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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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大房院裏,正房傳出一陣陣歡快的說笑聲。
    謝嘉琅站在門口,抹了把濕漉漉的臉。
    丫鬟打起簾子,笑聲迎麵湧出。
    濕透的衣袍冰涼刺骨,謝嘉琅打了個冷顫。
    屋裏,大夫人鄭氏倚著憑幾,一邊喝茶,一邊和人說話,眉梢眼角,笑意藏都藏不住。
    謝嘉琅長這麽大,第一次看到母親臉上露出這樣的笑容。
    昨天府城安州來人,鄭氏的娘家侄子即將北上京師,入國子監讀書,鄭氏是鄭公子的嫡親姑姑,鄭家特意派人來告知她這個喜訊。
    大晉科舉分解試、省試、殿試。
    解試由地方州府舉行,通過解試者為舉人。
    省試由禮部主持,考生除了取得入京考試資格的舉人,還有國子監等學館出身、通過學館選拔的生徒。
    大晉立國之初,隻要通過省試遴選,再經吏部內部考試,就可以授官。
    十多年前,為遏製官員結黨,選拔實幹人才,先帝開始實行殿試。
    殿試後,進士無需考核,直接授官。
    對民間百姓來說,讀書人必須先通過解試,成為舉人,再去參加省試,獲得殿試複試資格,最後一舉成名天下知。
    鄭公子原本也在準備解試,可巧鄭家伯父升任京官,為子弟謀得了一個國子監生名額,鄭公子欣喜若狂,已經收拾行李北上了。
    國子監每年向禮部舉薦參加省試的學生,這些學生不用考解試,隻需通過學校選拔。
    而主持省試考試的官員大多是國子監出身,會偏重生徒。
    這些生徒出身的學生同出一門,利益與共,進士及第後,互相扶持照顧,彼此引薦,很快會形成一個穩定的派係。
    可以說,鄭公子入國子監讀書,等於半隻腳跨進了朝堂。
    鄭氏笑得合不攏嘴“觀郎從小不凡,讀書刻苦,果然是個有出息的,封妻蔭子,就在眼前了……”
    謝嘉琅聽著屋裏母親歡笑,一動不動。
    丫鬟小心翼翼地喚他“大郎,進屋換身幹衣裳吧……”
    他渾身濕透,嘴唇青白,一動不動站在那裏,怪陰森的。
    謝嘉琅轉身向小書房走去。
    他不能進屋,讓阿娘和客人看到他這副樣子,阿娘會無比失望。
    她難得笑一次。
    謝嘉琅記得,去年冬天,一大家子人聚在正廳守歲,他忽然發病,手腳不可抑製地抽搐。
    謝大爺立刻抱他回房,鄭氏跟進屋,臉色鐵青。
    “丟人現眼啊……”
    鄭氏喃喃自語,捂著臉,潸然淚下。
    謝嘉琅在小書房換下濕衣,想起學堂的事,叫來青陽“今天的事別驚動阿爹和阿娘。”
    青陽嘟嘴“郎君,小九娘都說了,花蛇是四郎帶進學堂的!”
    謝嘉琅淡淡地道“那不重要。”
    不管花蛇是誰帶進學堂的,隻要事情和他有關,對錯就不重要了。
    沒人在意真相。
    事情鬧大,鄭氏知道了,又會用那種失望厭倦的眼神看他。
    謝嘉琅年紀不大,大人以為他是孩子,又是病人,懵裏懵懂,其實他隱約明白很多事。
    鄭氏不在乎他有沒有被欺負、被冤枉,她隻會怨他。
    “你要是沒這個病,就是謝家的長房長孫,誰敢這麽作踐你?”
    為什麽你和別人家的兒郎不一樣?
    為什麽你不是個正常的孩子?
    為什麽你不能安安靜靜,少惹點事,少出點醜?
    鄭氏總是哭。
    因為自己天生帶病,讓她蒙羞。
    她想要一個鄭觀那樣的兒子,可以讓她揚眉吐氣,在妯娌麵前炫耀,而不是他這樣的、讓所有人嘲笑的恥辱。
    親生母親都不喜歡他,其他人更嫌他,他們想要二弟謝嘉文。
    謝嘉琅沒有去正房請安。
    鄭氏知道他回來了,直到入夜都沒有命人來叫他。
    謝嘉琅讓青陽直接把晚膳送到小書房。
    他知道,鄭氏一定是怕他丟人,不想讓鄭家的仆婦看到他。
    吃了飯之後服藥。
    謝嘉琅端著碗,氤氳的熱氣熏得他眼眶發熱。
    謝大爺求了很多秘方,他每天都要吃藥,藥汁很苦很苦。
    隻要能治好病,他不怕苦。
    可是吃了這麽多藥,他的病沒有好。
    謝嘉琅麵無表情,一口氣喝完碗裏的藥。
    翌日。
    謝嘉琅收拾書本,去學堂上課。
    他出門,鄭氏怕他在外麵丟人。
    他不出門,鄭氏又嫌他礙眼。
    大概隻有書本不會怕他。
    學堂裏傳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謝嘉琅走進去。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
    這種尷尬沉默的安靜,謝嘉琅已經習以為常。
    他走到角落裏,看了眼書案,坐下。
    老儒生來了,照例先檢查功課。
    走到謝嘉琅的書案前時,老儒生輕咳兩聲,小聲說,“大郎,昨天老師錯怪了你。”
    謝嘉琅沉默。
    老儒生老臉發熱。
    他覺得謝嘉琅小小年紀沉默寡言,麵相刻薄,性情又陰沉,所以昨天看到謝嘉琅書案前的布口袋,就以為花蛇是他帶進學堂的。
    謝嘉琅不說話,老儒生有些難堪。
    他作為老師,一把年紀了,不小心弄錯,這孩子也不解釋,老師給他賠不是,他還擺臉色,性子確實太陰沉了……
    老儒生抬腳走開。
    謝嘉琅沒看老儒生,目光落在遠處一張空著的書案上。
    那個胖乎乎的小團子,站在他麵前,用嬌聲嬌氣的嗓音費力為他解釋的小九娘,不在那裏。
    謝嘉武也不見人影。
    謝蟬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燦爛的晴空,小臉皺著,神情委屈。
    昨晚她在老夫人跟前哭了一場,老夫人罰謝嘉武當眾賠禮道歉。
    謝嘉武不甘不願地認了。
    兩人都沒提起謝嘉琅。
    謝蟬覺得一旦牽扯到謝嘉琅,二夫人總會找到理由讓老夫人更討厭長孫,所以不提。
    謝嘉武更不敢提,他不傻,偷偷把花蛇帶進學堂嚇唬妹妹是一回事,栽贓陷害兄長,阿爹會打他的。
    謝蟬目的達成,還沒來得及高興,謝六爺以為心肝肉真的被嚇著了,心疼得不得了,當即決定不讓女兒去學堂了。
    “團團太小了,明年再去上學。”
    謝蟬堅持要上學。
    謝六爺這回沒有心軟“團團乖,等你再長大一點點。”
    謝蟬哭笑不得。
    上輩子做皇子妃的那幾年,李恒無依無傍,危在旦夕。有一次,三皇子的人欺辱李恒,謝蟬一咬牙,放下世家女郎的端莊矜持,裝瘋賣傻,撒潑哭鬧。
    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抽身後退,一副被雷劈的表情,連李恒都目瞪口呆,半天回不過神。
    謝蟬怎麽說也是世家女,從小循規蹈矩,當眾痛哭流涕、打滾撒潑,心裏也覺得羞慚,可是任人魚肉而無力反抗時,她隻能用哭鬧的辦法求得一線生機。
    大約是前世哭多了,太熟練,這一次隻掉了些眼淚,就把謝六爺嚇壞了。
    “團團,爹爹和你一起玩,好不好?”
    謝六爺捧著百索彩線、五色珠、小紙扇、竹編的蟈蟈哄謝蟬。
    謝蟬小嘴巴癟著,委屈巴巴地搖頭“我要去上學。”
    謝六爺無奈,放下東西,抱起謝蟬,讓女兒坐在自己膝頭,“團團,爹爹答應你,明年去上學,好不好?”
    謝蟬“不好。”
    謝六爺苦著臉歎口氣,“團團乖。”
    謝蟬接道“團團不乖。”
    謝六爺忍著沒笑“那四哥哥他們再欺負你,你怎麽辦?”
    謝蟬抱住謝六爺的脖子,在他臉上親一口“我找爹爹。”
    聲音嬌嬌的。
    香香軟軟的女兒對自己撒嬌,謝六爺心都酥了,不過還是不肯鬆口“不行,爹爹出門了,不在家,怎麽辦?”
    謝蟬想了想,說“那我打他們!”
    一旁的周氏撲哧一聲笑了,“女兒家的,怎麽能動手打人?”
    謝六爺嘖一聲,“為什麽不能打人?他們打我家團團,還不許團團還手啊?團團,爹爹告訴你,誰敢欺負你,你就打誰,你人小,打不過,多叫幾個人,叫酥葉她們幫你打,不用怕,爹爹給你撐腰!打壞了也不要緊!”
    周氏嗔道“你別教壞孩子,這次團團和四郎的事我還沒說她呢!四郎是二嫂的心頭肉,老夫人身邊養大的……也不曉得二嫂心裏怎麽想……”
    謝六爺拉下臉冷笑“要怎麽說?花蛇是誰帶去學堂的?他們二房惦記著家業,給自家兄弟使絆子,大郎喝生血治病的事,都是那幾張嘴傳出去的,我是老小,爹不親娘不疼,不和他們爭,能忍的我都忍了,我的女兒不能受氣!”
    周氏不敢言語。
    謝六爺生了會悶氣,怕嚇著謝蟬,又堆起笑臉哄女兒“我家團團什麽都不用怕,誰打你,你打回去,誰罵你,你罵他,他搶你東西,你也搶他的,有爹爹!”
    謝蟬扒在謝六爺懷裏,心裏暖洋洋的。
    有爹娘疼愛的感覺真好。
    最後父女倆說定,等天氣涼快下來,謝蟬再去學堂上學。
    謝蟬不委屈了,拿起竹編的蟈蟈玩。
    門簾晃動。
    丫鬟進屋稟報“大房的青陽剛才過來了,他說九娘今天沒去上學,他過來問九娘安。”
    謝六爺和周氏詫異地對望一眼。
    周氏道“難為他想著團團。大熱天的,怎麽不讓進來喝口茶?”
    丫鬟回道“他不肯進來,說大郎交代了,不讓他進別人屋。”
    謝六爺歎口氣,“這孩子……”
    謝嘉文、謝麗華和謝嘉武常到各房走動,謝嘉武像個猴兒,閑不住,誰的院子都敢鑽,沒個避諱。
    謝嘉琅從來不去其他房院子,伺候他的童仆、仆婦平時也不到處走動。
    他甚至不和人說話。
    他知道別人嫌他。
    青陽回到大房,灌了一杯涼水下肚,把謝蟬向老夫人告狀、老夫人罰謝嘉武、謝六爺覺得謝蟬太小,想等她長大一點再去學堂的事一口氣講給謝嘉琅聽。
    鄭氏最很府裏的人議論謝嘉琅的病,大房伺候的人平時不敢閑話,學堂後來發生的事,主仆兩個都不知道。
    青陽說得口幹,又喝了口茶,“郎君,小九娘好著呢,酥葉說她今天吃了三碗飯。”
    謝嘉武就不一樣了,他被老夫人責罵,被二夫人揪耳朵,被迫當眾承認自己的錯誤,覺得很丟臉,不肯去上學,又被二夫人拍了幾下,氣得一天沒吃飯。
    謝嘉琅坐在榻上,一筆一劃認真地寫字。
    九妹妹剛來到謝家,不懂他的病是什麽。
    等她知道了,應該會離他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