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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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雨停了。
    馬車在謝六爺的別院前停下時,謝蟬枕在謝嘉琅膝上,睡得很沉。
    青陽提燈掀開車簾,謝嘉琅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先等著。
    小娘子的腦袋沉沉壓在他雙膝間,肉嘟嘟的小手拽著他的袖子,呼吸均勻,臉頰飽滿紅潤。
    謝嘉琅低頭,沒叫醒謝蟬,拉高毯子蓋住她的肩膀。
    她忽然動了動,似乎覺得姿勢不舒服,手抬起來扒拉幾下,一巴掌拍開他的手。
    睡夢中,一把子蠻力。
    謝嘉琅沒動,等她睡沉了,把滑下去的毯子拉上來,隔著袖子輕輕拉起她的手,塞回毯子下。
    今天謝蟬像是有心事,沒像以前那樣嘰嘰喳喳說家裏的事,去了城南後才高興起來,披著蓑衣忙前忙後,小臉泛著光。
    她為什麽不高興,謝嘉琅猜不出來,小娘子的心思不好猜。
    他靠坐著,拿起一卷書翻開看。
    看了兩三頁,謝蟬睡醒了,揉揉眼睛坐起身,“到了?”
    謝嘉琅收起書,“嗯。”
    “那我回去了,哥哥路上小心。”
    謝蟬抓起一隻燕子形狀的紙風箏,市集上謝嘉琅給她買的,天氣暖和起來,惠風和暢,正是放風箏的好時節,他總算不送燈了。
    謝嘉琅看她下馬車,仆婦提著燈出來接她。
    直到院門合上,他才放下車簾。
    回到縣學時,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學舍裏燈火通明,學生們圍在長廊裏交頭接耳。
    看到謝嘉琅從外麵回來,幾人和他打招呼。
    縣學和家族學堂、私塾不一樣,雖然這裏也有呂鵬那樣不思上進的官宦子弟學生,有一心鑽營、巴結大家公子的學生,但是大多數人是抱著求學之心來苦讀的,他們經過考試遴選,不是懵懂無知的幼兒,身負家族希望,有誌於科舉,對於他們來說,有家世背景和有真才實學的人都值得結交,至少不要隨便得罪。
    這幾年考評,謝嘉琅次次都是甲等,學生們佩服他的刻苦,偶爾向他請教問題,他解答得很清楚,所以學生們雖然和他來往不算多,但絕不會孤立他。
    而且謝家小娘子每次來看望兄長都送好吃的給他們,吃人嘴軟嘛!
    至於謝嘉琅身患怪疾一事,學生們顧及名聲,大多是私底下議論,不會當麵給人難堪。
    一人對謝嘉琅道“聽說陳教諭他們評選出今年的甲等,名冊已經寫好了,剛才學官過來說,待會兒會按著名冊一個個叫人去前堂考校學問,叫我們做好準備。剛才有人看見了,縣裏才學最好的馮老先生來了,就在前堂坐著!”
    馮老先生的大名,江州讀書人都聽說過,江州很多年沒有出過一位進士,而很多年前杏榜上那位江州籍的進士正是馮老先生。他不擅長詩賦,文名不顯,仕途也平平,但論科舉考試,江州人裏他稱第三,目前沒人敢稱第二。
    他是進士爺,他最大。
    青陽連忙回屋為謝嘉琅準備好衣裳,郎君每次都是甲等,肯定會被叫到名字。
    謝嘉琅換了衣裳,拿出一冊書卷,從上次做了記號的地方繼續往下看。
    平時表現優秀的學生一個接一個被叫去前堂,謝嘉文也被叫去了。
    剩下的人緊張不已,根本沉不下心做事,手裏捧著書,在長廊裏沒頭蒼蠅一樣轉來轉去,或臨時抱佛腳胡亂背誦典籍,或絞盡腦汁猜測先生會問哪些問題,或雙手合十祈求各路神仙保佑。
    青陽也很緊張,站在門口伸長脖子張望。
    唯有謝嘉琅和平時一樣,端坐書案前,低頭看書。
    謝嘉文從前堂回來,滿臉是笑,喜悅之情溢於言表,路過門口,輕咳一聲,問青陽“長兄還沒被叫到名字?”
    青陽搖頭。
    謝嘉文欲言又止,眉梢眼角的喜色壓都壓不住。
    幾個學生從後麵走過來,拍他肩膀“二郎,先生問的什麽問題?《孟子》?《春秋》?還是《易》?有沒有問詩賦?”
    謝嘉文答道“都有,《論語》、《孟子》的題目多些,先生出題目,問我們如何破題,不用闡述,隻要破題。”
    幾個學生衝回學舍,瘋狂翻書,那兩眼冒綠光的架勢,恨不能把書都吞進肚子裏。
    燈火搖曳。
    一個個學生被叫走。
    青陽一顆心七上八下,站在燈下不停打轉。
    “謝嘉琅!”
    盼了許久的聲音傳過來,青陽喜得直蹦,叩門叫謝嘉琅。
    謝嘉琅放下書卷,起身,隨學官走進前堂,剛行了禮,堂前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便開始發問,看著他的目光頗為嚴厲。
    他神態認真而從容,一一作答。
    馮老先生問完經文,道“再來考考你破題如何……我出一道題,子曰……”
    他停下不說了。
    陳教諭幾人都看著他,等著聽他出什麽題目。
    馮老先生端坐著,不吭聲。
    陳教諭幾人對望幾眼,恍然大悟,題目就是兩個字子曰!
    眾學官麵麵相覷。
    以四書五經中的句子為題、要學生根據題意來做文章,闡述道理,是解試考試初場的重要內容,不過考試的目的是為朝廷取士,考察學生學識,考官不會出太偏、太古怪的題目,比如像馮老先生這樣,以“子曰”為題。
    這就好比,題目是“孔子說”,學生要用工整的句子來破“孔子說”這道題,答案還必須可以闡述出一篇修身立德、治國□□的大道理。
    謝嘉琅思考片刻,回答“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
    陳教諭幾人默念一遍,紛紛點頭。
    子,匹夫而為百世師。
    曰,一言而為天下法。
    解得很工整,而且解答得大氣渾厚。
    馮老先生臉上沒什麽表情,似乎不覺得滿意,隨手抽出一卷書,翻看幾眼,指著書頁,問“這一題,你看如何解?”
    謝嘉琅上前,看到馮老先生手指的地方,疑惑了一瞬。
    陳教諭幾人也起身看,目光落到書頁上,不約而同地皺起眉頭。
    馮老先生指著的不是一句話,不是詞,也不是一個字,而是一個圈!
    書卷分篇章,以一個圈號來表示篇章、段落之間的分隔停頓,這些圈號是沒有任何語句意義的標點符號。
    而馮老先生的題目就是這個毫無意義的圈!
    題目一個圓圈。
    請答題。
    這讓人怎麽答?
    陳教諭看謝嘉琅有些躊躇,起身,想勸馮老先生換一道題,如果說剛才“孔子說”那道題是偏題,那以標點為題就是故意為難了!
    馮老先生虎著臉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多嘴。
    陳教諭隻得坐回去,心裏暗暗想,老先生去而複返,堅持要連夜考校這批被評為甲等的學生,包括謝嘉琅,他還以為老先生改了主意,沒想到老先生會出這麽古怪的題目。
    眾學官都覺得以一個無意義的圈為題目太捉弄人,不過畏於馮老先生威望,都不敢做聲。
    前堂安靜下來。
    燈火照耀下,少年郎肩背筆直,垂眸思索。
    馮老先生麵容嚴肅,冷冷地看著謝嘉琅,神情不見一絲欣賞之意。
    陳教諭歎口氣,挺直腰,正欲出言幫謝嘉琅化解尷尬,燈下的少年郎抬起頭,兩道濃眉,目光清正有神,拱手,答道“聖人立言之先,法天象焉。”
    《尚書》裏說,天圓地方。
    謝嘉琅將圓圈闡釋成天象、天道,書中每篇段落前有一個圈,可以看成是聖人之言都合乎天道。
    於是,書中那些沒有任何意義的圈都有了含義。
    他對出了馮老先生的怪題。
    陳教諭等人麵露讚賞,微笑點頭。
    隻有馮老先生仍然沉著臉,冷哼一聲,擺擺手“去吧。”
    謝嘉琅行禮,退出去。
    他是最後一個被叫到的學生。
    等仆役合上門,陳教諭看向馮老先生“先生……”
    馮老先生冷冷地瞥他一眼,道“既然要由我這個老頭子來做這個決定,那就聽老頭子的。”
    眾人無言以對。
    長廊前人影晃動,得甲等的學生們站在一起說話,每人臉上都是洋溢的喜氣。
    謝嘉文也站在其中,看謝嘉琅走出來,笑道“長兄出來了,我們是同鄉,以後大家同去州學,一定要互相照應。”
    大家點頭說理應如此。
    謝嘉琅神情淡然。
    謝嘉文看著他,忽然反應過來,小聲問“長兄,你答完題後,陳教諭有沒有和你說去州學的事,要你準備行囊?”
    謝嘉琅搖頭。
    謝嘉文臉色微變,轉頭和其他人交換眼神。
    陳教諭沒提,那就是說,選拔去州學的學生沒有謝嘉琅,要麽是學官們沒選他,要麽是方才他的表現沒得到馮老先生認可。
    謝嘉文尷尬得臉通紅。
    謝嘉琅麵不改色,朝他們道“恭喜諸位。”
    幾人幹笑,目送他回學舍。
    一人疑惑道“令兄既然被叫來,肯定也是甲等,為什麽去州學的名單沒有他?”
    謝嘉文搖搖頭。
    其實謝嘉琅沒被選上的原因他們都心知肚明,隻是不好提罷了。
    因為怪疾。
    到底不關己事,幾人感歎一句,繼續剛才的話題,他們被縣學舉薦去州學,個個激動振奮,已經叫仆從趕夜路回府報喜去了。
    謝嘉文回到房裏,也命伴當回府報喜。
    伴當滿麵堆笑,“恭喜郎君,賀喜郎君!郎君高才,老夫人、郎君和娘子知道,一定歡喜!”
    學生中有兩個謝家子弟,這次選拔陳教諭讓謝二爺回避了。
    謝嘉文喜不自勝,想起剛才謝嘉琅在眾人同情的注視中轉身離開的背影,心底隱隱浮起一絲得意。
    他和謝嘉琅一樣的年紀,謝嘉琅天生怪疾,而他身體健康,才思敏捷,從小受長輩疼愛。謝嘉琅隻占了長孫名頭,但從不出去見客人,他在老夫人膝下長大,次次宴會和祭祀以長孫身份站在前列,是眾人眼中實際的謝家長孫。
    謝嘉文從小受人矚目,沒把謝嘉琅放在眼裏,可是長大後,謝嘉琅在縣學越來越出色,他感受到了壓力。
    謝家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家中祭祀還是以謝嘉文為長孫,世交好友也從不提起謝嘉琅,二夫人總說謝嘉琅能去縣學就是走到頭了……
    謝嘉文不這麽認為,他隱隱覺得,自己可能趕不上謝嘉琅了。
    然而這次選拔,謝嘉琅輸了。
    阿娘說得對,長兄隻是運氣好而已,謝家最有出息的子弟,終究是自己。
    謝嘉文的歡喜壓抑不住。
    很快,謝嘉文幾人被舉薦去州學的消息傳遍學舍。
    幾家歡喜幾家愁。
    青陽很失望,連找幾個人打聽,確定謝嘉琅沒被選上,肩膀一垮,垂頭喪氣地回房。
    窗前燈火朦朧。
    謝嘉琅回房後繼續看書,麵色一如平時,嚴肅而專注,沒有表情。
    “郎君,您明明得了甲等!”
    青陽快要氣哭了,他服侍謝嘉琅,比別人更清楚謝嘉琅有多刻苦,謝嘉琅沒得甲等就算了,明明得了甲等,也答出了先生的問題,卻沒資格去州學,他不服氣!
    謝嘉琅低著頭,手指翻動書頁,道“天不早了,你去睡吧。”
    語氣平淡,既無怨憤,也無傷悲。
    他天生疾病,在漠視嫌惡中長大,知道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同樣的目標,別人走幾步就能達到,他得繞很多圈。
    那他就一步一步走過去。
    別院。
    謝蟬回屋,謝六爺還沒回來。
    她去裏間換下男裝,正梳著頭發,院門一陣響動,謝六爺回了。
    謝蟬散著頭發迎出來,謝六爺滿身酒氣,走一步路晃三下,他生得胖,兩個人都攙扶不住他。
    “去盛碗醒酒湯來。”
    幾個人合力把謝六爺抬到榻上,謝蟬喂他喝醒酒湯,抓一塊酸梅要他含著。
    酸梅奇酸無比,謝六爺清醒了點,抹一把臉,揉著眉心,“團團回來了?”
    謝蟬應一聲,叫仆婦打來熱水,為謝六爺脫下靴子和襪子,把他那雙難聞的大腳搬起來放進木桶裏泡著,爬到榻上,跪坐在他身後,幫他揉肩膀。
    “爹爹辛苦了。”
    最近謝家布鋪的生意不太順利,謝蟬常常看賬本,發現鋪子積壓了一批布,賬上的錢周轉不過來,謝六爺才不得不天天出去催收一些陳年舊賬。
    浮腫的腿在熱水裏一泡,謝六爺頓時覺得鬆快不少,笑道“還是團團疼爹爹。”
    “那是!”謝蟬笑著捶他肩膀,“阿爹,灶下砂鍋裏燉了你喜歡的酸蘿卜魚頭湯,你要不要喝點?”
    謝六爺今天一天都在應酬、求爹告娘,酒喝得多,飯沒吃多少,泡著腳,人緩過勁來,點頭,“先盛一碗。”
    魚湯、鹹菜和飯送上來,謝六爺抓起碗準備直接倒湯泡飯吃,謝蟬按住他的手,“阿爹,慢些吃。”
    謝六爺成天在外忙活,怕耽擱時間,吃得隨便、吃得匆忙,有時候頓頓鹹菜饅頭,對身體不好。
    女兒跪坐在小案旁,烏黑頭發披散,白皙小臉緊繃,一本正經地關心自己,謝六爺滿心柔軟,樂都樂飽了,笑著應道“好好好,聽我們家團團的!”
    他慢慢吃飯。
    謝蟬坐在一旁擺弄風箏,在燕子尾巴上綁幾串綴小鈴鐺的穗子,風箏放出去能發出清脆的鈴音,很好聽。
    “今天去看大郎和二郎了?他們怎麽樣啊?”
    “長兄和二哥都很用功……我今天和長兄去城南了……”
    謝六爺眉頭一皺。
    小娘子去那種地方拋頭露麵有些不合適。
    謝蟬忙辯解道“我穿著男裝去的,長兄原先不肯,我非要去,長兄隻好帶上我……阿爹你看,風箏是長兄買給我的……”
    謝六爺沒生氣,溫和地道“團團,你現在年紀小,不要緊,以後大了,就不能這樣了,你看看你三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
    謝麗華定親之後一個外男都不見,連從小一起玩的表兄弟來做客都避開,二夫人很得意,覺得女兒是江州最賢良淑德的小娘子。
    說起這個話題謝蟬就氣悶。
    每個人都告訴她小娘子長大後要安心守在內宅相夫教子,不能拋頭露麵。
    謝六爺看她不高興,趕緊哄她“團團乖,想去哪裏玩,爹爹帶你去,外麵世道亂,壞人多,爹爹是怕你被欺負了。”
    謝蟬不說話。
    謝六爺嚇唬她“外麵有拐子,專門拐生得漂亮的小娘子,我家團團這麽漂亮,被壞人拐走了,爹爹怎麽辦啊?”
    謝蟬氣笑了,這話拿去哄謝寶珠才有用。
    她不想總在內宅待著。
    外麵的世界對女子更苛刻,但是也更自由。
    她想著自己的心事。
    謝六爺以為她不生氣了,繼續吃飯,瞥一眼她手裏的燕子風箏,若有所思。
    謝蟬和大郎感情很好。
    女兒從小懂事,和誰都能相處得來,但是謝六爺了解女兒,她隻會向最親近的人撒嬌,越親近誰,在誰麵前越像個孩子,她和謝嘉文平時關係不錯,可她從來不會纏著要和謝嘉文一起出去玩。
    大郎那孩子的好壞,謝六爺暫時看不出來,女兒喜歡和大郎一起玩就一起玩罷,反正大郎的怪疾不會傳染,多一個哥哥疼她總不是什麽壞事。
    況且大郎也可憐。
    “今天的賬沒收完,我明天還要忙,你就待在布鋪裏……不許去縣學!大郎要讀書上課的,別打攪他用功。”
    謝蟬點頭答應。
    第二天謝六爺出門,謝蟬給他包了些糕點,要他帶著喝酒前吃。
    和縣學離得近的這家謝家布鋪也是染布作坊,後院幾排大染缸,一樓當庫房用,二樓是賬房。
    謝蟬坐在賬房裏打算盤。
    剛開店沒一會兒,窗外傳來一陣吵嚷聲,夥計奔進院請主事的掌櫃出去,掌櫃去了一會兒,吵嚷聲不僅沒停下來,反而更大聲了,還有摔打椅凳的聲音傳來。
    謝蟬蹙眉,派進寶出去找謝六爺。
    進寶在外麵找了一圈,叫人回來送口信,說不知道謝六爺去了哪家收賬,他隻能一家一家找過去。
    外麵的吵嚷一直沒停,遠近的人都聚到鋪子門口看熱鬧。
    謝蟬在內院都能聽見外麵亂哄哄的叫喊聲。
    仆婦怕嚇著她,要把院門鎖上。
    謝蟬攔著,下樓,叫來外麵小夥計問“外麵在吵什麽?”
    小夥計擦一把汗,回答說“潘家和嚴家來取之前定下的布,潘家先來,櫃上先給了潘家,嚴家不依,鬧起來了,櫃上說讓他們一家一半平分,他們兩家都不依,在鋪子裏打起來,掌櫃的勸不住。”
    仆婦補充道“九娘,潘家和嚴家以前因為爭地鬧過,兩家人見麵就眼紅的,前一陣潘家人打了嚴家人,還鬧到衙門去了。”
    謝蟬問“那他們今天爭布隻是為了鬥氣?”
    小夥計搖頭,“也不是隻為了鬥氣,潘家和嚴家下個月都要嫁女兒,看中咱們家新出的布花樣好,說是獨一份,給誰家,另一家就鬧,怕被搶了風頭,讓他們分,他們又不肯用一樣的,兩家都不賣吧,他們就要砸咱們的鋪子。”
    謝蟬沉吟,雖然兩家不講理,但是謝家開門做生意,隻能受著,現在既然兩家不是為了找借口打架,那還有商量的餘地。
    剛鬆了一口氣,院門前響起匆忙的腳步聲,夥計探頭進來道“九娘,外麵潘家和嚴家真打起來了,都打破頭了!掌櫃的要我們送你出去避一避。”
    仆婦急得臉都白了。
    謝蟬想了想,搖頭。
    謝六爺不在,必須先想辦法穩住兩家人,等謝六爺回來再做打算,不能讓他們這麽鬧下去,要是鬧出人命,按大晉的律法,謝家脫不了幹係。
    “庫房裏還有其他新鮮花樣嗎?”她問。
    小夥計搖頭,“都是舊樣子,咱們的鋪子比不得範家的。”
    範家是江州最大的布商,他們家有官府織造署的路子,花樣最多。
    謝家販賣的貨物種類很多,什麽都賣,不單做布匹生意,布匹花樣沒有範家的多。謝蟬聽周氏提過,謝家最賺錢的生意是二房和大房的,布匹這一塊謝六爺管。
    這些天謝六爺到處奔波,很辛苦,要是布鋪出了什麽岔子,他在家裏抬不起頭。
    謝蟬下定決心,道“我出去看看。”
    仆婦們嚇得不輕,慌忙攔著。
    謝蟬道“我一個小孩子出麵,他們難道還能打我不成?”
    夥計也嚇一跳,沒敢做聲,謝蟬要他們跟著自己,抬腳往外走。
    鋪子裏雞飛狗跳,人仰馬翻,抄凳子的,抓著茶盞互相扔的,拽成一團在地下滾來滾去廝打的,扯著一匹布不肯放手的……
    掌櫃和夥計跑來跑去,勸勸這個,拉拉那個,根本拉不過來,急得跳腳。
    謝蟬示意夥計。
    夥計提著一麵大銅鑼跑到人群中間,咚咚幾聲用力敲響銅鑼。
    眾人廝打的動作頓了一下。
    夥計繼續敲,一邊敲一邊滿場打轉,最後停在潘、嚴兩家主事的人身邊,對著他們的耳朵敲。
    兩個主事被吵得腦仁疼,停下手捂耳朵。
    謝蟬趁機上前,朝兩人行禮,道“家父不在鋪子裏,櫃上夥計招待不周,讓叔伯受委屈了,小娘子不勝惶恐,叔伯們家中大喜,別為一點小事傷了和氣,先停手吃杯茶,等家父回來再做計較,如何?”
    兩人沒料到謝蟬會出來,愣了一下,看她一張粉妝玉琢的臉,玉雪可愛,年紀又小,倒不好像推搡掌櫃那樣推她,也不好用汙言穢語罵她,一時都遲疑了一下。
    謝蟬朝掌櫃使眼色。
    掌櫃會意,和幾個夥計一起,飛快架住兩個主事的胳膊,把人拖到裏麵兩張桌案前按著坐下。
    “快上茶,上最好的茶!”
    其他夥計四下裏散開,把潘家、嚴家下人拉開,掌櫃帶著夥計往中間一杵,隔開他們。
    香茶端上來,兩個主事不好再動手,冷笑著吃茶。
    潘家主事把茶杯往桌上一撂“這布隻能賣給我們潘家!”
    嚴家主事猛地一摔茶蓋“滾!我們家也下了定金,隻能賣給我們嚴家!”
    眼看兩人又要打起來,掌櫃冷汗直下。
    謝蟬掃一眼地上散落的布匹,笑道“這花樣喜慶,難怪叔伯們都喜歡,不過叔伯們別急,我們鋪子還有其他喜慶花樣,做鋪房的被褥帳幔最好,隻是還沒有刻版。”
    兩個主事聽到刻版二字,打量謝蟬幾眼,“看你年紀小,也懂這些?”
    謝蟬想拖延時間,點頭道“家父教過一些,叔伯見笑了。”
    嚴家主事狐疑道“真有新花樣?範家的我們也看過,沒有這個喜慶。”
    謝蟬心道,原來範家的他們也不滿意,難怪非要搶。
    謝家兩家都賣,他們不同意,兩家都不賣,他們也不同意,隻賣一家,另一家不同意,還真是難纏。
    她示意夥計取來紙筆,走到案前,道“我看過粉本,可以給叔伯畫一個大致的樣子。”
    說著話,她執筆在紙上畫起來,畫的是一幅花鳥圖,模仿前朝一位宮廷畫師的畫作,先依次畫出春夏秋冬的四時花卉,寓意四季如春,再畫上展翅飛行的綬帶,在枝頭棲息的翠鳥,銜泥築巢的燕子,紙上一片生機盎然。
    謝蟬畫得很慢,卻沒有人出聲催促她,她索性慢慢地畫。
    等謝六爺和進寶急匆匆趕回布鋪時,布鋪門口看熱鬧的人群已經散了,幾個夥計正在收拾一地散亂的貨物。
    謝六爺問“人呢?”
    夥計伸手往裏指。
    謝六爺茶都沒喝一口,衝進裏間,屋裏黑壓壓一片腦袋,所有人都圍在長案前看著什麽,一邊看,一邊互相低語。
    人群最當中,謝蟬立在案前,揮毫落紙,勾勒花鳥。
    謝六爺呆了一呆,嚴家主事先看到他,兩手一拍,搶上來道“這批新布,我們嚴家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