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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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謝蟬醒過來的時候,趴在謝嘉琅背上。
    山路崎嶇,馬背上坐不住人,他背著她在深山密林裏穿行,偶爾停下來,用長劍劈砍出道路,樹叢晃動,一蓬冰涼的雪撒下來,落在他頭上。
    昨晚下雪了。
    謝蟬身上還蓋著他的外袍,渾身像散了架一樣,沒有哪個地方不痛,喉嚨像火燒。
    她很渴,很餓,很累,很疼,很冷。
    謝嘉琅呢?他累不累?疼不疼?他身上都是血,除了別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們是不是要死在山裏了?
    謝蟬不想死,但是宮中局勢波雲詭譎,椒房殿屢屢有宮人暴死,她翻閱那些皇後本紀,滿紙都是旦夕禍福,大晉朝政不穩,從立國以來,死於非命的皇後貴妃並不鮮見。
    李恒的母親崔貴妃就是一個例子,自幼嬌寵的世家閨秀,先帝寵愛多年的貴妃,宰相的愛女,沒有一丁點預兆,突然橫死深宮。
    多年榮寵,過眼雲煙。
    有人說崔貴妃是被毒死的,有人說是自刎的,還有人說她傷心欲絕,吊死在先帝為她栽植的梧桐樹下,死狀淒慘恐怖,李恒哭著把她抱下白綾。
    自那以後,李恒性情大變。
    謝蟬曾想過自己被廢後會是什麽下場,姚玉娘不可能放過她。
    她覺得自己現在像是要死了。
    昨夜,有人高聲喊出李恒不在大帳,禁衛軍、官員全都衝過去保護李恒,那群刺客還像不要命一樣一撥撥前仆後繼地往大帳的方向衝,始終緊追著她不放。
    刺客可能是衝著她來的。
    “謝大人……”謝蟬每說一個字,嗓子就像有把刀在割一樣,“多謝你搭救……你找個地方放下我,騎馬去找禁衛軍吧……”
    謝嘉琅頓了一下,沒作聲,繼續走。
    他個子很高,肩背寬闊堅硬,謝蟬枕著他的背,他身上很涼,沒有一點熱乎氣,時不時有雪花落下來,她蒙在他的外袍下,感覺到積雪從衣袍上滑下去。
    走了很久,謝嘉琅忽然停下來,放下謝蟬,拖動樹枝,在樹叢裏找到一個隱蔽幹爽的地方,把謝蟬抱進去放下,抖開外袍裹住她。
    他從附近找了些樹枝蓋在謝蟬身上,然後轉身走開。
    謝蟬一個人躺在茂密的樹叢裏,聽見他的腳步聲遠去,牽著馬走了。
    山林裏萬籟俱寂,飛雪飄落而下。
    謝嘉琅一直沒有回來。
    謝蟬蜷縮成一團。
    是她要謝嘉琅走的,他真的走了。
    她要一個人孤零零死去,就像她一個人孤零零長大一樣。
    謝蟬昏睡過去。
    不一會兒,長靴踩踏枯枝的吱嘎聲把她驚醒。
    腳步聲朝著謝蟬過來了,男人挪開擋在樹叢前的樹枝,探身進來,扶起謝蟬靠在樹幹上,手指捏住她下巴,讓她張開嘴。
    冰涼甘甜的泉水滑進幹渴冒煙的喉嚨。
    謝蟬清醒了點,接過獸皮水袋,抱著暢飲。
    原來謝嘉琅不是扔下她,而是找水去了。
    她喝得又快又急,嗆了一口,不停咳嗽,咳一下,全身骨頭筋肉酸疼。
    謝嘉琅沉默著,等謝蟬喝夠了,塞好獸皮水袋的塞子。從衣襟裏拿出一把紅豔豔的野果,用一張葉片包著,遞給她。
    嚴冬的深山,他居然能找到吃的。
    謝蟬接過,抓了一把吃下去,野果酸酸的,還有點澀,甜味很淡,但她饑腸轆轆的,覺得很好吃。
    謝嘉琅站起身往外走。
    “謝大人。”謝蟬捧著葉片,“你吃了嗎?”
    他背對著她點點頭,又出去了。
    這一次謝蟬心裏很安定,等著他回來。
    謝嘉琅又去了一趟打水的地方,把獸皮水袋重新裝滿,要謝蟬係在腰上,渴了就喝,接著靠坐在樹叢外麵,用砍下來的柔韌樹藤編織出一雙草鞋。
    他單膝跪在謝蟬跟前,把草鞋綁在她腳上。
    天氣冷,謝蟬夜裏穿著絲鞋睡的,揚州府進貢的軟紗,輕薄柔和,在氈毯鋪地的帳篷裏穿著舒適,到了外麵,還不如結實的布鞋,昨晚一路狂奔,絲鞋破破爛爛地掛在她腳上,她腳底也受了傷。
    謝嘉琅先從自己衣袍上撕下兩塊布,包住謝蟬凍得青紫的雙足,再給她穿上草鞋。
    整個過程,他一言不發,眉眼低垂,動作姿態謙恭而自然。
    謝蟬的腳底總算暖和了點。
    謝嘉琅找來更多樹枝樹葉蓋住她,走出去,靠坐在樹叢前,長劍橫在身邊。
    “娘娘,南邊有幾路人馬,尚不知道是誰的人,我們明天要繼續往北走,那邊有駐守的羽林衛。”
    “您睡吧,臣來守夜。”
    謝蟬睡不著。
    她靠在樹幹上,透過橫斜的樹枝,看謝嘉琅線條冷毅的側臉。
    “謝大人怎麽會編草鞋?”
    謝嘉琅平靜地道“臣在柳州任知縣時,跟著當地老農學會的。”
    謝蟬想起來了,謝嘉琅曾被打發到一個偏僻的地方當知縣,據說那裏窮鄉僻壤,窮苦百姓家裏湊不出一件出門的衣裳,縣衙連張四條腿的條桌都沒有。
    看來傳聞是真的,謝嘉琅這個知縣都窮到去學編草鞋了。
    她視線落到他手裏的長劍上,“謝大人是文官,原來也會武藝。”
    謝嘉琅道“臣幼年病弱,大夫建議臣習武強身健體,臣多年來都有練習。”
    謝蟬詫異“那謝大人的病治好了嗎?”
    謝嘉琅沉默一會兒,搖搖頭“未曾。”
    謝蟬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怕惹他傷心,沒有繼續問下去。
    “昨晚多虧了謝大人……”想起大帳裏那一雙雙冰冷的眼睛,謝蟬還覺得膽戰心驚,“大人能及時趕到,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謝嘉琅抬眸,“昨晚臣奉命巡視營地,注意到大帳的篝火都滅了,幾處崗哨也漆黑一片,覺得蹊蹺,擔心有疏漏的地方,所以不曾睡下。”
    刺客先放火燒了馬廄,放出所有馬匹,大火蔓延得很快,近衛指揮使喝醉了酒,副指揮使太年輕,隻知道指揮所有近衛把李恒的帳篷包圍起來,放任刺客滿營地亂鑽,各曹兵馬堵在一起,整個營地亂成一鍋粥。
    當時謝嘉琅察覺到不對勁,正準備去找沈承誌詢問情況,看到四處火光搖動,人聲鼎沸,唯有大帳那邊出奇的安靜,直覺可疑,立刻趕過去。
    謝蟬眉頭緊皺。
    看來,刺客確實是衝著她來的。
    背後指使的人是誰?
    姚相爺?
    他現在得李恒倚重,不至於冒這麽大的風險。
    姚玉娘?
    也不可能,姚玉娘很多事要聽從姚相爺的指示,她指揮不動姚家掌握的那支兵馬。
    敢在李恒眼皮子底下行刺殺之事,要麽是膽大潑天,不把李恒放在眼裏。要麽是太過瘋狂,完全不顧大局。
    這麽一想,又有點像是姚玉娘做出來的事。
    姚玉娘宮中那個叫綠碧的宮女,懷了身孕,李恒當眾冊封,謝蟬險些下手加害,幾個月後,綠碧和姚玉娘口角爭執時摔了一跤,流產了。
    闔宮嘩然。
    宮中沒有小公主小皇子,綠碧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野心也跟著膨脹,再經有心人挑撥攛掇,想靠著肚子掙脫姚玉娘的控製。宮中妃嬪早就知道兩人麵和心不和,但是她們沒料到姚玉娘忍了幾個月,最後還是沒忍住。
    姚玉娘沉不住氣了,所以趁圍獵刺殺?她故意在圍獵時摔下馬受傷,夜裏支開李恒,不就是為了調走近衛,協助刺客對唯一的目標謝蟬下手?
    謝蟬仔細回想,最後還是否決了這個猜測。
    風險太大,萬一哪裏出了什麽差錯,得不償失。姚玉娘不敢賭這麽大。
    那還能是誰?
    朝中世家?
    很有可能。
    大晉立國以前,世家推翻皇帝好像是常事……李恒,李恒的父親,李恒的祖父,幾代帝王的登基都伴隨著刀光劍影和一些斧聲燭影的傳說……
    李恒想借圍獵立威,世家就出其不意地行刺,警告李恒。
    可是戍守營地的近衛由沈承誌、崔季鳴和張鴻掌管,這三個人都對李恒忠心耿耿,誰能插得進手呢?
    謝蟬想來想去,想不出所以然。
    李恒很少和她談論朝堂之事,她自己聽,自己學,能摸得到一些脈絡,不過還是猜不透他到底在謀劃什麽。
    “謝大人。”謝蟬出聲問謝嘉琅,“你能看得出那些刺客是什麽來路嗎?”
    謝嘉琅沒有回答。
    謝蟬探頭看他。
    男人背靠在樹叢前,眼睛閉著,呼吸沉重,手裏還握著劍柄。
    他睡著了。
    他一定很累。
    謝蟬沒有再叫他,也合上眼睛睡了。
    一夜大雪。
    謝蟬睡在茂密的樹叢裏,像一隻鳥棲息在鳥巢中,很安穩。
    第二天淩晨,天還沒亮,謝蟬被謝嘉琅叫醒“娘娘,臣看到幾隻白隼在天上盤旋,我們得走了。”
    現在不知道刺客的來頭,白隼很可能是他們放出來的。
    風聲呼號著拂過幹枯的樹梢,雪還在下。
    謝嘉琅分辨清楚方向,背起謝蟬,牽著馬,繼續往北走。
    等鑽出荊棘叢,謝嘉琅抱謝蟬上馬。
    “娘娘,您左手抓著鬃毛……”他手裏挽著韁繩,站在旁邊,教謝蟬坐穩,“右手撐在馬鞍上……這隻腳踩住馬鐙,往下用力,另一隻腳往上抬……”
    等謝蟬坐穩,他也翻身上馬,把韁繩遞給她,“兩隻手握住,這一頭用拇指按緊,另一頭用小指夾住……騎馬的時候,夾住馬肚子,身子挺直,要馬走快一點,可以踢一下馬肚子,要馬停下來,雙手挽著韁繩往後拉,它會慢慢停下來……”
    “您不要怕,冬狩帶出來的馬匹是訓練純熟的馬。”
    他一邊教,一邊做了幾個示範,謝蟬不想當他的累贅,認真記下。
    中午他們休息了一會兒,接著趕路。下午,他們來到山腰,趟水過河的時候,忽然有一隻白隼從他們頭頂飛掠而過。
    謝嘉琅催馬快走。
    身後密林有獵犬的聲音傳來,一隊人馬於叢林中若隱若現。
    謝嘉琅帶著謝蟬躲進一處山崖下,觀察下麵的人馬,看了一會兒,他道“他們穿的是近衛的甲衣,但頭上的巾帽不對,不合形製,而且馬蹄上綁了布,他們不是近衛。”
    他協助營地的後勤,熟悉各支近衛著裝。
    謝蟬不敢發出聲音。
    等那隊人馬朝另一個方向走遠了,謝嘉琅和謝蟬從藏身的地方出來,繼續下山。
    謝嘉琅要謝蟬挽著韁繩,把革帶上一柄匕首取下來,係在謝蟬腰上。
    “娘娘,您認準北邊的方向,待會兒那些人要是追上來,您騎著馬往北邊走,近衛的左營在那邊方向。”
    謝蟬心裏一驚。
    “謝大人要去哪裏?”
    謝嘉琅沒回答,時不時回頭,傾聽風裏傳來的風聲,帶著謝蟬繞道,躲避追蹤。
    謝蟬突然明白了謝嘉琅擔心刺客追上來,所以把唯一的獸皮水袋係在她腰上,教她騎馬,他早就打算好,要是刺客追上來,要她騎馬逃跑,他去引開刺客。
    這個人,在後黨手裏吃了很多苦。
    他和謝蟬從小到大認識的男子都不一樣。
    白隼一次次在他們頭頂飛過。
    他們時而躲避,時而冒著暴露行蹤的危險趕路,躲躲藏藏,終於挨到天黑,獵犬和鷹叫聲慢慢遠了。
    漸漸的能從樹叢間看到山腳下一條官道的輪廓。
    謝蟬剛吐出一口氣,忽地聽到幾聲馬嘶,西南角有搖晃的火光靠近。
    她立刻屏住呼吸,抬頭看謝嘉琅。
    謝嘉琅拉著謝蟬躲在樹幹後,聽了一會兒,鬆開她,“臣過去看看。娘娘,若臣沒有回頭,您不要出聲,往北走。”
    謝蟬一把攥住他。
    謝嘉琅回頭,輕輕收回自己的袖子,朝謝蟬拱手,轉頭去了。
    謝蟬站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朝那些火光走去。
    周遭的一切突然變得很慢,謝嘉琅一步一步踏出,她的心跟著上上下下跳動,看著他迎上火光,看著那隊人馬大叫著衝過來圍住他,看著他的身影被吞沒。
    謝蟬本該立刻掉頭往北走的,可她沒有動。
    她固執地、平靜地等在那裏,注視著謝嘉琅的背影。
    搖曳的昏黃火光下,謝嘉琅慢慢地回過頭,眉眼冷峻濃烈,天生寡情冷漠的相貌,火把光芒映在他臉龐上,那張臉的線條依然冷而鋒利。
    他朝謝蟬的方向點了點頭。
    謝蟬幾乎虛脫,攥在手裏的匕首掉落在地上。
    “娘娘!臣等失職,讓娘娘受驚了!”
    來的這支人馬是近衛中的虎賁衛,隊率姓張,是張鴻的族弟。營地起火時,張鴻受命去大帳保護謝蟬,張隊率跟隨著他,後來隊伍被衝散,張隊率帶著幾個人跟在刺客後麵,一路一邊收攏潰散的隊伍,一邊尋找謝蟬的蹤跡。
    見謝蟬安然無恙,張隊率如釋重負,找來一件大毛鬥篷給她披上,簇擁著她下山,派人去左營送消息,在山下安紮帳篷,打發一個路上順便救下的宮女過來服侍謝蟬,其他人在外麵巡視。
    謝蟬裹著鬥篷,叫住謝嘉琅,“謝大人救命之恩,我銘感五內。”
    謝嘉琅撿起被張隊率隨手扔在地上的外袍,一張鐵麵,神情冷淡“臣職責所在。”
    謝蟬進帳篷梳洗,沉沉睡去。
    翌日,她起身,掀開帳篷簾子。
    一道身影靠坐在帳篷外麵,高大的身子蜷縮著,冰冷僵硬,身上的衣袍結了層薄薄的冰,一張臉雪白泛青,長長的眼睫上掛滿潔白的霜雪。
    宮女嚇一跳。
    遠處,幹枯的樹枝被山風吹斷,掉落在雪地上,吱嘎輕響。
    闔眸沉睡的男人立刻握緊劍柄,眼睛猛地睜開,眼睫上的霜雪撲簌撲簌往下掉落,雙眸漆黑,眸光銳利如電。
    宮女瑟瑟發抖。
    謝嘉琅收起長劍,站起身,雪花從他肩膀落下。
    謝蟬愣了一下,轉身奔進帳中,抱出鬥篷,要謝嘉琅穿上。
    “謝娘娘。”謝嘉琅搖頭拒絕了,“半個時辰後我們出發。”
    謝蟬抱著鬥篷,“謝大人昨晚怎麽沒去休息?”
    謝嘉琅還劍入鞘,“還沒到左營,不能掉以輕心。”
    半個時辰後,他們出發趕往左營,左營的禁衛軍也派了一支隊伍來山中接應,兩方人馬匯合,一路平安無事。
    等到達左營的營地,謝蟬回頭在人群中搜尋謝嘉琅的身影,找了半天,沒看到他。
    保護她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便默默退下了。
    很快,張鴻接到張隊率的消息,親自來左營接謝蟬。
    見到活生生的謝蟬,他一下子癱倒在地。
    “我的腦袋總算保住了!”
    得知救下謝蟬,而且一路保護她的人是謝嘉琅,張鴻很驚訝,“他是姚黨舉薦的,我以為他是姚黨。”
    謝蟬沒作聲。
    她想,就算謝嘉琅是姚黨,也不會見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