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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鳴蟬!
謝嘉琅隨管事出去了。
老夫人坐下來,神情恍惚。
剛才鬧哄哄的正堂,轉眼間如一泓靜水深流,岑寂下來,院牆外偶爾有零星的炮仗聲響,滿堂無言。
二夫人的笑容還凝結在臉上,半晌緩不過神。
五夫人驚愕過後,眼珠轉了轉,不動聲色地離二夫人遠了點,眼神示意丫鬟去前麵打聽消息。
丫鬟還沒出去,管事又衝了進來,焦急地道“老夫人,大爺讓趕緊備六禮束脩!”
六禮束脩是拜師時弟子贈與老師的六種拜師禮,寓意業精於勤,苦心向學,早日高中。
不等老夫人開口,二夫人先騰地一下站起來,問“給誰準備的?”
聲音尖銳。
管事低頭答“給大郎預備的,馮老大人剛才說,要認大郎做學生,來客都在向大爺二爺賀喜。”
馮老先生致仕後返回江州,昔日同窗好友懇請他到州學授課,他一口回絕,平時遊山玩水,隻偶爾應教諭之請到州學、縣學指點一下學生。
這麽些年,馮老先生從沒有收過弟子。
今天還是頭一遭。
“隻是大郎?”
“是,老大人說他隻收一個學生。”
二夫人塗滿脂粉的臉刷的一下變得雪白。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先做聲。
謝蟬起身,走到老夫人身側,小聲道“祖母,大伯他們等著六禮束脩呢。”
老夫人猛地醒過神,叫仆婦趕緊去準備六禮,蓮子、紅豆、棗子、桂圓、幹肉這些都尋常,水芹也有,仆婦備齊了,管事捧在手裏,飛跑著送去前堂。
馮老先生要顧惜自己的名聲,不可能隨隨便便收一個弟子,可是謝嘉琅沒有通過選拔,老先生為什麽單單隻要他拜師?
眾人交頭接耳。
謝寶珠扯扯謝蟬的衣袖,“九娘,你和長兄最親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謝蟬搖頭。
這一世不知道,前世也不知道。馮老先生不是世家望族出身,也不是著書立傳、弟子滿天下的鴻儒,她沒聽說過。
不過對現在的謝嘉琅來說,馮老先生要收他為弟子,意義重大。
寶劍鋒從磨礪出,日複一日、長年累月的磨礪下,寶劍那鋒利的劍芒光華初綻,終將銳不可當。
前堂,謝二爺臉上神情複雜,接過管事送來的捧盒,遞給謝大爺。
謝大爺的表情和謝二爺差不多,雙手微顫,接在手裏,再遞給謝嘉琅,道“大郎,快向馮老先生行弟子禮。”
他的聲音輕飄飄的,人也覺得輕飄飄的,仿佛在做夢。
第一次,周圍人都在恭賀他。
所有人當中,反倒是謝嘉琅的反應最平靜。
馮老先生被所有人請進府,毫不客氣地坐了上座,一開口就是問他願不願意拜師。
他微微錯愕,很快就恢複平時的沉靜。
馮老先生一直在看少年,帶著審視。
如果說故意讓謝嘉琅落選是為了考驗他,觀察他的品性,那麽破格收他為弟子才是最後一道磨煉。
艱難困苦之中,很多人可以咬牙堅守本心,反而是在榮華富貴麵前輕易暴露本性。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困境中堅韌不拔,不自暴自棄,令人佩服,大落大起之下,少年依然能克己,才更是難得。
馮老先生接了拜師禮,捧起謝嘉琅奉上的茶盞。
前堂裏烏壓壓一片人頭,全都大睜著眼睛,緊盯著老先生蒼老的手。
謝大爺的呼吸都停了。
馮老先生低頭,喝一口茶。
塵埃落定。
一刹那,謝大爺找回自己的呼吸,同時,他可以非常清晰地感覺到,所有人看他的眼光都變了。
從謝嘉琅出生後,他沒有得到過這樣的注視。
那是一種羨慕混合著嫉妒的眼神。
這些年,謝大爺得到的眼神大多是同情、懷疑、嘲笑,因為他兒子是個怪胎。
現在,同樣因為謝嘉琅,所有謝家人都在羨慕他。
謝大爺飄得都快站不住了。
他身側的謝二爺則是一臉嚴肅,心裏在飛快打算。
謝嘉文、謝嘉武幾人站在角落裏,望著堂前長身玉立的謝嘉琅,一語不發。
謝家其他房的人紛紛拱手道賀。
他們很務實,從前謝嘉琅是個怪胎,但是文曲星馮老先生願意收下這個怪胎,那說明怪胎謝嘉琅值得他們結交。
馮老先生沒理會旁人,對謝嘉琅道“你快收拾行囊吧,過幾天為師要帶你去州學拜訪幾個舊友。”
眾人安靜下來。
謝大爺從狂喜中定下心神,尷尬地道“不瞞老大人,犬子未通過州學今年的選拔。”
他越說聲音越低。
馮老先生麵不改色,道“喔,他通過了,還是甲等的第一名,名冊上個月已經報給州學了,縣學教諭教授聯名寫的薦書保書都在我手上,老頭子年紀大了,記性不好,給忘了,今天才想起來。”
說完,老先生的隨從捧著薦書上前。
謝大爺一臉茫然,顫抖著接過薦書打開,果然,今年負責遴選的縣學學官的名字都赫然在列,已經蓋了縣學的大印,還有馮老先生的私印,是一個月前寫好的。
所有遴選學官聯名寫薦書,是獨一份。
眾人張口結舌。
這都能忘了?
馮老先生不管眾人怎麽想,起身,對謝嘉琅道“你隨我來,為師有幾句話和你說。”
謝大爺連忙叫管事去灑掃靜室,自己走在前麵帶路,引著馮老先生走進內堂。
馮老先生站定,揮揮手示意所有人退出去,從袖中取出一塊玉,遞給謝嘉琅。
“你看看這塊玉。”
謝嘉琅接過玉細看。
是一塊淺青色蒼玉,晶瑩剔透,色澤溫潤,臥在掌心中,如一汪粼粼的清泉碧水。
馮老先生又道“你走到門口,再細看。”
謝嘉琅依言捧著玉走到門口,日光從簷前落下,照在他手中的蒼玉上,明亮光線照耀中,通體瑩潤的蒼玉中間現出幾個大小不一的暗色斑點。
馮老先生問“你看這塊玉有什麽不一樣?”
謝嘉琅答道“玉有瑕疵。”
“不錯。”馮老先生須發皆白,神色冷峻,“玉有瑕疵,就像你,身患不可治愈的怪疾,不管你去哪裏,這個病是你一生磨滅不掉的汙點,你走到哪裏,都會有人因為怪疾歧視你,嘲笑你。”
謝嘉琅看著馮老先生,漆黑眼眸倒映著老先生冷淡的臉。
少年人正是最敏感浮躁的年紀,一個不屑的眼神就可以讓一個少年身心受挫、銘記終生,被老先生用冷嘲熱諷的語氣當麵點出怪疾,換成其他少年,要麽羞恥,要麽失落,要麽憤怒,很難保持冷靜鎮定。
謝嘉琅卻隻是心裏翻騰幾下。
他早就習慣了。
連父母雙親都將他視作恥辱,外人的刁難再平常不過。
謝嘉琅沉默片刻,若有所悟,斂容正色道“學生多謝先生教誨。”
馮老先生嘖了一聲,冷冷地瞥他一眼“我教誨你什麽了?”
謝嘉琅舉起手裏的蒼玉,道“先生是要教我,瑕不掩瑜,人不自棄。玉雖然有斑點,依然是一塊良玉,學生雖有怪疾,不可自棄。”
馮老先生詫異地看他幾眼,撫須,皺紋遍布的臉上現出一點笑意,滿意頷首。
小子這麽快就能領會他的意思,而不是被激怒,既說明他心性清正,還說明他心中必定早已立下這樣的誌氣。
是的,誌氣。
真正能做到克己的人心中那份雄渾的誌氣。
看著波瀾不驚,其實是日出東方,一派氣象萬千。
這個月以來,其實馮老先生一直徘徊躊躇,拿不定主意。
到底要不要為謝嘉琅破例?
他經驗豐富,可以輕輕鬆鬆評斷謝嘉琅的文章,但是一時看不出這少年真正的品性。
畢竟對心思深沉的人來說,在師長麵前壓抑本性輕而易舉。
馮老先生甚至一度懷疑謝嘉琅為窮苦人讀信是為了求名。
世家最愛打造名聲,什麽三歲讓梨,五歲推棗……很多都是為子弟博取名聲。
但是謝嘉琅幫的是窮苦人,那些人不會寫書做文章吹捧他,不會在世交麵前推薦他,他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有些人隻知道他是“縣學學生”。
馮老先生舉棋不定。
直到那天清早,他看到謝嘉琅坐在煎餅店裏等鋪子開張。
少年人手中執卷,安靜地看書,素煎兒炸好了,他站起身排隊,一身盤領袍,提著一包散發著油香的素煎兒,在如絲細雨中走遠。
他要給家中妹妹帶一包好吃的。
馮老先生心想,少年的堅韌絕不是裝出來的。
靜室裏,馮老先生再次打量謝嘉琅。
少年立在春日明豔的日光中,身姿挺拔,眉眼濃烈。
馮老先生負手而立,道“謝嘉琅,你父母為你取名嘉琅,嘉琅是美玉的意思,為師今日贈你蒼玉,古語雲,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你既有誌向,那就要勤奮苦學,發憤圖強,不可自暴自棄,不可懈怠。”
“為師願你如這塊蒼玉,瑕不掩瑜。”
謝嘉琅躬身,道“先生教誨,學生謹記。”
謝家的宴席成了雙喜臨門。
遠近親友聽說馮老先生破格收弟子,趕過來道賀,在座的命下人趕緊回府,補一份賀禮送來。
圍著二夫人吹捧的女眷轉而朝謝大爺的新夫人小郭氏獻殷勤。
小郭氏一來從不管謝嘉琅的事,二來什麽都聽二夫人的,乍一下被眾人奉承,不知道該怎麽回應,隻能幹笑。
“馮老大人說大郎是甲等頭名,這次送選州學的名額有他。”
“馮老大人還說要和大郎一起去州學,帶他去拜見州學的學官。”
“馮老大人送大郎一塊玉。”
外麵的消息一道道送回內堂,眾人聽一句,讚歎一回。
忽然有仆婦進來通報,呂夫人派人來送賀禮,是呂鵬親自送的。
眾人驚異。
家中子弟進州學,來的客人大多是謝家族人,呂夫人作為親家,隻讓管事送了謝嘉文那份禮,二夫人已經高興得在女眷麵前顯擺了幾回,現在呂夫人聽說馮老先生在這,居然打發兒子呂鵬過來了。
二夫人一臉不敢相信,詫異之下,沒了往日圓滑,竟沒有吭聲。
老夫人出聲道“叫二郎、四郎過去迎一迎。”
仆婦應是。
女眷們朝老夫人道“恭喜老夫人,兩個孫子都是人中龍鳳,府上真是教導有方。”
老夫人笑著謙虛,“隻是進州學罷了,不值什麽。”
賓客都笑“我們雖然沒什麽見識,不過馮老大人要親自送大郎去州學,這可不是一般的收學生,老夫人太謙虛了!”
老夫人笑而不語。
她自然明白馮老先生親自送謝嘉琅去州學的意義,老先生是把謝嘉琅當成關門弟子悉心栽培。
文曲星下凡的進士老爺,不可能隨便選一個學生栽培,而且那個學生還身患怪疾。
這和老夫人想要的不一樣。
她希望被器重的人是謝嘉文。
老夫人倚重二房,中饋交給二夫人,外麵的生意也讓二房接管,謝麗華被許給官宦人家……
大郎是個廢人,早就被放棄了。
可是他卻在所有人的漠視中一步步趕了上來。
謝寶珠聽說呂家人來了,伸長脖子朝屏風外張望。
謝蟬碰碰她胳膊,“五姐姐,你在看什麽?”
謝寶珠臉上一下漲紅,慌亂地道“我在看……看長兄……”
謝蟬順著她的視線看去。
屏風那頭人影晃動,她沒看到謝嘉琅。
外麵前堂,謝大爺、謝二爺苦苦挽留馮老先生留下用飯。
馮老先生揮揮手,不耐煩地道“老頭子平生好一口酒,今天要去朋友家討幾杯好酒吃,就不留了。”
說完,抬腳就走。
謝家人不敢真攔著他,目送他上馬車。
馬車出了大街,馮老先生的隨從好奇地問“先生,您破例舉薦謝家大郎,已經是給了謝家天大的臉麵,為什麽要收大郎做學生?您不是總說不給人當老師嗎?”
馮老先生歪在車廂裏,閉著眼睛打盹,打一下哈欠,道“謝嘉琅有那個病,就算破例舉薦他去州學,萬一州學不肯收他呢?就算州學肯收他,以後不許他參加解試,他豈不是白白浪費光陰?他浪費了光陰,我馮某的破例豈不是成了笑話?”
“那我馮某人多沒麵子?”
“他基礎紮實,性情沉著,過兩年可以下場試試本事。既然我決定為他破例,那就送佛送到西,多拉他一把,讓他拜在我名下,他以後參加解試當不會被攔著。”
“這些年沒見過謝嘉琅這樣的學生,他非池中之物,又難得有仁心,我順手為之,說不定能成就一段佳話,讓我這個老頭子揚揚名聲。”
馮老先生也想知道這個少年最後能走多遠,站得多高。
隨從邊聽邊點頭“先生高見!”
“先生,那您看謝家二郎怎麽樣?他也是甲等。”
馮老先生事不關己“二郎是誰?關我什麽事?我隻收謝嘉琅做學生。”
隨從悄悄翻一個白眼,覺得自家先生太不著調“您今天讓大郎出盡風頭,二郎臉上不好看。”
馮老先生嗤笑“謝嘉琅是他兄長,兄長得誌,於他隻有好處,他如果是個聰明人,自會明白這些道理,若是嫉恨兄長,那未免太糊塗。江州隻是個小地方,到了外麵,他們就會知道世間有多少和他們一樣優秀的人才,在意一時風頭,眼界太窄,去了州學,還不得被氣死?”
隨從由衷地道“先生,您說的道理人人都明白,可是想要做到太難了。”
馮老先生笑了笑,“是啊。”
所以謝嘉琅難得。
宴席繼續。
外院,謝大爺被族人拉著灌酒。
裏院席麵,謝蟬發現圍在自己身邊的堂姐妹越來越多。
她們被長輩打發過來找她打聽謝嘉琅平時性情如何,有什麽喜好。
能去州學的學生是江州的佼佼者,知州大人要請過去吃酒的。
佼佼者的頭名,馮老先生破格認的學生,前途不可限量。
謝家人開始了各自的盤算。
謝嘉琅的癔症,突然得到所有人的憐惜。
謝蟬相信,假如謝嘉琅此刻忽然發作,癱倒在前堂,這些平時嫌棄他的人不會再遠遠避開,他們會一起擁上去,關心這個可憐的少年。
這樣的認知讓謝蟬心裏忽然傷感。
至親血緣不能讓謝嘉琅的家人疼惜他,馮老先生的賞識卻可以輕而易舉改變眾人的態度。
原來他們不是不能給謝嘉琅疼愛。
隻是不想給罷了。
宴散,謝蟬擺脫掉其他人,到前廊的花架下等著,謝嘉琅回去要經過這裏。
他不喜歡虛熱鬧,不會在宴席上待太久。
春暖花開,花架上爬滿綠油油的藤蔓,一朵朵嫩黃迎春花綴滿枝條。
一道身影匆匆走來,看到花架下的小娘子,目光跟著她發鬢旁隨風輕輕拂動的絲絛穗子晃了晃,遲疑兩下,走上前。
謝蟬抬頭看去。
呂鵬站在她麵前,神情有些古怪,臉色微紅。
謝蟬退後半步,眼神警惕。
小時候每次見麵呂鵬都欺負她,後來她長大了,呂鵬占不了上風,不過看到她還是總氣呼呼的。
呂鵬看到她後退的動作,臉更紅了。
“不是你叫我來的?”
他小聲問,臉越來越紅,紅得能滴出血。
謝蟬繼續往後退,搖頭“你是不是走錯路了?”
呂鵬站著沒動。
“團團。”
一道聲音響起。
謝嘉琅的身影出現在前廊深處,濃眉下漆黑的眸子看著呂鵬。
呂鵬抖了一抖。
幾年前,他聽說謝蟬怕蛇,藏了一條帶進謝府,準備嚇謝蟬。
謝嘉琅忽然出現,看著他和他準備放出去的蛇,眸子黑而沉。
“呂公子,如果有人無故欺負你妹妹,為人兄長,你會怎麽做?”
呂鵬氣得跳腳“你什麽意思?你敢嚇唬我?”
謝嘉琅剛生了場病,臉色微青,道“呂鵬,你會怎麽做,我也會。”
他聲音很輕,語氣卻很認真。
呂鵬很不想承認,他當時居然被謝嘉琅唬住了。
他下意識後退一步。
“哥哥!”
謝蟬看到謝嘉琅,臉上揚起笑容,快步朝他走去。
謝嘉琅嗯一聲回應她,目光還是落在呂鵬身上。
呂鵬感覺到了壓迫,尷尬地搓搓手,艱澀地道“大郎,恭喜你。”
這一句話說出來,過去的場景飛快地從呂鵬腦海裏劃過。
他帶著人欺負謝嘉琅,趾高氣揚,他撒謊陷害謝嘉琅,小謝蟬站在他麵前,頭發散亂,一雙杏眼又清又亮,說她不稀罕和他們這些人一起玩。
那時,呂鵬覺得,小謝蟬看著漂亮,可是太傻了。
到最後,傻的人是呂鵬。
先是那年縣學招收學生,他是知州公子卻未被錄取,謝嘉琅入學了。
後來呂鵬被父親關在家裏讀書,還是沒什麽長進,第二年勉強入學,再看到闊別的謝嘉琅時,他已經是學官最喜歡的學生。
現在,謝嘉琅要去州學了。
蒙塵的明珠顯露光華。
呂鵬來之前,呂夫人對他說“先前真是看走眼了,他們家大郎竟然能得馮老先生賞識……好在是一家人,你多和他親近,他是麗華的哥哥,以後他出息了,於你是好事。”
世事難料。
呂鵬有些惆悵,他還來不及因為兩人之間的落差感到失落、憤怒,謝嘉琅早就站在需要他仰望的高處。
謝嘉琅臉上神色淡淡。
沒有得意之態,隻有淡漠。
這一刻,呂鵬突然意識到,也許謝嘉琅根本就不記得他這種小人物,而他,還有和他一起欺負過謝嘉琅的那些朋友,可能一輩子都記得謝嘉琅。
他落寞地離開。
謝嘉琅轉頭問謝蟬“他欺負你?”
謝蟬搖頭“他早就不敢欺負我了……”
她壓抑不住喜悅,撲上前抱住謝嘉琅的胳膊輕搖“哥哥,給紅包!”
每次隻要有高興的事,謝蟬就找他討喜錢。
她的喜悅比花架上絢麗的春花還要熱烈。
謝嘉琅從宴席下來的路上,直覺她會在這裏等他,為他歡喜。
他漆黑的眸子掠過一絲很柔和的、一閃而逝的笑影。
似秋日晴空一隻野鶴拍翅而過。
“我沒有準備。”他輕聲說,“回房拿給你。”
謝蟬好奇地道“我聽她們說馮老先生送了你一塊玉。”
謝嘉琅取出蒼玉。
謝蟬接過,捧在掌心裏看,“哥哥,我幫你打一個黑色絛子,你可以把這塊玉佩在身上。”
謝嘉琅嗯一聲。
“馮老先生和你說什麽了?”
謝嘉琅告訴她瑕不掩瑜的寓意。
謝蟬聽完,眉頭皺起,站著不走了,“哥哥,這塊玉還是別戴了。”
謝嘉琅垂眸。
謝蟬輕哼一聲,隨手把蒼玉收起,“我覺得哥哥你是美玉,白璧無瑕的美玉!”
哥哥哪裏有瑕?
謝嘉琅笑了一下。
回到房裏,謝嘉琅取出裝喜錢的匣子,讓謝蟬自己挑。
門前腳步聲傳來。
各房的賀禮送到了,不一會兒,老夫人、謝大爺和謝二爺送完賓客,派人過來叫謝嘉琅去說話。
謝嘉琅剛走進正房,老夫人就問他“馮老大人之前有沒有向你透露要收你做學生?”
老夫人覺得這麽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情。
謝嘉琅迎著幾個長輩打量的目光,搖搖頭。
謝二爺插話道“不管老大人有沒有和大郎說過,現在大郎是老大人的學生了,老大人還要帶他去拜見州學的教授……老大人可是做過解試考官的。”
老夫人便不再問,吩咐謝大爺和謝二爺“要拜訪州學教授,不能空著手去,大郎年紀小,不懂這些,你們幫他把東西準備好,都要挑最好的,不要叫人笑話我們小氣,庫房那些古董藏書,隻要能用上的,全帶去都使得,不夠的話就去買。”
兩人應是。
老夫人又道“再多帶些銀兩,不要委屈大郎。他常吃的藥一定要多帶,外麵比不得家裏,那些藥館的藥以次充好,吃了耽誤病。”
“母親放心,兒子曉得。”
老夫人噓寒問暖,一樣樣吩咐,最後看一眼謝大爺。
謝大爺意會,側過身看向謝嘉琅,遲疑了一下,道“大郎,老大人說要帶你去州學……二郎也要去州學,不如讓二郎等幾天,和你們一起去,路上有個照應,你們兄弟可以一起探討功課,二郎也能順便向老大人請教學問。”
老夫人和謝二爺都看著謝嘉琅。
謝嘉琅平靜地道“未問過先生的意思。”
老夫人笑道“這個不怕,我已經叫人去縣學問了,你們同路,又是親兄弟,老大人怎麽會反對?”
下人早就派出去了,很快回來。
“老大人怎麽說?”
下人瑟縮一下,小聲答“老大人說,關我什麽事?”
老夫人和謝二爺對看幾眼,“看來老大人不介意,明天二郎不必走了,過幾天和大郎一起啟程。”
謝嘉琅退出正房。
“大郎!”
身後傳來謝大爺的聲音。
謝嘉琅轉身。
謝大爺追上兒子,目光在兒子身上轉了幾個圈。
今天謝大爺聽了很多奉承話,喝了很多酒,他很驕傲,很得意,飄飄然,有很多話想囑咐兒子。
可是現在麵對著兒子,謝大爺發現,自己無話可說。
兒子長高了,眉眼還是小時候的眉眼,父子相對,卻隻有陌生疏離。
一陣晚風吹過。
謝大爺酒意上頭,踉蹌了一下。
丫鬟趕緊過來攙扶他。
謝嘉琅站著沒動,道“父親吃多了酒,早點歇息。”
謝大爺覺得頭有點疼,手按著眉心,心裏百般滋味,難以言喻。
他想不起上一次碰謝嘉琅是什麽時候。
謝嘉琅小時候寫好字拿給他看,他會摸摸兒子的腦袋,兒子蒼白的臉上會閃過笑影……
後來呢?
後來謝嘉琅長大了,知道他們都嫌棄他是個累贅,不再主動觸碰任何人,也不再期待他們的觸碰。
謝嘉琅讓丫鬟攙扶著謝大爺,送父親回去。
父子倆終究還是沒話說。
謝嘉琅回自己的院子。
屋裏亮著燈,一道身影抱膝坐在書案前的席子上,腦袋一點一點,眼睛閉著,在打瞌睡。
謝嘉琅眉頭輕皺,俯身叫醒謝蟬,“怎麽沒回去?一直在這裏等著?”
謝蟬醒過來,睡眼惺忪,搖搖頭。
“我剛才回去了,拿點東西過來給你……”
她迷迷糊糊的,懶得起身,手腳並用爬到書案前,抱起一隻匣子,再爬回來,把匣子推到謝嘉琅跟前。
“哥哥,你喜歡哪一塊就挑哪塊,我給你打絛子,這些玉都很襯你。”
滿滿一匣子的玉,有雪亮的白玉,有豔麗的紅玉,有古樸的黑玉,全都是沒有瑕疵的美玉。
這些是謝蟬回到房裏翻箱倒櫃找出來的。
她不覺得謝嘉琅是一塊有瑕疵的玉,一刻也等不得,連夜找出這些來讓他選。
“哥哥,你選一個,多選幾個也可以,都是我攢的。”她很豪氣地道。
謝嘉琅眼眸低垂,看著一匣子美玉,唇角揚了一下。
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