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撿鬆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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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蟬!
天氣越來越熱。
謝嘉武躲羞,在屋裏悶了幾天,找堂兄弟踢球玩,差點中暑。
老太太和二夫人商量去山裏避暑。
江州城外有座名山,連綿數裏,風景秀麗,山下竹林如海,溪流蜿蜒,山中古木參天,涼爽清幽,城中富戶都在山中修建了別院。
二夫人辦事麻利,三天後,謝家人啟程去山中避暑。
路上正好碰到知州府上的車隊,兩家人幹脆一起趕路。
謝蟬心想,難怪二夫人風風火火,催促一家人動身。
知州夫人很喜歡謝麗華,要她過去和知州千金一起玩。
知州公子派人邀謝嘉文同乘,和他下棋解悶,謝嘉武也跟過去湊熱鬧。
謝寶珠也想和知州千金玩,謝麗華不帶她,她嫉妒得直冒酸氣,拉著謝蟬,說謝麗華小氣。
謝蟬隻當聽不懂。
兩家別院離得不遠,到了地方,二夫人服侍老夫人安頓好,立刻去拜訪知州夫人。
謝寶珠下了馬車,忘了路上的不愉快,拉著謝蟬的手,帶她去看去年自己住的院子。
別院有仆從照管打掃,幹淨整潔,院中苔痕斑駁,濃蔭匝地,十分幽靜。
院門前一陣響動,二夫人和謝麗華回來了。
知州夫人送了幾隻攢盒,謝麗華還帶回來知州府上的蜜糖赤豆沙冰,分給謝寶珠和謝蟬吃。
天熱,冰鎮的蜜糖赤豆沙冰化成了湯,謝寶珠吃了一口就不吃了“沒什麽了不起的,還沒有咱們家做的紫蘇熟水好喝!”
謝麗華冷哼“我以後不帶了。”
在一旁舀沙冰吃的謝嘉武插嘴“那她就吃不著咯!知州夫人隻喜歡姐姐,隻給姐姐的。”
謝寶珠漲紅了臉。
謝嘉武朝謝蟬羞羞臉“你不許吃我姐姐帶回來的東西!你不要臉!”
謝蟬白他一眼。
“哐當”一聲響,謝寶珠以為謝嘉武罵自己不要臉,推翻碗筷勺子,轉身跑遠了。
“什麽好東西,別人吃剩的,我不稀罕!”
丫鬟麵麵相覷。
謝麗華臉上通紅,覺得很丟臉,又不好發脾氣,瞪謝嘉武一眼,也走了。
下午,謝寶珠躺在房裏生悶氣,周氏陪老夫人抹牌。
謝蟬這是頭一次來別院,不認路,酥葉領著她逛園子。
逛了一會兒,謝蟬走累了,看前麵有棵大鬆樹,樹下有石桌石椅,想走過去休息。
走近幾步,酥葉忽然拉住謝蟬,小聲說“九娘,我們去別的地方。”
鬆樹下有人。
謝蟬抬眼看去,先看到的是一雙執卷的手。
那雙手拿著一卷書冊,修長手指徐徐翻動書頁,偶爾停下片刻。倏忽一道幽涼的微風拂過,書頁隨風翻卷,那人手指弓起,在書頁上輕輕按一按。
謝蟬繼續往前走。
鬆樹下一道單薄身影,側臉瘦削,一身清冷天青色盤領袍,盛暑天,右肩結紐也係得一絲不苟,熱辣的日光透過鬆枝,篩下的斑影落在他身上,如水波蕩漾。
山風,流雲,古鬆,鳥鳴。
謝嘉琅端坐在鬆樹下,眉眼低垂,專注地看著書卷。
謝蟬覺得他又瘦了。
上輩子,謝蟬留意過謝嘉琅的手。
很瘦,潔白,骨節分明突出,手指很長,握筆的地方繭子很顯眼。
一雙帶著書卷氣的手。
那時候謝嘉琅隨侍李恒左右,與皇帝探討朝政,為皇帝整理奏章,備皇帝顧問。
謝蟬去前殿看李恒,屏風後書寫的太監、文官紛紛起立行禮。
唯有一道身影仍在低頭書寫,執筆的手動作流暢沉穩,寬闊肩背挺得筆直,身影巋然不動,直到小太監拉他衣袖,他才注意到鳳駕,放下筆,起身行禮。
後來,謝蟬一次次從屏風縫隙間看到那雙書寫的手。
記憶中的手寬大而瘦,可定人生死,可左右朝政,透著一股淩厲。
眼前,小謝嘉琅的手尚是富家公子的手,潔白飽滿,手指修長,溫潤清秀。
謝嘉琅不是今天和眾人一起來的。
鄭氏的娘家人來江州的那幾天,鄭氏很高興,領著娘家人見老夫人,提起入國子監的侄子,一臉驕傲。
不知道哪個多嘴的嘀咕了一句“可惜是侄子,不是你兒子……”
鄭氏當即沉了臉麵,那晚有人聽見鄭氏和謝大爺爭吵。
第二天,謝大爺帶著謝嘉琅搬到山裏暫住。
謝蟬有段時日沒見著謝嘉琅了。
酥葉有些不安,拉緊謝蟬的小手往後退,“九娘,我們回去吃好吃的。”
謝蟬抬頭朝酥葉一笑,鬆開酥葉的手,慢慢往前走。
“大哥哥。”
她輕輕地喚。
小娘子嬌柔細軟的嗓音,甜絲絲,軟綿綿,像小貓爪子輕輕地撓。
謝嘉琅抬起眼簾,眼眸黑沉。
小謝蟬糖糕一樣雪白如玉、透著紅潤光澤的臉蛋鑽入他的視線,烏黑發亮的杏眼,分明沒有笑,也有兩分笑意。
她似乎胖了些。
謝嘉琅低頭,繼續看書。
謝蟬抬手,圓圓的手指頭指著落滿鬆針的石桌石凳,輕聲問“大哥哥,我走累了,可以坐在這裏歇歇嗎?”
謝嘉琅沒出聲。
謝蟬覺得他這是答應了,走到石凳前,酥葉大著膽子上前,抱起她,讓她靠著自己坐。
石桌上有茶壺茶杯,一盒點心。
酥葉怕謝蟬碰謝嘉琅的東西,坐不住,小聲催促“九娘,是不是走不動了?我背你回去。”
謝蟬捶捶自己的腿,道“我要自己走。”
最近周氏覺得她太胖了,要她多走路。
謝蟬打了個哈欠,靠著酥葉柔軟的身體,眼皮發沉。
昨晚因為要出遠門,心情激動,睡得不沉,半夜被二夫人催著起身,一路上聽謝寶珠發牢騷……
院牆外山間竹林鬆海,鳥鳴山幽,山風如潺潺流水般輕輕拂過鬆枝。
謝蟬覺得好困。
謝嘉琅看完一頁書,聽到一陣鼾聲。
他抬起頭。
小謝蟬倚著婢女,肉乎乎的小手抓著婢女的衣裳,眼睫輕顫,雙頰泛紅,睡得很香甜。她的婢女趴在石桌上,也睡著了,發出沉沉鼾聲。
謝嘉琅合起書,起身離開。
過一會兒,青陽匆匆趕來,叫醒酥葉,笑道“山裏涼,比不得在府裏,別睡沉了,小心著涼!”
酥葉嚇一跳,慌忙擦掉口水,抱起謝蟬,摸她額頭,看她沒有發熱,鬆口氣。
謝蟬醒了過來,沒看到謝嘉琅,“大哥哥呢?”
“郎君回去了。”
青陽答道,一直把酥葉和謝蟬送回她們住的院子。
夜裏,謝蟬夢見前世。
前朝支持她的官員告訴她,謝嘉琅是姚貴妃一派的人。
那時謝嘉琅被李恒派去禮部,和禮部官員一起主持重陽節宴,修築登高露台,雕刻崇老石碑。
禮部官員多為公卿出身,一直強烈反對廢後,反感姚派,對謝嘉琅自然沒有好臉色,處處刁難他。
半個月後,謝蟬隨李恒一起考察工事進度。
登高露台已經有了雛形,眾人各司其職,井井有條。
崇老石碑前,一道高大身影手持健毫,蘸取朱砂,於碑麵上書寫,心無旁騖,渾然不覺帝後已至。
太監出聲提醒,那人轉過身,一張瘦削嚴厲的臉龐,眉眼濃烈,神情沉靜肅穆,臉頰蹭了一抹鮮紅朱砂。
眾人認出謝嘉琅,都很意外。
剛才離得遠,他一身落滿塵土飛屑的破爛衣衫立在碑前,他們還以為是個書丹工匠。
謝蟬注意到謝嘉琅執筆的手,手背、手指全是新舊擦傷血痕,拇指背皮肉翻卷,看著觸目驚心。
同僚排擠他,工匠拖拖拉拉,很多粗活他不得不親自上陣,每天灰頭土臉,奔走忙碌。
節後論功行賞,辛苦幾個月的謝嘉琅沒有得到升遷,搶走他功勞的人是支持謝蟬的官員。
第二天,老夫人和幾個媳婦接著抹牌。
小娘子在水榭裏撫琴,謝麗華和謝寶珠鬧別扭,氣氛僵硬。
謝寶珠憤憤地撥弦,琴聲嘶啞刺耳,謝麗華的琴聲也說不上動聽,教琴的女先生恨自己生了對靈敏的耳朵。
謝蟬避出來,繼續逛園子。
走到昨天的大鬆樹下,她踮起腳張望。
樹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襟危坐,凝神看著手中書卷。
偶有鬆針飄灑,落在書頁上,他屈指拂開。
謝嘉琅喜歡讀書,上輩子做了官後也是手不釋卷。謝蟬一度覺得不論何時何地,他似乎都能從袖中抽出一卷書冊。
腦海裏謝嘉琅變戲法似的、不停從袖子裏往外掏書的畫麵逗笑了小謝蟬。
她忍了忍,還是噗嗤笑出了聲。
謝嘉琅撩起眼皮,眼眸黑沉。
謝蟬看著他,輕聲喚“大哥哥。”
眸子清亮,沒有一絲怯意。
謝嘉琅低頭,接著看書。
謝蟬沒有吵他,走開了些,低著頭,撿地上的鬆果玩。
鬆果形狀大小不一,有的鱗片張開,像展開的花朵,有的緊緊閉合,像一座寶塔。
謝蟬一個個撿起來看,挑了幾個好看的。
酥葉看她喜歡,用帕子幫她收著。
院牆後麵是鬆林,謝蟬越撿越多,帕子裝不下了,幹脆用裙子兜著。
主仆兩個一人兜著一兜鬆果,笑嘻嘻回去。
經過大鬆樹,謝蟬問謝嘉琅“大哥哥,你喜歡鬆果嗎?”
謝嘉琅黑沉的眸子掃一眼她兜著的幹鬆果,沒理她。
謝蟬心想,他好像隻對她說過一句話離我遠點。
回房的路上,幾道敦實身影忽然從路邊竄出來,擋住謝蟬的去路。
“我們都看見了!”謝嘉武昂著下巴,“你和謝嘉琅說話,你和他一起玩!謝嘉琅有病,你也要得病!”
他的小廝跟班跟著叫。
謝嘉武插著腰,一副很神氣的派頭,“九妹妹,你以後不許和謝嘉琅一起玩!不然我就告訴其他人,以後大家都不和你玩了!”
被一幫大孩子圍著,尋常孩子早就嚇哭了。
謝蟬腦子裏有模糊的記憶,膽氣很壯,不怕謝嘉武。
她努力護著兜裏的鬆果,看也不看謝嘉武一眼,抬腳往前走。
謝嘉武氣壞了,伸手推謝蟬,打飛她裙子裏兜著的鬆果。
“你不要臉!你和瘋子一起玩,你也是瘋子!”
酥葉氣得直跺腳“四郎!你怎麽又欺負妹妹!”
謝嘉武一幫人哄笑著一溜煙跑遠,一邊跑一邊回頭朝謝蟬做鬼臉。
謝蟬撿起滾落一地的鬆果,回到院子,告訴謝六爺“四哥哥今天又欺負我,伸手推我。”
她是個孩子,告狀能解決的事,還是告狀省心點。
謝六爺轉頭就和謝二爺說了,他一點也不怕別人笑話他寵女兒。
他就是寵女兒,怎麽了?
當天,謝嘉武被謝二爺抓起來揍了一頓,含淚保證以後再也不欺負九妹妹了。
天黑了,謝嘉琅收拾書卷回房。
兩個灑掃院子的丫鬟在小聲說謝嘉武欺負小九娘的事,丫鬟很氣憤,小九娘粉嘟嘟的一團,謝嘉武居然推她。
謝嘉琅想起,經過小徑時,他看到路邊堆著幾個摔碎的鬆果。
小娘子認真挑揀大半天,用裙子小心翼翼兜著的鬆果。
誰和他說話,誰就會被其他兄弟姐妹疏遠。
他們覺得靠他近一點,會變成和他一樣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