了外地收賬,不在家。
    大夫人抱病不出,二夫人一心攬事,庶兒媳五夫人是二夫人的應聲蟲,二夫人指東,她絕不向西。
    周氏想起昨晚謝六爺的叮囑,作為小兒子,六房不可能繼承家業,凡事不用爭搶,置身事外就是了。
    於是,麵對二夫人的熱情籠絡,周氏和五夫人一樣,二夫人說什麽,她都笑眯眯點頭。
    二夫人滿麵春風。
    廊下響起嘰嘰喳喳的說話聲,二郎謝嘉文領著弟弟妹妹進院。
    二房的幾個孩子和老夫人一起住。
    四郎謝嘉武嗓門大,高聲嚷嚷著什麽,謝嘉文和謝麗華小聲嗬斥,要他別吵著人。
    五夫人一看到謝麗華,立刻讚道“三娘出挑得越來越好了。”
    謝麗華一張秀氣的瓜子臉,天生麗質,唇紅齒白,舉手投足一板一眼,和滿院子亂竄的弟弟謝嘉武對比鮮明。
    五夫人低頭拍拍女兒五娘,“寶珠,好好跟著三姐姐學規矩,記住沒有?”
    五娘謝寶珠不耐煩地應一聲。
    五夫人最懂二夫人心事。
    二夫人和大夫人相爭,對龍鳳胎非常看重,兒子謝嘉文早早開蒙讀書,女兒謝麗華從小跟著女先生學規矩。
    昨天小九娘謝蟬回府,鄉下長大的小娘子,小小的一團兒,規矩竟然比三娘謝麗華還好,二夫人麵上笑嘻嘻,心裏一定不舒坦。
    周氏沒有五夫人想得那麽多,不過看到五夫人誇謝麗華,也忙拉謝蟬的手,囑咐說“三娘這一身氣派真難得。團團,你也要好好和三姐姐學。”
    謝蟬剛睡醒,乖乖點頭。
    兩個弟妹都誇謝麗華,周圍婢女跟著七嘴八舌附和,二夫人喜得眉開眼笑“快別哄她了,我都要替她臊了!”
    兒女是她敢和大房長子爭鬥的底氣,大郎有癔症,不配繼承家業,六房隻有一個小九娘,謝家產業注定是二房的。
    等老夫人醒了,眾人一起進屋請安,老夫人和兒媳婦說話,要婢女服侍孫子孫女用早膳。
    早膳有蓮子粥、筍肉蒸餃,肉餡餛飩、香湯圓子,鹹鴨蛋、醬菜。
    五郎謝嘉武搶過婢女端給小謝蟬的小碗“九妹妹,叫我好哥哥,我就給你吃甜甜的圓子!快叫!”
    謝蟬抬起頭,沒張口,烏溜溜的眼睛朝二郎謝嘉文看去。
    謝嘉文原本不想管弟弟,但是看到小九娘一臉期待地望著自己,仿佛自己是個可以主持公道的大人,頓時覺得自己責任重大,拍開謝嘉武的手,“四弟,別欺負九妹妹!”
    謝嘉武收回手,朝謝蟬做鬼臉。
    謝蟬不要婢女伺候,自己捏著勺子吃香湯圓子。
    五娘謝寶珠坐在她旁邊,一雙眼睛盯著對麵的謝麗華,學謝麗華的樣子小口抿蓮子粥,不小心嗆了一口,又咳又喘。
    和老夫人說話的五夫人聽到聲音,回頭張望,“怎麽吃粥都會嗆到?慢點吃,跟你爹一樣是個急性子,看你三姐姐,多文靜……”
    謝寶珠一張臉漲得通紅,輕哼一聲,扭過臉。
    謝蟬看到她眼裏一閃而過的淚光。
    “五姐姐。”謝蟬伸手摸謝寶珠的衣袖,“姐姐裙子好看。”
    啪的一下,謝寶珠登時把臉扭了回來,“真的?”
    謝蟬認真地點頭。
    謝寶珠立馬破涕而笑,“我爹爹給我買的!”
    剛才五夫人誇謝麗華,說寶珠一臉蠢相,雖然是玩笑話,可母親當眾這麽說,寶珠心裏很難受。
    新來的妹妹誇自己,謝寶珠心花怒放,吃了早膳,摟著小謝蟬,看她頭發漆黑,臉龐粉嘟嘟的,比爹爹從蘇州府買的瓷娃娃還要漂亮,忍不住捧著她的臉連親好幾口。
    “九妹妹,我爹爹給我買了好多花布,我帶你去看!”
    謝蟬臉上濕漉漉的,全是謝寶珠的口水“姐姐,我明天去,可以嗎?”
    謝寶珠又親謝蟬一下“好!”
    周氏被二夫人拉去庫房看家具陳設,酥葉牽著謝蟬回院子。
    經過前廊時,謝蟬說“我要在這裏坐一會兒。”
    酥葉以為她走累了,抱起她,讓她坐在樹蔭下休息,自己和小婢女坐在一邊翻花繩玩。
    謝蟬等了沒多久,西北角一個男人匆匆走來,徑自去了正院。
    她目送他的背影遠去,又等了一會兒,看到男人從正院出來,跳下石凳,邁開小短腿,一巔一巔地朝男人走去。
    “大伯。”
    謝蟬喊了一聲。
    謝大爺停下腳步,低頭,一個頭發烏黑、白白胖胖的小女娃站在路邊,仰著粉妝玉琢的臉蛋朝自己笑。
    他認出這是六弟的女兒,漫不經心嗯一聲。
    大伯生得高大,謝蟬努力仰起脖子,問“大哥哥好些了嗎?”
    謝大爺一時哽住了。
    他沒有想到,從昨天到現在,第一個開口關切謝嘉琅的人,竟然是路都走得不穩當、說話嬌聲嬌氣的小九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