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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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快馬喜報隻是第一波報信的雜役。
    陸陸續續的,州學、州府亦有報信小吏至江州報喜,幾支報喜的隊伍抬著牌匾,繞城一周,一路敲鑼打鼓。
    江州隻是個小地方,還未出過解首,城中男女老少紛紛走出家門,跟在隊伍後麵,歡呼著湧到謝府門前討賞。
    謝府張燈結彩,門前的大街上紮起彩棚,階前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管事隻能叫人搬來幾張大條桌子,要小廝站在桌上撒喜錢。
    花團錦簇,烈火烹油。
    本地官員全都換上官服,簇擁著知州大人與謝家人道喜,“大公子為江州爭光,本官為江州父母官,也與有榮焉啊。”
    謝大爺臉都笑僵了,笑嗬嗬地謙虛幾句,請知州大人等入座吃酒,領著謝嘉琅挨桌敬酒。
    敬到縣學的學官那一桌,陳教諭諸人作為謝嘉琅的老師,老懷甚慰,笑容滿麵,都道這是天道酬勤,謝嘉琅赴京參加省試,一定也能蟾宮折桂雲雲。
    馮老先生冷笑,“我看他是運氣好罷了。”
    這一句夾在不絕於耳的恭賀和奉承聲裏,顯得尤為刺耳。
    眾人臉色微變,麵露不快。
    陳教諭幹笑著道“怎麽單單就他運氣好呢?還不是因為老先生教導有方,他也刻苦勤學,才能有今日。”
    其他人都笑著附和。
    馮老先生還是冷笑,眼皮撩起來,掃一眼謝嘉琅“你覺得為師這話說錯了嗎?”
    謝嘉琅麵不改色,躬身道“先生說的是。”
    馮老先生拿起酒杯喝酒“行了,你去吧。”
    謝嘉琅朝幾位老師致意,繼續去各桌敬酒。
    陳教諭鬆口氣,小聲對馮老先生道“我知道老先生是為學生好,不過今天是大喜之日,老先生何必說這種話?”
    馮老先生翻一個白眼,舉起筷子夾菜“正因為今天是大喜之日,我才要說這樣的話。少年人最容易被眼前的熱鬧迷惑心誌,老頭子得時不時敲打他幾下。”
    陳教諭失笑,目光越過擁擠的人群落在謝嘉琅身上,少年身姿筆直挺拔,麵容冷峻沉靜,並無輕狂得意之態,知州大人誇獎勉勵他,他也隻是嘴角輕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眉眼太淩厲,連微笑都冷清肅靜。
    “我看老先生是多慮了,大公子生來沉穩,不是那種會驕傲忘形的狂徒。”
    馮老先生咬一塊燜爐烤鴨肉,鴨皮油亮酥脆,外焦裏嫩,他忍不住點頭,聞言,道“他最好不是。”
    吃飽了肚子,馮老先生立刻放下筷子,不顧同桌學官和謝大爺苦苦挽留,告辭離去。
    謝嘉琅走過來,送馮老先生出府。
    震耳欲聾的炮竹聲裏,馮老先生回頭看謝嘉琅“為師方才說你隻是運氣好,你服不服氣?”
    謝嘉琅道“先生意在教誨學生。”
    馮老先生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沒從他臉上找到一點點不忿亦或是委屈,心裏既覺得欣慰,又覺得有點失望——要是謝嘉琅年輕氣盛,頂撞自己,那今天就可以當眾上演一出訓徒記!
    “我說你運氣好,不是刻意打壓你的誌氣。”馮老先生回過頭,雙手背在背後,慢慢往外走,“今年解試主持閱卷的是範陽盧侍郎,此人素來厭惡那些文采華麗、空洞無物的文章,偏好議論有條有理的古文,這正好是你的強項,州學那幾個平時名聲斐然的才子,詩賦都強於你,這一次無一例外,全都被盧侍郎黜落了,你的運氣確實好。”
    馮老先生幸災樂禍地笑了一下,道“省試的知貢舉考官必定從六曹尚書和翰林學士中擇選,若無意外,主考官一定是崔氏門生,崔相爺最欣賞的恰恰是盧侍郎最厭惡的文風,他的門生必然投其所好,選他讚賞的文章為優等,你要做好準備。”
    要麽試著去揣摩主考官的喜好,改變文風。要麽仔細雕琢自己的文章,爭取拿到好一點的名次。
    謝嘉琅平靜地道“學生記住了。”
    宴會至深夜方散。
    朝廷不僅頒下牌匾,衙署還要撥一筆銀兩給謝家建牌坊。
    族老們喝得醉醺醺的,拉著笑得合不攏嘴的謝大爺,七嘴八舌地道“解首的牌匾是朝廷頒下的,在江州還是頭一次,大公子給我們謝氏爭氣啊!這等光宗耀祖的大事,要開祠堂敬告祖宗!那塊牌匾不能掛在其他地方,一定要掛在祠堂裏才行!”
    “還有,朝廷撥銀子建牌坊,謝氏幾輩子沒有這等體麵事!我們各房也該出一把力,大家一起把牌坊建起來,要建得高高大大的,別人一進江州就能看見……”
    謝大爺滿口答應,送走族老,回頭看著謝嘉琅,心潮起伏,感慨萬千,有心和兒子說幾句體己知心話,張了張口,不知從哪裏說起。
    “夜深了,父親早些歇息。”
    不等謝大爺醞釀好情緒,謝嘉琅一拱手,轉身離去。
    謝大爺無奈地歎口氣。
    謝嘉琅穿過長廊,一路上,小廝、管事、丫鬟、仆婦遠遠地看到他,都停下來朝他行禮,態度恭敬。
    曾幾何時,謝嘉琅所過之處,所有人遠遠避開。
    院內掛了很多盞燈籠,閃閃爍爍,映下一道道昏黃的光。
    爬滿藤蔓的花架下,一道身影靠著欄杆抱膝而坐,白地纏枝牡丹披帛從肩膀上滑落下來,一頭拖在地上,一頭被夜風拂起,掩住了小娘子沉睡的臉。
    謝嘉琅不禁放輕腳步,走到小娘子身邊,俯身,手指撿起地上的披帛,拂去灰塵,放到小娘子散開的裙裾間。
    “團團。”他輕聲道,“怎麽在這裏睡著了?”
    “嗯?”
    謝蟬輕吟一聲,抬頭,拉下蓋住臉的披帛,仍然睡意朦朧,眼角還有淚花閃動,但一看到謝嘉琅嚴肅的臉,眸子裏的笑意已經滿溢出來。
    “哥哥,恭喜你!”
    謝嘉琅嗯一聲,看著謝蟬,“手抬起來。”
    謝蟬還有點迷糊,揉揉眼睛,聽話地抬起雙手。
    謝嘉琅取出幾枚喜錢,放在她柔軟的手心裏。
    謝蟬握著喜錢,失笑“哥哥不愧是貢士,這次準備很充分。你什麽時候帶在身上的?”
    謝嘉琅道“剛到家的時候回房拿的。”
    他直覺謝蟬會像以前那樣,在這裏等他,私下裏和他說恭喜,然後攤開手,笑嘻嘻地找他討喜錢。
    又或者說,他希望回內院的時候能看到謝蟬等著他。
    不需要什麽言語,隻是等著他就夠了。
    以前沒有準備,這一次他帶了幾枚喜錢在身上,宴散後直接過來。
    她果然在這裏等他。
    看到她,他心頭似有柔和的風拂過,一絲絲漣漪浮動。
    謝蟬高高興興地收起喜錢,涼風襲來,她打了個冷戰。
    “著涼了?”謝嘉琅皺眉,托一下她的手肘,扶她站起身,“我送你回去。”
    謝蟬抖開披帛裹住自己的肩膀,隨他走出花架,“哥哥,你是不是要準備去京師參加省試?”
    省試由尚書省的禮部主持,所以稱省試,也叫禮部試。
    謝嘉琅點頭。
    謝蟬抬頭看他,感覺很奇妙。
    上輩子,謝嘉琅好像不是在這個時候赴京參加省試的,她猜不出他的考試結果。
    “哥哥,所有貢士都匯集在京師,藏龍臥虎。”謝蟬斟酌著道,“而且聽學官他們說,曆來省試的考官都偏心國子監的學生,你到了京師,盡力準備考試就行,不用管別的。”
    國子監學生大多是勳貴子弟,一來家學淵源,自幼耳濡目染,眼界見識非地方貢士可比,二來國子監藏書豐富,老師都是名儒高官,他們的學問也確實紮實,三來關係盤根錯節,朝中重臣大半是國子監出身,國子監錄取的比例遠遠高於地方貢士。
    謝嘉琅嗯一聲。
    謝蟬問“哥哥,你打算什麽時候動身?”
    “先不急著動身,在那之前,要處理好家裏的事。”謝嘉琅停頓一下,“團團,這兩天你幫著六叔把六房的賬目理清楚,賬本契書都準備好,其他的事可以先放一放。”
    聽他說得鄭重,謝蟬點頭。
    接下來幾天,更遠的親戚趕到謝府道喜,謝嘉琅參加鹿鳴宴去了,不在府裏,都是謝大爺幾人出麵招待。
    謝府女眷也頻頻接到帖子。
    各家夫人對謝府內院的事門清,知道現在的大夫人不是謝嘉琅生母,討好了也沒用,過來拜訪時,指名要見謝蟬。
    謝蟬一概以身體不適推了,待在房裏整理賬目。
    府中氣氛微妙。
    謝家出了一個解首,合族歡欣鼓舞,打聽謝嘉琅的人越多,二房的處境越尷尬。
    謝寶珠再次被五夫人強按著頭討好謝嘉琅,可她一對上謝嘉琅的目光就心裏發怵,幹脆另辟蹊徑,給謝蟬送禮“九妹妹,你和長兄好,我以後要是有事求長兄,你一定得幫我說幾句好話。”
    謝蟬哭笑不得。
    五天後,謝府門外的彩棚還沒拆,衙署已經送來蓋牌坊的銀子,族老們爭著要出錢,為選一個破土動工的吉利日子,吵得不可開交。解首牌匾被送到祠堂,掛在最顯眼的位子。
    謝蟬忙得團團轉,沒有理會那些事。
    這天,謝寶珠告訴她一個消息老夫人想給謝嘉琅定一門親事。
    五夫人有心巴結謝嘉琅,隻要打聽到什麽消息就趕緊讓謝寶珠傳話。
    謝寶珠坐在謝蟬房裏,道“其實親事是二嬸和祖母一起選的,我阿娘聽說以後,立刻讓我來告訴你,要你和長兄說一聲,那家小姐欠二嬸家的恩情。”
    老夫人和二夫人想用這種辦法來消弭大房二房之間的矛盾。
    謝蟬皺眉,提筆給謝嘉琅寫信,告訴他這件事。
    謝嘉琅很快回信,說他知道了。
    他給謝大爺寫了封簡短的信。
    謝大爺現在不敢怠慢兒子,第二天就當眾說謝嘉琅的親事必須由馮老先生點頭,他這個當爹的說了都不算。
    二房愁雲慘淡。
    新任知州大人對謝嘉琅的態度,闔府都看到了,二夫人發覺連老夫人也無法壓製謝嘉琅,即使一遍遍告訴自己不必害怕,還是不由得生出一種山雨欲來之感。
    “他是要考省試的人,最重名聲,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二夫人急得肝疼,吃了藥,還是沒好轉,一張臉黃黃的,神情焦躁,“他要是敢對我們不敬,我就和他拚了,去衙門告他不敬嬸母,他的功名就完了!”
    謝二爺眉頭緊皺,沒有搭腔。
    作為讀書人,他比二夫人更明白現在謝嘉琅在族中、甚至是在江州的地位。
    二夫人真敢那麽做,不用謝嘉琅動手,宗族頭一個要撕了二夫人。
    “我們還有錢大人!”二夫人不甘心辛苦多年竹籃打水一場空,一個個瘋狂的想法冒了出來,“等麗華嫁了,我們也有靠山了!”
    門上幾聲叩響。
    丫鬟不敢進屋,站在門檻外,小聲道“二爺,娘子……大公子回來了,說請二爺、娘子、二公子、三娘、四公子都做好準備,明天開祠堂。”
    二夫人呆了一呆,身上不禁戰栗了幾下。
    這一晚,丫鬟管事往各房傳達謝嘉琅的話,連老夫人那裏都沒有漏下。
    是夜,各房男人輾轉反側,其他人心裏也七上八下的。
    熬到天亮,鍾聲剛響過一遍,族老已經率領族人開祠堂祭拜祖宗,要謝嘉琅上前敬香。
    族中長輩齊至,氣氛沉重肅穆。
    謝大爺看著階前黑壓壓的人頭,小聲問謝嘉琅“咱們家的家事,有必要開祠堂嗎?”
    謝嘉琅還未開口回答,旁邊一位老太爺笑道“這話就是糊塗了,大郎要進京參加省試,要是家裏家宅不寧,他怎麽能放下心好好準備考試?別說他不放心,我們也不放心!大郎是我們謝氏的倚仗,有他在,這江州還有誰敢欺負咱們謝氏?他的事就是最大的事!我們已經商量好了,今天要是鬧起來,由我這個老頭子出麵,得罪人的事我都包了,你不要管!”
    老太爺輩分高,謝大爺不好反駁他的話,隻能歎口氣。
    謝府正堂,老夫人,小郭氏,謝二爺、二夫人,趕回來的謝五爺,五夫人,謝六爺,周氏,家中小郎君小娘子全都在。
    眾人不知道謝嘉琅想做什麽,如坐針氈,頻頻起身張望。
    鍾聲響起第二遍時,謝大爺和謝嘉琅走進正堂,身後跟著一群管事,小廝抬著幾口大箱子走在最後。
    管事進院,站在台階下,小廝放下箱子,打開箱蓋,把一摞摞賬冊和一些地契拿出來,擺在條桌上。
    眾人詫異地對望。
    二夫人白了臉,神情焦急,二房其他人麵無表情。五夫人抬手掠掠鬢角,看著二夫人,嘲諷一笑。
    老夫人麵色鐵青,拄著拐杖站起身,看著謝大爺“老大,你這是要查賬嗎?”
    謝嘉琅抬頭直視老夫人,代父親答道“是。”
    院中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老夫人睜大眼睛。
    謝大爺看一眼眾人,道“都隨我去後堂吧,嘉琅有話和母親說。”
    他轉身出去,其他人麵麵相覷一會兒,也都跟著出去,管事夥計從兩邊長廊退出,二夫人不想走,被謝二爺扯著袖子拉走了。
    老夫人凝視謝嘉琅,橫眉怒目“你真是你母親生的好兒子,現在翅膀硬了,要來查你祖母了?”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大丈夫當掃天下,而始於掃足下。”謝嘉琅麵不改色,鎮靜地道,“祖母,孫兒上京前,想把家中事務理清。”
    老夫人凜然怒色,端著祖母的架子。
    謝嘉琅立在老夫人麵前,一身貢士盤領袍,端正挺拔,氣勢沉著。
    “祖母,家中賬務其實早已理清,隻是祖母一心為二叔二嬸掩蓋,所以糾纏不清,現在祖母有兩個選擇。”
    他看著老夫人的眼睛。
    “一,孫兒命人將這些賬目,祖父臨終前留下的契書全部送進祠堂,族老們都在,由他們來評孰是孰非。”
    老夫人怒道“現在族老都聽你的,你要他們看賬目,他們自然都幫著你。”
    謝嘉琅接著道,“二,分產。”
    老夫人一愣,怒不可遏,蒼老的臉現出幾分猙獰,手中拐杖狠狠地敲打地麵“你這是要逼死你自己的叔叔嗎?!我還沒死呐,你就惦記著分產業,要把你二叔一家趕出去!你果然是狠心涼薄之人!看著不聲不響的,其實心裏都記著呐!等到出人頭地這一天,一樁樁,一件件的來報仇!好手段,好心性!是祖母小瞧了你!”
    “別以為你有了功名,家裏就都得聽你的。你不孝敬祖母,祖母一張狀紙告到衙門裏,看哪一個當官的敢包庇你!”
    “你不愧讀書讀得多,一肚子陰險心思!”
    謝嘉琅眉毛都沒動一下,等老夫人罵完,取出一份分家冊子,展開,放在桌案上。
    “我詢問過族老,祖父臨終前已經將家中產業做了安排,孫兒和父親商量後,略作更改,並沒有虧待二叔,幾房平分,二嬸這些年為家中操勞,這些年鋪子上的虧空都算在公賬上,不與二房相幹,二嬸劃過去的鋪子,算是二房的私產,不另做安排。五叔、六叔那邊也是如此。”
    提到去世的丈夫,老夫人有些怯,再聽謝嘉琅的安排,她瞠目結舌,不敢相信,垂目細看冊子,竟然和他說的一樣。
    除了老夫人名下的田產房產,其他產業幾個嫡子平分,五爺不是親生,略少一點,二房這幾年吞進去的,大房並不計較。
    這麽算下來,二房、六房,連五房都得了好處,唯有大房吃虧。
    而老太爺去世時的意思是長房守業,產業一大半留給大房。
    老夫人把持著家中產業,習慣發號施令,不想分產,可是不同意的話,她相信以謝嘉琅不近人情的性子,轉頭就會吩咐管事把所有賬本抬到祠堂去。
    真那樣,二房就什麽都撈不到了,她作為老夫人也會顏麵盡失,淪為族中笑柄。
    老夫人心裏強烈掙紮。
    謝嘉琅轉頭,望著庭院漆黑飛翹的屋脊。
    “子弟不肖,長輩當教之。長輩糊塗,身為晚輩,也不能視而不見。孝經有言,故當不義,子不可以不爭於父。行孝須有度,長輩有錯,子弟也該據理勸諫。祖母偏心、偏激,是不爭的事實,因祖母偏心偏激,助漲了二叔二嬸的野心。為了謀奪家業,二嬸無所不用其極,家中兄弟姐妹麵和心不和,外麵管理產業的掌櫃互相勾結,借機渾水摸魚。”
    而他,作為本該繼承家業的長子長孫,不僅遭到同齡人的欺淩,還被長輩聯手絞殺。
    第一次被人當麵指責偏心、縱容兄弟相爭,老夫人臉上漲紅,氣得直打顫這個孫子果然是來討債的!
    謝嘉琅繼續道“孫兒以為,不如將家中產業分了,以後各房各自過活,免得兄弟鬩牆,再起爭端。”
    老夫人收起怒氣,猶豫不決。
    謝嘉琅聲音發沉“祖母,一刻鍾後,您還不能做出決斷的話,孫兒便叫人搬走這些賬本。”
    他一字一句,語氣平淡。
    聽在老夫人耳朵裏,卻是一聲聲雷霆。
    “罷了。”
    一刻鍾後,眼看謝嘉琅要揚聲叫人進來,老夫人頹然坐下,閉上眼睛,其實她已經認清現實,這個家,不由她做主了。
    “就照你父親和你的意思辦吧,分產。”
    祖孫倆談好條件,謝大爺帶著眾人回到正堂。
    老夫人示意他們看分產單子。
    眾人看完,目瞪口呆。
    謝二爺想不到謝嘉琅願意以自己吃虧的方式平分家業。
    五爺和五夫人沒想到夫妻倆居然能分到田地鋪子,喜出望外。
    謝六爺佩服謝嘉琅的決斷。
    大房要麽和二房這麽僵持下去,一直拖到老夫人去世,那時產業說不定敗得差不多了。要麽直接撕破臉皮,那老夫人肯定偏心二房,二房也可能狗急跳牆,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謝嘉琅直接快刀斬亂麻,迫使老夫人答應分產,明著吃虧,其實是明智的做法,大房能盡快接手產業,遠離二房,解除隱患,而五房和六房拿了好處,會自發維護他。
    小廝抬著幾口大箱子進院時,二夫人戰戰兢兢,汗出如漿。看完分家單子,她頓時精神了,眼睛瞪得銅鈴一般,看了好幾遍,確認無誤,心下狂喜,但當她看到六房分到的產業和二房一樣多時,怨氣又湧上來,使勁拽謝二爺的袖子,指著單子,小聲道“這一分,六房占了便宜……”
    謝二爺皺眉,揮開二夫人的手。
    要是覺得六房占了便宜,那二房不也是占了大房便宜?謝嘉琅有功名在身,還能這樣分,已經是最公平的做法,還有什麽可鬧的?
    二房不是長子,沒有宗族的支持,也沒有一個光耀門楣、前程遠大的子弟,早已經是一敗塗地。
    各房都同意,老夫人的丫鬟取來印章,謝大爺幾兄弟也都拿出各自的私印,在單子上留下紅戳,單子送去祠堂,族老寫下各自的名字。
    五爺和五夫人眉眼間的喜色藏都藏不住。
    謝大爺示意幾個弟弟隨他去祠堂。
    謝嘉琅掃一眼謝嘉文幾人,謝嘉文幾人忙站起身,跟在他身後出去。
    老夫人皺眉“產業已經分了,他還想做什麽?”
    沒人回答。
    老夫人和二夫人交換眼神,生怕謝嘉琅分產業是假,其實想對付二房,派人去祠堂打聽。
    仆婦去了半天,回來時嘖嘖幾聲,拍了拍胸脯,道“祠堂那邊好大的陣勢!官老爺們都來了,縣學的陳教諭也來了,外麵都是車馬,咱們家的男丁全都在裏麵,裏三層外三層的,站滿了人!大公子站在正堂裏,好氣派!”
    老夫人不耐煩地問“他們在做什麽?”
    仆婦答道“我聽祠堂外麵的人說,大公子他們在祭祖宗……然後要重新立家規族規,大公子說什麽‘國不可無法,一個家族也不能沒有家規’,說要是族裏的人在外頭仗勢欺人,各位官老爺不用看他的情麵,該罰的要罰……”
    女眷們嘩然。
    謝蟬坐在周氏身後,聽到這句,抬起頭。
    她淡淡一笑。
    老夫人她們都以為謝嘉琅今天請族老開祠堂,隻是為了家裏的產業。
    並不。
    他不僅要釜底抽薪,結束大房二房之間的糾葛,還要在上京之前警告宗族那些想借著他的名頭胡作非為的族人。
    請來本地官員和教諭,既是讓他們作見證,顯示他的決心,交割清楚,也能有力地威懾族人。
    此前,謝蟬還擔心謝嘉琅和家族的關係。
    在大晉,沒有人能完全脫離宗族,即使宗族再不好,也打斷骨頭連著筋,一個人如果沒有宗族支持,舉步難行。
    謝嘉琅現在這樣處理,算是最妥當的做法了。
    他那天說心裏有數,不是安慰她,他確實心裏有數。
    祠堂裏,謝嘉琅和族老們定下新的族規,一筆一筆寫出,命人以後刻在祠堂牆上。
    謝嘉文站在堂屋外院內的人群裏,看著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長兄與長輩們交談,商議,定下一條條家規,他說什麽,基本沒人反駁。
    自己還在長輩羽翼下,長兄已經振翅高飛,按照他的意思修改家規。
    他愣愣地出神。
    新的族規定下,先貼在牆上,族老領著一眾子弟朗讀,要他們謹記於心,出門別胡作非為。
    謝嘉文念完族規,渾渾噩噩地隨著人群出去,回到謝府,仆從拿著一封信匆匆跑過來。
    “郎君,是您蒙師的信。”
    謝嘉文心口一跳,拆開信,看完,雙手直抖。
    他飛快跑進府,把手裏的信遞給謝麗華。
    謝麗華這段時日閉門不出,安心待在房裏做繡活,謝寶珠和謝蟬看望她,她也閉門不見,人瘦了很多,下巴尖尖,容顏略有些憔悴。
    “三娘,你看信上寫了什麽!”謝嘉文神情激動。
    謝麗華淡淡看他一眼,接過信,掃了幾眼,灰蒙蒙的雙眸陡然睜大,呆愣片刻後,放聲大哭起來。
    她不敢違抗祖母和母親的命令,她認命地做繡活……可是她害怕啊!她怕得天天哭濕枕頭,還要強顏歡笑,假裝自己不在意……
    現在好了,她不用嫁了!
    謝麗華哭花了臉。
    謝嘉文手裏的信很快送到二夫人麵前。
    錢大人好色,想納一個嬌美小娘子當妾,看上了謝麗華,前天得知謝麗華的堂兄是解首謝嘉琅,立馬打消了心思他又不是什麽王公貴族,萬一謝嘉琅省試榜上有名,自己納了人家的堂妹當侍妾……這是結仇啊!
    納妾的事作罷。
    看了信,二夫人登時急得跳腳“是不是謝嘉琅在害我們?他怕你們父子有出息,故意壞麗華的婚事!不行,你趕緊給你蒙師寫信,和他解釋清楚,我們家已經分產了,大房管不著我們……”
    謝麗華看著狀若癲狂的二夫人,攥緊了手裏的帕子。
    二夫人催促謝嘉文“二郎,你快去寫信!”
    謝嘉文眉頭緊皺,後退一步,自嘲一笑,“阿娘……你認命吧,我這輩子都比不上長兄。”
    二夫人愣住。
    “從小,阿娘和阿爹總和我說,謝家的一切都是我的,我也信了,我瞧不起長兄。”謝嘉文苦笑,“後來長兄把我遠遠拋在後麵,我很不甘心,我嫉妒他,盼著他倒黴……為了前程,我明知錢大人是個好色之徒,還是眼睜睜看著你和阿爹把三妹送進火坑……要不是長兄,三妹這輩子就完了……”
    “阿娘,我自愧弗如,不想再做跳梁小醜了。”
    二夫人呆呆地看著一臉疏離的兒子“兒子,我辛辛苦苦這麽多年,都是為了你啊!”
    謝嘉文一笑,笑容說不出的無奈,“阿娘,兒子求你,以後不要再丟人現眼了!您不要臉,我們還要出門見人。”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拉著謝麗華,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二夫人如遭雷擊,癱倒在榻上。
    五房。
    五夫人抱著賬本和契書,翻了一遍,又翻開看一遍,眉開眼笑。
    謝寶珠坐在一旁,也在笑。
    五夫人心裏高興,看女兒一眼,笑問“傻丫頭,你笑什麽呢?”
    謝寶珠笑道“我笑阿娘以前說的話不對。”
    “哪句話?”
    謝寶珠抬起臉,望向窗外,“阿娘這兩年總說,要是我小時候機靈點,和九娘一樣早點對長兄好,長兄也會像疼九娘那樣疼我。”
    五夫人揚了揚眉,“這話怎麽不對了?”
    謝寶珠搖頭。
    今天謝嘉琅逼迫老夫人答應分產,讓出大房的利益讓幾兄弟平分,開祠堂定族規,家裏人震驚詫異,唯有謝蟬臉上沒有一點意外之色。她理解謝嘉琅每一步的用意,時不時和謝六爺、周氏說話,要他們支持謝嘉琅,比謝大爺反應快多了。
    換成謝寶珠,對著謝嘉琅那張沒什麽表情的冷臉,她什麽都看不懂。
    家裏隻有九妹妹能和長兄說得上話。
    所以,長兄每次看向九妹妹時,眼神才會比平時柔和吧?
    六房。
    謝六爺也在翻賬本和契書,一邊翻,一邊嘿嘿笑。
    “團團啊,還是你大哥果斷,這麽一分家,咱們以後再也不用受誰的氣了!你以後也不用藏藏掖掖,可以光明正大料理繡莊的買賣了!”
    之前謝六爺生怕老夫人故技重施,不敢對外說謝蟬給家裏賺了多少錢,那些工錢還全都記在另一個名字上,謝蟬也很少在別人麵前炫耀。
    現在六房的產業歸到謝六爺名下,謝蟬那些買賣就不用瞞著了。謝六爺精神抖擻,走路帶風,覺得渾身上下使不完的勁兒。
    他歪在榻上,喜得直抖腿“明天咱們就去打幾套新首飾,你全都戴上,讓別人瞧瞧,我們家團團是江州最富貴的小娘子。”
    謝蟬失笑,“我可沒空,我要幫長兄準備行李包袱。”
    謝六爺立刻道“這個是正事!你忙吧!首飾我先看好,等你有空了去挑。”
    謝蟬低頭列單子,寫滿幾張大紙,要進寶按著單子把東西都準備好。
    謝嘉琅這一次去京師,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京師比安州要遠多了,消息不通,有時候一封信可能一兩個月都送不到。
    謝蟬很不舍,但也明白這是謝嘉琅出仕的必經之路,每天隻和謝嘉琅說一些高興的事,要他去了京師以後記得給自己寫信,缺什麽一定要和自己說。
    謝嘉琅出發那天,她去渡頭送他,想到京師遠在千裏之外,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
    “哥哥,路上小心。”
    她不想流露出小兒女之態,聲音比平時低沉。
    謝嘉琅抬手,手指從她白皙的臉頰蹭過去,拂一下她的發鬢,眉宇間有淡淡的笑意,“不用擔心我,在家好好的,明年我就回來了。”
    大船在謝蟬的注目中離開渡頭,駛向江心。
    直到大船模糊的輪廓消失在蔚藍天際處,謝蟬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