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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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謝蟬跳下馬車,回府,吩咐仆從去找謝寶珠。
    “我有話和五姐姐說。”
    丫鬟回說謝寶珠剛才好像往園子裏去了。
    謝蟬徑直追過去,一路穿花拂柳,繞過長廊,找了一大圈,累得氣喘籲籲,最後在假山旁看到謝寶珠慌亂的身影。
    “五姐姐!”
    她提著裙子衝過去,攔住謝寶珠。
    謝寶珠哆嗦兩下,強自鎮定,“九娘,你攔著我做什麽?”
    謝蟬看著她,“五姐姐,你是不是做了什麽?”
    謝寶珠冷汗涔涔,避開她審視的目光“你說什麽?我什麽都沒做!”
    她低著頭要走。
    謝蟬攥住她的手臂,“謝寶珠!你看著我的眼睛,你告訴我,你做了什麽?!”
    謝寶珠抖了一下,憤憤然地甩開她的手“不要你管!”
    她這般驚慌的情狀,愈加印證謝蟬的猜測。
    謝蟬注視著謝寶珠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五姐姐,你告訴我,你是不是做了什麽不該做、有違良心的事?”
    謝寶珠被問得心慌意亂,連連後退,癱倒在假山旁,語無倫次“我……我……宋媽媽說三娘太狠心了……我隻是替呂家哥哥出氣!”
    謝蟬心裏一沉“你對三娘做了什麽?”
    謝寶珠牙齒直顫“我……宋媽媽給我一包藥粉……要我摻在三娘的妝粉裏……”
    謝蟬又氣又急,但現在不是罵人的時候“是什麽藥粉?宋媽媽是什麽人,在哪個院子當差?”
    謝寶珠六神無主,哇的一聲掩麵哭了起來,整個人抖得站不住。
    謝蟬追問“五姐姐,宋媽媽是誰?”
    謝寶珠淚流不止,不肯應答。
    謝蟬深吸一口氣,雙手攥著謝寶珠,“五姐姐,你用這種陰私手段對三娘,要是三娘出了什麽事,你這輩子都會良心不安。”
    她看著謝寶珠哭得通紅的眼睛“我攔著你,是為了你!”
    謝寶珠抬起頭,呆呆地望著謝蟬,沉默了一會兒,神情變得木然“宋媽媽是呂家的人,她給我一包藥粉……她說三娘用了會起疹子……相看的人家會被嚇走……”
    謝蟬拉著謝寶珠走進長廊,要趕過來的丫鬟酥葉看著她。
    “寸步不離地守著五娘,看緊了。”
    她怕謝寶珠一時想不開做傻事。
    謝蟬掉頭去謝麗華的院子。
    今天有客人要來,丫鬟仆婦在打掃庭院,收拾花圃,謝麗華坐在窗前梳妝打扮,剛換好一件胭脂紅牡丹富貴錦的上襦,底下係月白地羅裙,正攬鏡自照,仆婦捧著她的長發,往發絲上抹潤發的蘭香。
    謝蟬輕輕吐一口氣。
    還好,謝麗華光是換衣衫就用了很長時間,還沒傅粉。
    她走進去,“三姐姐。”
    謝麗華從銅鏡裏看她,疑惑道“你今天不是出遠門嗎?怎麽回來了?”
    “我找三姐姐借一樣東西,三姐姐用的香粉很好,能借我一盒嗎?”
    謝麗華愣了一會兒,謝蟬從不找她借東西的,隨即想到謝蟬現在來月事了,長大了,也許是想學梳妝打扮了……她示意丫鬟把自己的妝粉拿給謝蟬,“你拿吧。”
    謝蟬挑走謝寶珠提到的那盒妝粉,“謝謝三姐姐。”
    她回到園子,酥葉和謝寶珠還坐在長廊裏。
    謝寶珠已經不哭了,她靠在欄杆上,眼神呆滯空洞,神色麻木。
    謝蟬支走酥葉,拿出那一盒妝粉。
    謝寶珠猛地瑟縮一下,嘴巴張了張,涕淚齊下。
    謝蟬抽出帕子,擦了擦她的臉“五姐姐,你是不是喜歡呂鵬?”
    呂家出事後,謝麗華無動於衷,反倒是謝寶珠多次為了呂鵬和謝麗華爭吵。
    謝寶珠扒在欄杆前,哭得更厲害了。
    答案不言自明。
    謝蟬歎口氣,拍拍謝寶珠的肩膀,“五姐姐,你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短短的一刻鍾裏,謝寶珠心裏又是愧疚又是羞恥又是後怕,被謝蟬發現自己做的醜事,她恐慌難堪,恨不能一死了之,可是謝蟬語氣淡淡的,冷靜,從容,好像並沒有嫌惡她的意思,她更覺得難受,又覺得突然有了主心骨,一邊哭,一邊道出事情經過。
    呂家一夜傾覆,呂家的下人散的散,逃的逃,被賣的被賣,其中有個仆婦留在江州。
    謝寶珠想打聽呂鵬的消息,又怕傳出去被人笑話,不敢找五夫人,無意間遇見那個仆婦,從仆婦那裏得知呂鵬瘸了一條腿。
    “呂家哥哥從來沒吃過苦……”謝寶珠聲音沙啞,“他太可憐了……”
    謝寶珠從小就喜歡呂鵬。
    她整天跟在謝麗華身後打轉,沒有人在意她,有一天,她摔了一跤,大家哄堂大笑,呂鵬把她拉了起來,指指她髒兮兮的臉蛋,笑嘻嘻地道“五娘,你成花臉貓了!”
    少年那一瞬間帶笑的臉,從此刻在了謝寶珠心上。
    呂鵬出事以後,二房的薄情寡義讓謝寶珠更加同情呂鵬,她從仆婦那裏得知呂鵬現在處境很糟糕,懇求謝麗華找謝二爺幫幫呂鵬,謝麗華斷然拒絕。
    謝蟬拿袖子幫謝寶珠擦去眼淚。
    “所以你要替呂鵬報複三姐姐?”
    謝寶珠顫抖一下,“那天我們去廟裏求簽,碰見宋媽媽,她給我這包藥粉,她說呂家哥哥病了……三姐姐這麽快和別人定親……他的病會更重……那包藥粉隻是讓三姐姐起疹子……嚇走今天的客人……沒什麽妨害……”
    “五姐姐。”謝蟬打斷謝寶珠的話,“假如那個呂家仆婦恨二房入骨,想為呂家出氣,借你的手在三娘的妝粉裏下毒呢?”
    “如果這包藥粉是害人的東西,今天我不攔著你的話,三姐姐出了事,你心裏好過嗎?”
    謝寶珠渾身僵直,嚇得麵如土色。
    “我沒有!”她越想越害怕,不住地搖頭,“我沒想要害三娘啊!”
    她心有餘悸,嚎啕大哭。
    謝蟬沒有勸她,沉默半晌後,慢慢地道“五姐姐,你不是壞人啊。”
    謝寶珠沒有壞心,她會嫉妒謝麗華,會因為怕被呂鵬他們孤立而不和謝蟬玩,但是她沒有做過什麽壞事,她會在謝蟬被謝嘉武他們欺負時偷偷去叫丫鬟,她私底下悄悄和謝蟬說話,幫謝蟬出主意,她隻是個普普通通的、有點小私心的小娘子。
    “五姐姐。”謝蟬抬起謝寶珠的臉,“你不是壞人,不要讓自己陷進這種是非裏,呂鵬和三娘解除婚約了,你真的喜歡呂鵬,那就告訴五叔五娘,堂堂正正去爭取。你以為今天隻是讓三娘起一點疹子,出口惡氣,以後呢?我們都有起惡念的時候,那不要緊,但是不要去做違背良心的事,一旦縱容心裏的惡念,你會一點一點往下沉,直到鑄成大錯,沒有回頭路。”
    前世,謝蟬見過很多那樣的人。
    一看到謝寶珠慌張的模樣,她的腦海裏劃過好幾張臉。
    甚至,她想到自己。
    初入宮時,妃嬪們都那麽年輕,那麽美貌,後來她們在深宮中勾心鬥角,互相殘殺,一個個年輕鮮活的生命,都葬送在皇城高峻幽冷、看不到盡頭的宮牆之中。
    謝蟬也險些陷進去。
    她身不由己,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流沙之中,一日一日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她想做一個好皇後,可是那麽多人想要她死,她彷徨,無助,恐懼,那年,她隻有十七歲。
    十七歲,前世的謝蟬遇見謝嘉琅。
    謝寶珠的眼淚一顆接一顆,吧嗒吧嗒往下掉。
    “九妹妹,我錯了。”她抱住謝蟬,放聲痛哭,“我害怕……我做了壞事……我真的不想害三娘……我就是氣糊塗了……”
    謝蟬由著她哭,等她平複下來,送她回房,要丫鬟去請五夫人。
    五夫人嚇得臉都白了,慌忙叫人去穩住那個宋媽媽,抬起手連拍謝寶珠幾下,拉著謝蟬的手,千恩萬謝。
    謝蟬耽擱了好一陣,急急忙忙出府,登上馬車,趕得太急,腳下滑了一下,人往車廂裏撲。
    一雙手抬起來,捉住她的手臂,扶著她站穩。
    “慢點,不要急,還沒到開船的時辰。”
    謝嘉琅溫和的聲音在她耳邊道。
    謝蟬定定神,坐下。
    “紙筆都拿了?”
    謝蟬點點頭“拿了。”
    事情已經解決了。那盒摻了藥粉的妝粉確實是隻會讓謝麗華起疹子的妝粉,宋媽媽原來是呂夫人房裏的下人,不敢害人,氣不過二房對呂家這麽絕情,想讓謝麗華在媒人跟前出醜而已。
    謝蟬當著五夫人的麵把妝粉撒進池子裏了。
    謝寶珠經過今天的事,懸崖勒馬,有五夫人看著,相信她會醒悟過來。
    她以後依舊是那個普普通通的、會嫉妒人、有點小私心的小娘子,但她不會縱容自己的惡念,變成一個惡人。
    等謝蟬坐好,謝嘉琅的手收了回去,拿起一卷書繼續看,神情沒有一絲不耐煩。
    馬車晃蕩起來。
    到了渡頭,謝嘉琅拉著謝蟬上船。
    “別往下看。”
    他忽地叮囑一句。
    謝蟬眼簾抬起,看著謝嘉琅的側臉。
    他眉骨很高,五官英挺淩厲,神情卻很淡,目光冷肅,是寡情的長相。
    可他記得她怕高。
    謝蟬抿唇,輕輕笑了一下。
    大船乘風破浪,駛出江州。
    江麵上籠罩著一層朦朧的白霧,兩岸崇山峻嶺,峰巒千姿百態,船行其中,像穿行於一幅幅旖旎秀麗的山水畫裏。
    謝蟬扒在窗前,兩手托腮,看了一會風景,回頭看謝嘉琅。
    他端坐在席子上,麵前案幾上幾冊攤開的書卷,修長的手指握著一支筆,全神貫注地書寫。
    謝蟬懶懶的,挪到他對麵,盤腿坐著,兩手捧腮,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看。
    謝嘉琅沒有抬頭,專心致誌地寫文章。
    江麵的風從窗戶吹進船艙,書卷翻動。
    謝蟬伸長手臂去夠案幾角落的鎮紙、銅尺,一陣扒拉,動作飛快,嗖嗖幾下,把書卷的頁腳全都壓住,繼續捧著臉看謝嘉琅。
    “怎麽了?”
    謝嘉琅忽然問,眼睫低垂,仍然看著筆下的文章。
    “沒事。”
    謝蟬搖搖頭,絲絛穗子被風吹得揚起。
    “哥哥,我困了,想在這裏睡一會兒。”
    謝嘉琅嗯一聲。
    謝蟬挪到案幾對麵,抖開錦被裹住自己,躺下,合上眼睛,睡了一會兒,睫毛抖幾抖,杏眼睜開,又盯著謝嘉琅看。
    謝嘉琅停筆,黑眸抬起,視線落到謝蟬臉上“團團,是不是暈船了,不舒服?”
    謝蟬裹在錦被裏搖頭“我不暈船,我以前坐過船,三歲那年我坐船來江州的。”
    謝嘉琅便又嗯一聲,長睫垂下去,接著寫文章。
    謝蟬側過身看他,問“哥哥,你記不記得第一次見我的時候我是什麽模樣?”
    謝嘉琅放下筆,翻看書卷,嘴角輕輕揚了一下。
    其實那是一段晦暗難堪的回憶,一家人聚在老夫人的正房,熱鬧喜慶的家宴,他忽然發病,雞飛狗跳。
    他還記得鄭氏厭憎失望的目光。
    不過他也記得那天的九妹妹,她頭發很黑,皮膚很白,圓圓的杏眼,捧著碗,像現在這樣,目光炯炯地盯著他看,有點傻氣。
    一晃眼,胖乎乎的小團子九妹妹長大了。
    “記得。”他點頭,看著書卷,道,“團團在吃東西。”
    在吃東西?
    謝蟬很認真地思考那應該不算是壞印象吧?
    她想著想著困意上頭,合眼睡了。
    大船晃晃悠悠,謝蟬的思緒也跟著晃晃悠悠,江風習習拂進船艙,潺潺的水聲溢滿她的夢境。
    前世。
    一張慌亂的臉從謝蟬眼前閃過,大汗淋漓,白得發青。
    椒房殿的女官衝進內殿。
    “娘娘,阿汀被拖走了!”
    謝蟬站起身,手裏的前朝皇後本紀摔落在猩紅地毯上,“誰抓的?”
    女官憤憤地道“是喬內司!”
    內司,女官之長,掌宮內諸事,位比朝堂的宰相。
    喬內司是姚家的人。
    謝蟬匆匆趕去掖庭,看到阿汀的屍體。
    廊柱上一團殷紅的血跡,還沒幹涸的鮮血順著石階往下淌。
    嘀嗒,嘀嗒。
    謝蟬強忍著,俯身,雙手顫抖,合上阿汀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喬內司叉手立在階下,皮笑肉不笑地道“娘娘,阿汀偷盜宮中古董,我們奉命拿她,並未用刑,這賤奴自己想不開,畏罪自盡了,我們拉都拉不住!”
    她麵前跪著幾個小宮女,不等喬內司問,就一個接一個指認阿汀,太監拿出物證。
    人證物證俱在。
    謝蟬明白,自己抓不到喬內司的錯處。
    她是李恒的皇後,可她在宮中孤立無援,姚家不僅在前朝勢大,還控製了後宮,內侍省一半是姚家的人,一半是崔季鳴的內應。
    姚家一心想扳倒謝蟬。
    崔季鳴是李恒的舅舅,也想廢了謝蟬,讓李恒立崔氏女。
    謝蟬孤零零的,什麽都沒有,甚至連籠絡宮人的錢都拿不出來。
    先帝駕崩得突然,李恒繼位倉促,根基不穩,她這個皇後更是搖搖欲墜,連一個內司都敢在她麵前弄鬼。
    阿汀或許真的偷盜了財物,但是罪不至死。
    這是姚家給她這個皇後的下馬威。
    謝蟬閉了閉眼睛,緩緩起身,“宮人在殿中橫死,是喬內司的失職,按律,該如何罰?”
    喬內司愣了片刻,雙眼微眯,跪下請罪。
    謝蟬立在階前,俯視著階下俯首跪地的女官、宮女、太監,寬袖中的手微微發抖。
    她可以發作喬內司,但隻能罰幾個月的俸祿。
    就算沒有喬內司,還有其他姚家內應。她麵前的每一個人都想害死她。
    是夜,謝蟬等李恒回椒房殿,和他說喬內司的事,“阿郎,喬內司處處針對我,這個月已經打殺了椒房殿三個宮人!”
    李恒揉揉眉心,神色疲憊,“阿蟬,她是內司,掌掖庭事務,處置各宮觸犯宮規的宮人,是她的職責,我會訓斥她,要她收斂點。”
    謝蟬不再多說。
    她雖然深處內宮,也隱約知道朝堂上的局勢,李恒需要姚家的支持,他不會為了她讓姚貴妃難堪。
    謝蟬很無助。
    深宮處處危機,而她沒有父母兄長,丈夫是她唯一可以信任的依靠。
    現在,她的丈夫也是姚貴妃的丈夫。
    半個月裏,謝蟬宮中養的仙鶴接連死去。
    椒房殿的女官告訴她“娘娘,仙鶴一定是被毒死的!他們想下毒!”
    謝蟬一天天消瘦。
    她想活下去。
    謝家人入宮覲見,幾口裝滿金銀的大箱子抬進椒房殿,謝氏向謝蟬保證,可以在宮外為她造勢,幫她穩固後位。
    謝蟬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她竟然和欺淩她的謝氏合作。
    她沒有選擇,答應謝氏讓堂妹謝宓入宮。
    而李恒,冷眼旁觀。
    半個月後,他寵幸了謝宓,宮裏人叫謝宓小謝妃。
    謝宓受寵的第二天,到椒房殿拜見謝蟬,整個人抖如篩糠。
    謝蟬微笑著拉起謝宓的手,叫謝宓妹妹。
    心如灰燼,也就不會疼了。
    從小,謝蟬就明白自己的處境,跌倒了不會有人來扶她,餓了不會有人想著給她留飯,冷了沒人惦記她添衣,她一個人摸爬滾打,摔倒了自己哭,所有委屈咽下去。
    那個小小的、嬌嬌的、無助的謝蟬被她藏了起來。
    她不能軟弱,她要活下去。
    謝蟬是先帝冊封的皇子妃,先帝舊臣不滿崛起的姚氏分走他們的利益,大多支持她,她親近那幫舊臣,支持後黨和姚黨相爭。謝氏開始在前朝和姚氏分庭抗禮。
    很快,喬內司被後黨抓到錯處,關進掖庭。
    謝蟬特意提醒新任內司,抓捕喬內司的時候,記得要經過阿汀死去的地方,要她聞一聞石階前是不是還有血腥氣。
    後黨和姚黨勢如水火。
    謝蟬發覺,一旦身入局中,就隻能一步步走下去,無法抽身。
    她隻是想要自保,可她身後的謝家、椒房殿的宮人、後黨不是這麽想。她的榮辱,不是她一個人的榮辱,很多人的利益和她牢牢綁在一起,牽一發而動全身,很多事她不想去爭,那些人會推著她去爭,或者直接替她去爭。
    說到底,身為皇後的她也不過是後黨手中的一枚棋子。
    深宮裏的廝殺,隻有你死我活,誰退一步,誰滿盤皆輸。
    身不由己。
    兩黨互相傾軋,後黨支持的事,姚黨堅決反對,姚黨認可的人才,後黨猛烈打擊。
    當謝嘉琅的名聲傳到京師時,後黨以為他也是謝氏子弟,主動拉攏他,他斷然拒絕。
    後黨發現舉薦他的人竟然是姚黨,果斷打壓他。
    謝蟬一度對謝嘉琅很惱怒,很警惕,每次看到他,她都冷著臉。
    謝嘉琅也很厭惡她。
    漸漸的,謝蟬詫異地發現,謝嘉琅是一個有真才實學、清明廉潔的好官。
    京師官員裏,再找不出比他更窮的了。
    再後來,謝蟬注意到謝嘉琅執法嚴明,剛正不阿,他連崔季鳴都照樣彈劾。
    謝蟬不得不佩服謝嘉琅。
    但是那又怎麽樣?
    他名聲清正,卻不能為我所用,那就要阻止他壯大,不然就隻能坐視姚黨如虎添翼。
    宮闈朝堂間的鬥爭,隻講立場,不看黑白。
    謝蟬殫精竭慮,活得小心翼翼。
    她覺得很累。
    一道消息傳進她耳中姚貴妃宮裏一個叫綠碧的宮女懷孕了,可能是個小皇子,等綠碧生下孩子,李恒一定會讓姚貴妃抱養,然後以無子為由廢後。
    謝氏慌亂不已,謝宓安排下人手,要為謝蟬除去綠碧。
    “娘娘,東西都備好了,那東西是我家裏一個家奴從羅刹國帶回來的,世上能認得出來的人一隻手數得過來,我們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綠碧!決不能讓姚氏得逞。”
    禦花園內花團錦簇,李恒生辰,宮中大宴,文武百官朝賀,妃嬪們一個個裝扮得明麗嬌豔,手中持扇,坐在宴桌後品評官員的賀壽詩。
    謝蟬獨坐一席,沒要宮女服侍,自斟自飲。
    姚貴妃的席位在她對麵,綠碧也在,滿麵紅潤。宴席上,姚貴妃說出綠碧有孕的事。
    妃嬪們紛紛看向謝蟬,謝蟬麵無表情。
    李恒當場冊封綠碧,文武百官恭賀,山呼萬歲。
    謝蟬一杯接一杯地吃酒,視線落定在綠碧身上。
    綠碧嚇得哆哆嗦嗦。
    謝蟬一語不發,就那麽看著綠碧。
    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眉目清秀的小宮女。
    一條無辜的生命。
    她忽然起身,推開過來攙扶的宮女,一步步走到綠碧的席位前。
    宴會上眾人嘩然,綠碧嚇得癱軟在席子上,姚貴妃在示意侍衛,遠處的李恒也放下酒杯站起身,拔步往這邊走。
    謝蟬俯身,手指越過綠碧,摸了摸她席位旁的一盆花。
    “陛下,我喜歡這盆花。”
    她笑著說。
    李恒已經走近,怔了怔,道“既然皇後喜歡,長吉,把這盆花送去皇後宮中。”
    太監長吉應是。
    謝蟬回到自己的席位上,繼續吃酒,眾妃嬪偷偷打量她,悄悄議論,猜測她剛才是真的氣瘋了,還是故意撒嬌顯示自己的地位。
    那盆花被送往椒房殿。
    謝蟬感覺壓在心頭的那塊巨石終於被搬走了,酒盅裏的薔薇露也終於有了點滋味。
    她喝了很多酒,宴散時站都站不穩,回宮的路上問宮人“那盆花呢?”
    宮人茫然“什麽花?”
    謝蟬皺眉“今天宴席上我要的那盆花。”
    宮人搖頭不知,派人去問,各處問過了,都說沒有。
    謝蟬心口咯噔一下,揉著眉頭,轉身回宮宴。
    已是遲暮時候,天穹浮起寒星,皇城巍峨矗立,星星點點的燈火在一重重宮苑、一座座殿閣內的屋宇間亮起,高低錯落的樓台飛簷投下幽靜的暗影。
    黑色群鴉在一片片殿頂切割出來的方寸高空中亂飛。
    逐漸黯淡的朱紅宮牆之下,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站在石階前,如鬆如竹,氣度沉凝,一身緋紅官袍,眉目濃烈,眸光冰冷,袍袖間瀉滿殘陽餘暉。
    謝蟬的視線落在男人的長靴旁——她摸過的那盆花在暮色中閃著豔紅的光澤。
    她酒意全飛,心頭狂跳,瞬間清醒,眼簾抬起,對上謝嘉琅的視線。
    謝嘉琅臉上沒什麽表情,無喜無怒,靜靜地和她對視。
    兩道目光,銳利如刀。
    一刹那,謝蟬明了,謝嘉琅都知道了。
    他是公正無私、英明剛直的謝青天,是不畏權貴的謝侍郎,是可止小兒夜啼的謝鐵麵,他抓到了她的把柄,要直接當麵興師問罪了。
    謝蟬在幽涼的夜風裏站了一會兒,示意宮人退下,一步一步踏上石階。
    謝嘉琅立在階前,俯視著她。
    他就像一尊佛,洞察一切,明辨是非。
    而謝蟬是個罪人,提著繁複的裙角,走到他麵前,嘴角輕輕揚起,“謝大人是怎麽發現的?”
    謝嘉琅淡淡地道“臣自幼多病,曾閱遍醫書尋求診治之法,在一本羅刹國的醫書上見過這株藥草。”
    謝蟬歎口氣,“謝大人果然博聞強識。”
    是的,地上這盆花是羅刹國獨有的藥草,光看枝葉和花朵並無出奇之處,其實藥性特殊。
    這盆花就是皇後宮中的人想對綠碧不利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