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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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謝嘉琅最後選了一塊溫潤鮮翠的於闐玉。
    謝蟬配齊玄色、灑金、燕尾、泥金幾色絲線,親手打了兩個絛子送給他,不過鑲上於闐玉後,她悄悄叮囑謝嘉琅“哥哥,平時你還是戴馮老先生送的那塊水蒼玉吧。”
    謝嘉琅兩道濃眉輕輕挑了一下。
    他眉眼如墨筆勾畫,不苟言笑,目光又清正,謝蟬每次被他凝眸注視的時候,總覺得自己的小心機無所遁形。
    難怪前世他在刑部任職時,那些犯人都怕他。
    謝蟬臉頰微熱,湊到謝嘉琅跟前,杏眼眨巴幾下,煞有介事地說“哥哥,老先生送你玉,你如果不戴,他麵子上不好看,肯定生氣,他一生氣,不好好教你怎麽辦?我送的這塊你放在書房就好了。”
    她不在意他戴不戴自己送的東西,隻要他喜歡就行。
    謝嘉琅接過玉,收了起來,手指微曲,在她發頂輕輕敲一下,道“老大人未必介意這些。”
    謝蟬點頭“是是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州學遠在府城,那裏人煙稠密,土地富庶,衙門官署、世家望族、巨賈豪商雲集,比江州要繁華得多。
    原來的大夫人鄭氏就是從府城安州嫁過來的。
    謝大爺猶豫要不要派人去鄭家送個口信,和老夫人、謝二爺、謝六爺幾人商量。
    “我看不必和鄭家說。”老夫人不喜鄭氏,“她已經改嫁他人,我們巴巴地湊過去,鄭家還以為我們想攀親戚,別自取其辱!”
    謝二爺覺得可以派個人去說一聲,“鄭氏怎麽說也是大郎的生母,大郎有出息,她聽見了也高興……母親,鄭氏在安州可是大戶人家,他們家來往的很多是官宦人家,要是幾位舅爺肯把大郎、二郎引見給那些達官貴人,兩個孩子也能長長見識。”
    老夫人麵色不好看,鄭氏當初就是仗著家世不把她這個婆母看在眼裏,她到現在還對長媳多年前的忤逆耿耿於懷。
    謝大爺兩頭為難。
    謝六爺想了想,問“大哥,這事你和大郎說了嗎?”
    謝大爺搖搖頭。
    謝六爺哭笑不得地道“大哥,這事還是得看大郎的意思。”
    謝大爺發了一會兒愣。
    這些事他習慣為謝嘉琅做決定,六弟的話提醒了他,告不告知鄭家得聽謝嘉琅的,兒子長大了,出息了,很多事要由他自己做主。
    謝大爺找來謝嘉琅,問他的想法。
    謝嘉琅很平靜,道“兒子寫一封信告知母親去州學的事。”
    他回房,鋪紙磨墨,提筆寫信。
    母親大人在上,兒嘉琅叩首,自母親歸家,已有數月……
    謝嘉琅記得表兄鄭觀去國子監的時候,鄭氏有多高興。
    他寫著字,眼前浮現出鄭氏離開的那天。
    渡頭風雪交加,遠處逶迤的山巒白雪皚皚,枯木寒枝,江天一色蒼茫。
    他立在雪中,看著大船在落雪中飄然遠去。
    那天很冷,冷得他此刻回想,腳底都覺得像浸在雪水裏,冰涼刺骨。
    信寫好送出去,謝家的行囊也收拾得差不多了,謝二爺留在府中主事,謝大爺和謝六爺送謝嘉琅、謝嘉文兄弟倆去州學。
    謝蟬找謝六爺撒嬌“阿爹,州學是什麽樣子的?我也想去看看。”
    謝六爺搖頭“不行,州學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進去的,他們的學舍在山上,那大門比衙門還要氣派,每天有人看守,一般人進不去。”
    謝蟬摟著謝六爺的胳膊不放“我和阿爹一起送大哥哥去州學,不就可以進去了?”
    “那怎麽行?大郎、二郎進州學是咱們合族的大事!爹爹不能由著你胡鬧!女子不能入州學,你是小娘子,進不去。”
    謝蟬聲音一低,“我可以扮成小郎君。”
    謝六爺還是搖頭“州學不比縣學,州學的學官是朝廷任命的,教諭和教授是進士老爺,州學的學規比縣學的嚴格,觸犯學規要被除名的。”
    謝蟬聞言,隻得放棄,她不想給謝嘉琅添麻煩,“那我不進去,隻是送一送大哥哥,看一看府城。”
    謝六爺不忍讓她失望,但是又怕縱容她是害了她,歎一口氣,狠下心腸,摸摸她腦袋“你在家和你三姐姐、五姐姐一起玩,爹爹回來的時候給你和十二郎帶好吃的。”
    謝蟬悶悶的,去找謝嘉琅。
    “哥哥,我爹爹不肯帶上我。”
    謝嘉琅在收拾書卷,看她垂頭喪氣地坐在席子上,手指絞著絲絛穗子,好不可憐的模樣,放下書走過來。
    “我到了給你寫信,告訴你路上的見聞。”
    他道。
    謝蟬抬起臉,還是一臉苦悶,歎口氣,道“好吧……哥哥,你要常給我寫信,別忘了……”
    剛說完,又趕緊改口,“要是你功課忙就不用寫了,功課要緊。”
    謝嘉琅“嗯。”
    “我也可以給哥哥你寫信。”謝蟬精神了點,爬起身,幫謝嘉琅一起整理書箱,“我半個月寫一封,讓夥計去府城的時候順路帶過去,可以嗎?”
    謝嘉琅點點頭。
    “哥哥,你到了州學要好好照顧自己,要記得吃飯,夜裏別熬得太晚,變天了要多添衣。”
    “嗯。”
    “想吃什麽就要青陽出去買,我聽說州學外麵有很多鋪子,賣的灌湯包子好吃,州學學生都愛吃,你可以嚐嚐。”
    “嗯。”
    “我收拾了幾袋炒米、幹果,哥哥你讀書餓了可以拿著吃,一點都不麻煩。”
    “嗯。”
    謝蟬想到一句囑咐一句,嘮嘮叨叨的。
    丫鬟仆婦都忍笑。
    謝嘉琅沒有笑,一句一句應答,沒有一點不耐煩。
    謝蟬很舍不得他,州學遠在安州,她不能像他在縣學時那樣,隔三差五找機會去看他。
    她幫謝嘉琅整理好書箱,依依不舍地走了。
    青陽進屋收拾衣服,笑道“九娘和郎君感情真好,過幾年她出嫁了,郎君一定舍不得……”
    謝嘉琅怔了怔。
    “什麽?”他輕聲道。
    青陽蓋上衣箱,“三娘已經定親了,五娘那邊聽說也有人家來問了,過兩年九娘也要定人家,我聽酥葉說呂夫人已經提過一次,還有九娘的那個舅舅,每年都問六爺……郎君這次去州學,回來的時候說不定九娘就要嫁人了……不知道誰家小郎君運氣好,能把九娘娶回家去……”
    “老夫人院子的姐姐說,九娘生得漂亮,越長大越好看,老夫人也想把她嫁給當官的人家,現在誰來問都不鬆口,說要等她再長大點,那時候更漂亮……”
    謝蟬長大了就要嫁出去。
    謝嘉琅坐在窗下,手裏握著書卷,走了一會兒神。
    少年人從未想過這樣的事。
    不能跟著一起去州學見世麵,謝蟬很失望,不過為謝嘉琅送行的時候,她已經不傷心了,謝嘉琅是去上學的,想到他這些年處境艱難,現在終於盼來曙光,她為他高興雀躍,那點不舍早就衝淡了。
    她送謝嘉琅和謝嘉文上船,跟著在船艙轉了一圈,問青陽“備了清涼藥嗎?”
    這幾天風大,江上浪高,容易暈船。
    青陽點頭,笑嘻嘻地道“都帶了,都帶了。”
    謝蟬到處轉了轉,看確實什麽都帶了,沒什麽缺的,回頭看謝嘉琅“哥哥,那我走了。”
    聲音軟軟的,沒有撒嬌,但因為不舍,語調綿綿,聽起來更嬌柔。
    謝嘉琅道“我送你下船。”
    渡頭狂風吹卷,木板左搖右晃,上下顛動,謝蟬有些站不穩,不小心瞥見腳底下江麵翻湧的浪花,頭暈目眩。
    “團團,沒事,別往下看,我扶著你。”
    謝嘉琅抬手,從謝蟬身後繞過去,環著她的肩,握住她的手臂,帶著她下船。
    謝蟬把臉埋在他身前,跟著他走,到了岸上,仍覺得頭有點暈,腳底軟綿綿的。
    她仰起臉,看著謝嘉琅少年英氣的側臉,神思恍惚。
    眼前少年的臉和一張輪廓淩厲分明、威嚴沉靜的臉龐重合。
    暮春的草場,草長鶯飛,鳥語花香。
    謝蟬立在帳篷前,聞到濃鬱的花香,還有宴席上烤鹿肉、蒸羊頭的香味,妃嬪的脂粉香,李恒的龍涎香。
    她手足無措,袖子裏的手冰涼,顫抖。
    她覺得自己好像哭了。
    又好像沒有。
    一道高大身影靠近,男人手伸過來,隔著袖子托起她的手,讓她的手掌落在他堅實的手臂上,低沉的聲音縈繞在她耳畔“娘娘,別怕,臣扶著您。”
    大船停泊在渡頭,江麵上波濤翻滾。
    少年謝嘉琅低頭問小謝蟬“還難受?”
    小謝蟬猛地回過神,搖搖頭。
    混亂的記憶散去。
    馬車等在岸邊,酥葉掀開車簾,放好腳凳。
    “回去吧,渡頭風大。”謝嘉琅道。
    謝蟬嗯一聲,轉身登上馬車。
    “團團。”
    車窗外謝嘉琅忽然叫她。
    謝蟬掀開車簾。
    謝嘉琅看著她,濃烈的眉眼在身後江水映襯下如一幅墨畫,“團團,明年哥哥帶你去安州。”
    等他再長大一歲,可以征求長輩的允許,帶她出門,她那麽期待出去,她想去哪裏,他帶她去。
    謝蟬愣了片刻,眼底騰起亮光“真的?”
    謝嘉琅點頭。
    謝蟬滿心歡喜,扒在車窗前,伸出手,“哥哥,我們擊掌。”
    少年寬大修長的手掌和小娘子肉乎乎的手掌輕輕拍了三下。
    “好,說定了,哥哥,你別忘了。”
    謝蟬收回手,喜滋滋地道,她相信謝嘉琅的話,他這種克己的人,如果對一個人許下什麽承諾,一定會遵守一輩子,和他擊掌不是催他立誓,隻是因為高興。
    就算明年他不能兌現諾言,她也不會失落,他能有這樣的念頭,她已經很開心了。
    畢竟當她對其他人吐露想法時,他們都覺得她太任性,不安分。
    前世她很安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然後在那一道道碧瓦朱甍的深宮高牆下耗盡一生。
    謝嘉琅站在甲板上,目送謝家的馬車遠去。
    馮老先生走上來,問“剛才那個頭上紮絲絛的小娘子就是你家中喜歡吃縣學素煎兒的妹妹?”
    謝嘉琅轉過身,“是。”
    馮老先生哈哈大笑“原來是你妹妹。”
    “先生見過我妹妹?”
    馮老先生點頭,“見過,難怪你疼這個妹妹。那天在城南遇見她,她聽見有人說你壞話,急得臉通紅,凶巴巴的,像是要擼袖子打人,人都被她瞪跑了。我就說,生得唇紅齒白的,一看就是個小娘子,不像小子。”
    謝蟬凶巴巴的樣子……
    謝嘉琅唇邊浮起一絲淺笑。
    大船走了幾天幾夜,每到一處渡頭,謝大爺和謝六爺就派人下船為馮老先生沽酒。
    白天,馮老先生坐在船艙裏,一邊喝酒一邊賞景。夜裏,馮老先生躺在船艙裏,呼呼大睡。
    接連幾天都是如此。
    謝嘉文沾謝嘉琅的光和馮老先生同行,想趁機向老先生請教問題,每天守在馮老先生的船艙前,卻一句話都沒說上。
    他心中焦躁,去找謝嘉琅。
    青陽開門,謝嘉文往裏一看,愣住了。
    窗下,謝嘉琅端坐在書幾前,正埋頭書寫,旁邊是一摞厚厚的寫滿筆記的書卷。
    快要去州學了,謝嘉文這幾天心浮氣躁,激動,忐忑,惶恐,期待,以為謝嘉琅應該和自己差不多,沒想到他居然還能氣定神閑地溫習功課。
    謝嘉文輕手輕腳走過去。
    大船在江中搖晃,謝嘉琅執筆的手卻沉而穩,筆尖下一列列流暢剛勁的字跡。
    “何事?”
    他聽見聲音,頭也不抬,問。
    謝嘉文輕咳一聲,道“長兄,我有幾個疑惑不解的地方想問問老先生……”
    他臉有些紅。
    從小到大,他習慣被當成謝家繼承人對待,謝嘉琅隻是個被所有人遺忘的廢人,現在他站在謝嘉琅身側,叫他長兄,感覺渾身不自在。
    謝嘉琅繼續書寫,道“先生這些天沒有空閑,你有疑難處先記在紙上,等下了船去問先生,先生會為你解惑。”
    謝嘉文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搪塞自己,退出船艙,想了想,還是去馮老先生船艙門口守著。
    直到下船,謝嘉文也沒和馮老先生說上話。
    下船後換乘馬車。
    青陽過來找謝嘉文“二郎,郎君說今晚在旅店歇腳,先生要考校問題,郎君要你一起去,你有哪些疑問正好可以請教先生。”
    謝嘉文愕然,慌忙找出自己寫滿問題的字紙,心裏油煎一樣。
    等到晚上,眾人在旅店住下,謝嘉琅果然來找謝嘉文,帶他一起去馮老先生屋中請教學問。
    馮老先生衣襟半敞著,沒佩戴巾子,手裏抓了把蒲扇,一邊拍蚊子,一邊問問題,末了,讓他二人提問。
    謝嘉琅看向謝嘉文,示意他先問。
    謝嘉文再度錯愕,捧著字紙上前,問出疑問。
    馮老先生一一為他解答。
    解完惑,已經是半夜了。
    馮老先生一拍蒲扇,起身去睡。
    謝嘉琅和謝嘉文告退出來。
    “長兄……”
    謝嘉文叫住謝嘉琅,今晚他把積攢的問題一口氣問了,謝嘉琅一道問題都沒問。
    謝嘉琅轉身,眼眸漆黑,“什麽事?”
    謝嘉文欲言又止,最後幹巴巴地道“長兄早點休息。”
    他回房,躺在枕上,翻來覆去。
    來州學的時候,二夫人提醒他,謝嘉琅現在得意了,一定會趾高氣揚,報複他羞辱他,他得忍著。
    小不忍則亂大謀,忍一時之氣,免百日之憂……
    謝嘉文每天告誡自己一定要忍……
    可是謝嘉琅並沒有羞辱他。
    一天後,他們抵達安州。
    馮老先生要帶謝嘉琅去拜訪昔日同窗。
    二房跟來的隨從趕緊推謝嘉文出來,正要開口,謝嘉文攔住隨從“我們能和先生同行,已經是沾了長兄的光,還厚著臉皮硬湊上去,先生隻怕要厭煩,算了。”
    馮老先生隻帶著謝嘉琅去了。
    昔日同窗得知他破例收了個學生,頗為納罕,把謝嘉琅叫到跟前,看他長身玉立,麵相端正,撫須點頭,再考校了學問,笑向馮老先生道“難怪你要破例收弟子,果然不錯。”
    馮老先生搖著蒲扇,道“先別急著誇,有件事要告訴你,請你幫忙。”
    “什麽事?”
    馮老先生示意謝嘉琅在外麵等著,和同窗一起走進內室,低聲道“我這個學生,天生不足,身患……”
    謝嘉琅站在堂屋地上,聽見裏麵傳出驚呼聲。
    隔了一道頂天屏風,他依然能聽出那聲音裏的驚訝和為難。
    馮老先生的每一個同窗在聽說他的癔症後,幾乎都是這樣的反應。
    他們震驚詫異,從內室出來後,再打量謝嘉琅,目光便不再隻是欣賞和愛惜。
    馮老先生帶著謝嘉琅一個接一個拜訪過去,對他道“你看到了嗎,世人對身患怪疾之人,隻有厭惡嫌棄,你是要繼續,還是返回江州?”
    謝嘉琅麵色平靜,道“學生是來求學的。”
    風言風語,冷嘲熱諷,動搖不了他的意誌。
    馮老先生點頭。
    這日,馮老先生的幾個同窗包下州學附近的登雲樓,叫了幾壇豐和春,設宴招待他。
    酒醉飯飽,說了些往昔同窗的趣事,同窗們對望一眼,提起謝嘉琅。
    “他次次是甲等,縣學報上來,按官學製度,我們可以收下他……不過他有這樣的病,以後前途難料,一輩子被人恥笑是一定的,你可憐他,幫他入學就是了,何必收他為弟子?”
    馮老先生笑著道“老頭子高興。”
    又道,“我不是可憐他,是想看看這孩子能走多遠。你別看他年紀小,我們幾個年輕時都不如他。”
    同窗都笑“你這是愛才,自然要誇他。”
    馮老先生搖搖頭,環視一圈,“老嶽,你記不記得少年時,我們幾個在這登雲樓喝醉了酒,一口氣爬上山,攀到高塔上觀江,寫下幾首詩……”
    說起這件事,眾人都笑了。
    那時候年輕氣盛,意氣風發,一個個都覺得自己是諸葛再世,伊尹重生,是可以扛起重任的治世能臣,指點江山,品評天下人物,分析朝堂局勢,豪氣衝天,氣勢可吞江河日月。
    後來他們科舉入仕,分散天下,有人平步青雲,有人鬱鬱不得誌,還有人卷入朝堂漩渦,丟了性命。
    曾經的抱負、理想、誌氣,早就在現實重壓下磨滅得一幹二淨。
    如今垂垂老矣,回想當年,眾人隻覺得恍如隔世。
    馮老先生捧著酒杯,自嘲一笑,“前朝末年,天下大亂,中原十室九空,我馮氏一族本是大族,戰亂中隻活下來幾個孤兒……我秉先父遺誌,有意創出一番事業……奈何本性懶惰,未能如願。”
    他曾經壯誌滿懷,然而到了任上,他發現自己舉步維艱,他有一肚子的治國方策,可是連縣衙的一個小吏都不聽他指揮。
    “馮某慚愧啊!”
    眾人聽了這話,都惆悵起來。
    他們年輕時各有各的野望和抱負,到頭來,隻能回首往昔,感慨歲月不饒人。
    匡扶社稷,何其難也。
    馮老先生喝一口酒,道“我老了,不中用了,這輩子沒做過幾件好事,愧對先祖。我看謝嘉琅不錯,我們做不到的事,不妨讓他去試一試。”
    眾人納悶“你的意思事,我們做不到的事,他能做到?”
    馮老先生點頭。
    一名老者沉吟片刻,搖頭“我們為官時,朝廷百廢待興,世族勢力被削弱,先帝先殺宗室,手刃親手足,再誅母族、妻族,把河北世家殺了一半,何等強勢!那時,我們這些寒門之士依然寸步難行!何況如今!”
    “世族把持朝政千百年,不管哪朝哪代,他們不可撼動,先帝殺了那麽多世族,得了一個暴君之名,再看如今朝堂,皇權依然受世族掣肘,文武百官,有一半姓崔。”
    “你們看,崔貴妃雖然沒有封後,其實和皇後無異,他日必是崔貴妃所出的八皇子登基,崔氏權傾朝野。”
    “先帝雷厲風行,當今聖上受先帝教導,依我看,絕非懦弱之輩,崔氏眼下風光,禍福不定。”
    “朝廷紛爭,不過是他們那幾家幾姓在內鬥,換來換去,還是世族說了算。”
    眾人都是多年老友,而且未做過高官,如今又不在朝中,談論起朝政,並無顧忌。
    馮老先生冷笑“照你們的意思,既然世族不可撼動,時局無法改變,天下之人就應該像我們這樣,渾渾噩噩,混吃等死,坐視朝政一日日腐敗,百姓生活困苦?”
    “我們讀書立誌,就是立這樣的誌?!”
    “你們教書育人,為朝廷選士,胸中卻無一絲誌氣,你們的學生如何有誌氣?”
    眾人沉默。
    馮老先生放下酒杯,站起身,走到欄杆前,望向樓下。
    登雲樓外,遼闊的長江自西向東,波濤翻湧,奔流而去。長江對岸,層巒起伏,峰嶂冥密。
    驚浪拍打沿岸峭壁,氣勢恢宏。
    一個少年立在樓下高台邊,長身玉立,眉眼端正,是一張清正的臉,也是一張冷靜克己、風雨不動、無情無欲的臉。
    這樣的人,意誌堅忍,冷峻剛毅。
    多日相處下來,馮老先生越了解這個少年,越覺得自己的決定沒有錯。
    他回頭,撫須,緩緩道“我們做不到的事,後人未必做不到!後人做不到,還有後人的後人!我馮某沒什麽本事,但看到有後人堅毅遠勝於我,順手拉他一把,何樂而不為?”
    “將來他若能做到我馮某做不到的事,也算我馮某積了一點功德。”
    眾人默默咀嚼他的話,臉色各異,不再試圖勸說他放棄謝嘉琅。
    “馮老怪說得對,我們辦不到的事,後人未必做不到。”
    “我們老了,將來是年輕人的。”
    酒樓外,峭壁下,江流滾滾,湧向天際。
    辦好所有文書,馮老先生要謝嘉琅自己去州學,“現在州學的人大概都知道你身患癔症了,為師沒有幫你隱瞞,你的同窗都是各州縣的佼佼者,個個傲氣,他們也許不會當麵侮辱嘲笑你,不過他們一定會用最刁鑽的辦法挖苦你、打擊你。”
    謝嘉琅臉上沒有畏懼之色。
    自小便是如此,他習以為常。
    馮老先生嘖嘖幾聲,因為學生的鎮定而感到滿意,又覺得學生太鎮定了,沒能嚇著他,不好玩。
    這小子,天生的清冷寡欲,克己到叫他這個老頭子汗顏。
    州學的大門建在幾十級台階之上,雙層飛簷,威儀莊嚴,門上掛著先帝親筆寫下的匾額。
    謝嘉琅一步步登上台階,走進去。
    山風吹拂,撩起他的袍袖,山牆上雕刻的遊龍圖閃耀著灼灼的金光。
    謝嘉琅分到一間學舍,他走過去,感覺到長廊兩邊的學舍有打量的視線看過來。
    “聽說他有病……”
    “看著好端端的……”
    “這種人也能進州學?”
    謝嘉琅目不斜視,走進自己的學舍。
    青陽捧著一封信上前,滿臉是笑“郎君,九娘的信送到了。”
    謝嘉琅接過信,走到窗前,盤腿坐於書案旁,拆開信。
    厚厚幾張紙,一股淡淡的桂花甜香。
    謝嘉琅失笑。
    信上,謝蟬先問他平安,到安州習不習慣,州學如何,同窗如何,學官如何,然後叮囑他小心保養,勿要辛勞,最後寫他剛走她就想他了,信是他離開那天就寫的,所以沒什麽新鮮事。
    謝嘉琅看完信,提筆蘸墨,鋪開紙張。
    吾妹團團,兄已抵安州,一切安好……
    他寫州學氣派的大門,安州繁華的集市,登雲樓的灌湯包子果然好吃,馮老先生吃了好幾籠……
    她想知道的、感興趣的,他都寫了一筆。
    本來覺得報個平安,說些見聞就夠了,想到謝蟬收到信,肯定很喜歡知道這些,那雙杏眼一定亮晶晶的,謝嘉琅又多寫了一頁。
    謝蟬收到這封信,已經是兩個月後了。
    這時候謝大爺和謝六爺已經回到江州。
    謝六爺回府的那天,謝蟬撲上來訴委屈,她被周氏拘在院子裏,快悶出病了。
    這時,布鋪的掌櫃找到謝六爺,急得滿頭汗。
    “六爺,前些時候您不在,嚴家想訂製新的花樣,我們不敢來府裏問九娘,一直拖著,嚴家說再不給他們花樣子,他們就去買範家的。”
    謝蟬在外麵探頭探腦,偷聽到這句,立即叩門“阿爹,我可以畫!”
    謝六爺歎口氣。
    他想壓製女兒的性子,狠下心不帶她去安州,剛回來就碰到這事,真是天意。
    謝六爺打開門,臉還板著,眼睛裏卻有笑意“明天和我去鋪子。”
    謝蟬抱住謝六爺,“阿爹最好了!”
    第二天,鋪子的粉壁上掛出新的花樣粉本,供顧客挑選。
    客人問起粉本是不是大師傅的新作,掌櫃搖搖頭,道“是我們大師傅的徒弟畫的。”
    布鋪的花樣新鮮,大方,貴氣,還雅致,漸漸地傳出名聲。
    年底,所有賬目交給老夫人過目。
    老夫人發現布鋪盈利比往年多幾成,笑嗬嗬地問謝六爺“聽說今年鋪子出了不少新花樣?”
    謝六爺輕描淡寫“大師傅的徒弟出師了,她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