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晉江**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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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文宇衣冠整齊,斯文俊秀,立在謝嘉琅麵前,神色略局促。
    他比謝嘉琅年長,平時都以兄長自居,但此刻迎著謝嘉琅的審視,他竟然有種渾身淌汗、不敢抬頭的感覺,平日大家一起同窗讀書,謝嘉琅沉穩肅靜,已經是十分老成了,現在他有意求娶對方的妹妹,好像更矮了一輩似的。
    謝嘉琅凝視文宇片刻,搖頭“舍妹未曾定親。”
    文宇鬆一口氣,臉上露出幾分喜色,目光灼灼,“大郎,我想求娶九娘!”
    謝嘉琅沉默。
    “我們家你是知道的,不是什麽輕狂人家。”文宇臉色微微漲紅,鼓起勇氣,“我已問過家中二老,他們見過令妹,很喜歡,心中也早有這個打算。本來婚姻之事應該先遣媒人探問府上長輩,不過你我同窗幾年,我知道你素來疼愛妹妹,所以想先問問你,向你表明一番。”
    他抬起頭,直視著謝嘉琅,正色道“大郎,我是真心求娶令妹,若能得令妹為妻,必珍之重之。”
    謝嘉琅臉上沒什麽表情,依然沉默。
    他知道謝蟬終有一天要嫁人,他向謝六爺承諾會替她相看一門合適的親事,但是他沒有想到這麽快就有人當麵提親,一時之間,有種猝不及防之感。
    嘎嚓一聲,青陽從門裏追出來,手裏捧著一笸籮甘菊嫩葉,新鮮脆綠。
    “九娘聽說文郎君喜歡,叫羅媽媽現摘的葉子,文郎君帶回去,叫婆子揉成汁和麵就成了。”
    文宇喜出望外,迎上前,親手接過去,笑道“替我謝謝九娘。”
    謝嘉琅目送他登上馬車離開,佇立階前,秋日燦爛的夕光籠在他肩頭上,他出了一會兒神,轉身回去。
    “文郎君走啦?”
    謝六爺站在正堂前,探頭探腦,鬼鬼祟祟的樣子,指指謝蟬的屋子,走到謝嘉琅跟前,朝他使眼色,“大郎,你這個同窗,家風如何?人品如何?才學怎麽樣?定親了沒有啊?”
    謝嘉琅兩道眸光落到謝蟬的房門前,道“文宇為人溫和,家風端正,才學是州學上等,還未定親。”
    謝六爺邊聽邊點頭。
    在他看來,能夠和謝嘉琅一道參加解試,文宇的才學肯定不會差,書香門戶出來的公子,人品應該靠得住,長相也周正,至於門第,讀書人家,出過做官的,那自然是好。
    謝六爺小聲問“看他的樣子,是不是對九娘有意?”
    謝嘉琅點頭,如實道“他剛才說想求娶九娘。”
    謝六爺登時激動得滿麵泛光,搓搓手,轉身往外走“我這就去找人打聽打聽文家!”
    夜裏,謝六爺遲遲不歸,打發仆從回來送信,說他和幾個相熟的掌櫃在登雲樓吃酒,叫謝嘉琅和謝蟬不用等他吃晚飯。
    謝蟬要仆從帶一塊醒酒石回登雲樓,“看著我阿爹,提醒他少吃點酒。”
    仆從答應著去了。
    正堂桌上點了燈燭,一桌的菜,是謝蟬要廚娘做的。
    謝嘉琅掃一眼,發現好幾道菜是他愛吃的江州菜,其中一道米酒糟魚鮓,是用生的薄魚片醃的,安州賣的不如自家做的幹淨,謝蟬幹脆直接從江州帶了一壇子過來。
    謝蟬覺得謝嘉琅吃了大苦,一定要多補補,先舀一碗湯放在他手邊,然後不停給他夾菜,直到碗口冒尖堆不下了才罷,洗了手自己剝螃蟹吃,這時節安州的湖蟹紅玉飽滿,最為鮮美,回江州吃不到這麽新鮮的。
    庭院裏,微染霜紅的柿子累累垂掛枝頭,夜風吹拂,柿子樹枝葉婆娑,沙沙細響聲似一蓬春雨。
    謝嘉琅垂眸喝湯。
    在他身側,謝蟬袖子半卷,露出一截凝脂般的手臂,腕上戴著一大串纏枝紋細金鐲子,剝蟹時,金鐲碰撞,叮鈴作響。
    燈燭罩下一片搖曳朦朧的光,她烏黑發鬢邊的拒霜花愈顯嬌豔,白皙的手腕像軟玉一樣,氤氳著一種細膩柔潤的光澤。
    青陽捧著賬本,回稟鋪子裏的事。
    謝蟬一邊聽著,一邊心裏計算,一邊剝螃蟹吃,偶爾吩咐幾句,青陽提筆記在紙上。
    謝嘉琅默不作聲地喝完湯,吃完飯,謝蟬一心三用,還在剝螃蟹。
    燭火搖晃。
    謝嘉琅放下筷子,在銅盆裏洗了手,低頭,挽起袖子,修長的手指拿起一隻螃蟹,眼睫垂下,剝開蟹殼,剔出蟹膏蟹肉,盛在碟子裏,淋一些薑醋,推到謝蟬跟前。
    謝蟬驚訝地看著他的手,問“哥哥,你不吃嗎?”
    謝嘉琅搖頭示意自己不吃,繼續幫她剝。他剝得慢條斯理的,動作優雅,但剝得不慢,很快剔出滿滿一碟雪白的蟹肉。
    謝蟬不用自己剝了,繼續和青陽一遞一聲說話,等碟子送到跟前,專心吃蟹肉。
    謝嘉琅剝完螃蟹,看謝蟬吃得差不多了,要進寶去燙一盅酒,螃蟹性寒,吃多了得喝一盅熱酒暖胃。
    謝蟬洗手,喝了一杯酒。
    熱酒清冽濃香,甘甜香醇,是上好的紹興甜酒,她意猶未盡,喝完一杯,自己斟了兩杯喝完,手又朝酒盅摸過去。
    謝嘉琅抬手,手指按在她手腕上,看一眼旁邊的進寶,眼神嚴厲。
    進寶立刻上前把酒盅收走了。
    謝蟬抬頭看謝嘉琅,雙頰泛著桃花一般的色澤。
    “哥哥,我才喝三杯。”
    謝嘉琅已經收回手,黑眸望著黑魆魆的庭院,沒有看她,“你不是叫六叔少喝酒?”
    謝蟬理直氣壯地道“我阿爹那是不能吃酒,偏偏每次都被灌醉,一醉就吐,傷身又傷胃,我才叫他少喝點。我能喝,而且我這是微醺,喝的又是甜酒,不會吃醉。”
    謝嘉琅還是搖頭,不許她再喝。
    謝蟬探過身,攥著他的胳膊輕輕搖幾下,哀怨地看他,帶著嬌嗔。
    霎時,酒香,桂花香,螃蟹的香氣,還有淡淡的幽香一起湧過來。
    小娘子仰著暈紅的臉龐看人,雙眸烏黑瑩亮,任誰見了都不忍拒絕她的央求。
    謝嘉琅仍是搖頭,站起身,倒一盅茶放在謝蟬麵前。
    “吃茶吧。”
    謝蟬輕笑。
    仆婦進正堂收拾碗筷,兩人挪到書房去,吃著茶,等謝六爺回來。
    謝蟬坐在席子上,邊吃茶邊翻看賬本,撥弄算盤珠子,可能是酒意上來了,半邊身子靠著案幾,一手支著額頭,一手翻動賬冊,姿態慵懶放鬆,柔若無骨。
    其實這是非常不端莊的姿態,誰家長輩看見家中小娘子這麽坐著,一定出聲嗬斥。
    和謝蟬相比,書幾前寫字的謝嘉琅正襟危坐,肩背筆直,姿勢就要正經多了,但是他看見謝蟬懶懶散散地歪著,沒有出言糾正她,臉上也沒有批評指責的表情,隻是看一眼青陽和進寶,要他們都出去。
    燭光昏黃,筆尖摩擦紙頁的聲音窸窸窣窣地響著。
    謝蟬掩唇打了個哈欠,腦袋從手臂往下滑,整個人幾乎趴在案幾上,鬢邊的拒霜花滑落下來,跌在席子上,一聲輕響。
    謝嘉琅抬起頭,見狀,放下筆,起身走到案幾邊,俯身,隔著袖子握住謝蟬的胳膊,拉她起身。
    “團團,去睡吧,我來等六叔。”
    謝蟬迷迷糊糊地應答一聲,小腦袋枕在他胳膊上,放心地往他懷裏一靠,眼皮合上了。
    謝嘉琅下意識要抱起她,眼睫低垂,眸光掃過她嫣紅的臉和卷翹濃密的睫毛,挪開視線,扶她走出書房,叫仆婦過來,送她回去睡。
    仆婦半摟半攙,送謝蟬回房。
    謝嘉琅站在門口,看她房裏的燈亮起,過一會兒又滅了,轉身進屋,腳步頓住。
    席子上,一朵粉粉豔豔的拒霜花,花瓣嫣潤。
    他彎腰撿起拒霜花,放在案幾上,回到書幾前,坐下,提起筆,繼續書寫。
    暑熱褪去,蚊蟲依然囂張,青陽進屋換下燒盡的驅蚊線香,笑著扯家常“還是人多好,九娘來了,家裏熱鬧,郎君今天吃飯都比平時香甜。”
    謝嘉琅手裏的筆停了一下。
    平常他一個人吃飯,冷冷清清的,今天謝蟬和他一起吃,他是比平時吃得多一點。
    夜色裏傳來車輪軋過青石板的軲轆聲響,謝六爺回來了。
    謝嘉琅迎出去。
    謝六爺一張胖臉喝得通紅,倒是沒醉,一路含著醒酒石回來,人很精神,進寶端醒酒湯給他喝,他一口氣喝完,酸得咧咧嘴,笑道“我打聽過了,文家確實家風端正,是正經讀書人家!他們家的男人不滿四十歲不會納妾,文郎君的雙親名聲不壞,不是什麽刻薄人。”
    “文郎君年紀大了點,團團還小……不過不要緊,先定下親事,準備嫁妝,商量婚期……一來一去,等團團及笄,正好迎親。”
    “他要是能等,那最好,要是不能等就算了……”
    謝嘉琅沒作聲。
    謝六爺嘰嘰咕咕念叨一陣,抹了把臉,打一個酒嗝,問“大郎,你看怎麽樣?”
    文宇是謝嘉琅的同窗,謝六爺認為文家必然是看中謝嘉琅的文采,篤定他將來前途無量,所以想求娶謝蟬,這門親事和他利益相關,他的意見至關重要。
    謝嘉琅看著漆黑夜色下靜靜矗立的柿子樹,道“六叔問問九娘,看她喜不喜歡。”
    謝六爺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笑著點頭。
    “好,等文家來提親,我問問她。”
    為了好好打聽文家,謝六爺決定推遲回江州的日子,謝蟬問起,他道“你大哥才剛考完,受不了舟車勞頓,得多休息兩天。”
    很快,文宇再度登門,邀請謝六爺和謝蟬同遊安州。
    謝六爺有心考察文宇的人品,這回沒有拒絕。
    文宇激動不已,朝謝嘉琅投去感激的眼神。
    謝嘉琅坐著吃茶,目光越過院內的柿子樹,落在長廊裏,謝蟬站在階前,指揮進寶摘柿子。
    翌日文家派車來接,謝蟬打扮好了,問謝嘉琅去不去,他手執書卷,搖搖頭。
    “那哥哥你在家好好休息。”
    父女倆直到天黑才歸家。
    謝嘉琅在書房看書,聽見院外人聲嘈雜,其中有文宇含笑的聲音,接著,謝六爺憨厚的笑聲和謝蟬的說話聲在院內響起,不一會兒,小娘子輕快的腳步聲朝書房過來了。
    “哥哥,天色不早了,早點睡吧,別把眼睛熬壞了。”
    小娘子探頭往書房裏看,叮囑道。
    謝嘉琅背對著謝蟬,沒有回頭,輕輕嗯一聲。
    謝蟬去睡了。
    文宇帶著謝六爺和謝蟬連逛三天,每天都是一大早親自過來接,日落後一直送到家門前,殷勤備至。
    第四天,他們坐船回江州,文宇再次來渡頭送行,大船在江麵上走了好一會兒,他還站在岸上揮手。
    中午,謝六爺、謝嘉琅和謝蟬在船艙吃飯。
    謝六爺看一眼謝蟬,眼珠轉了轉,輕咳一聲,笑對謝嘉琅道“大郎,我看你的那位同窗文郎君性情不錯,這幾天他給我們當向導,很熱心,做事周到,人也開朗,看著文質彬彬,其實很精明。”
    別的不說,光看文宇結交的人才,就知道他繼承了文父的本事,擅於識人。文父曾任州學訓導,多次向朝廷舉薦人才。
    謝嘉琅還未作聲,謝蟬搶著說“文家哥哥是不錯,下次進寶來安州,要他帶一些土產送給文家。”
    她眉眼含笑,看樣子很讚賞文宇。
    謝六爺笑眯眯地點頭,暗暗朝謝嘉琅使眼色。
    謝嘉琅低頭吃飯。
    回到江州,幾人去拜見老夫人。
    謝嘉文聽說長兄回來了,躲在房裏看書,神情緊張,書童過來說謝嘉琅並未提起秋貢的事,他愣了一會兒,心裏百感交集。
    謝嘉琅回自己的院子,幾間屋子窗明幾淨,都事先打掃過,房裏的瓷瓶插著鬆枝和木槿,角落都熏過香,沒有蟲蟻痕跡。
    仆婦說供花是謝蟬吩咐擺上的,她離開江州前叫人收拾好屋子,免得他回來還要等著仆婦灑掃房屋。
    謝嘉琅坐下翻閱書卷。
    中午,青陽送來午飯。
    都是謝嘉琅喜歡吃的菜,熱氣騰騰,色香味俱全。
    他拿起筷子吃飯。
    其實,回到家裏和在安州時並無兩樣,一個人端坐,還是冷冷清清。
    青陽收拾帶回來的箱籠,忽然拿著一隻黑漆匣子走過來,笑道“這一看就是九娘的!一定是下船的時候裝錯了。”
    匣子裏是一包包分開裝的玉簪粉、桂花粉,香氣濃鬱,小娘子擦臉用的。
    青陽把匣子放在外麵桌案上,等著謝蟬過來拿。
    匣子從白天放到晚上。
    謝蟬一直沒過來。
    她很忙,剛回到家裏,十一娘、十二郎就撲過來纏著她撒嬌,謝寶珠也擠進去拉她說悄悄話,不一會兒範家打發人過來和她商量事情,她分送禮物,聽掌櫃回稟事情,回各家送來的帖子,忙到夜裏,飯都顧不上吃。
    第二天是正日子,一家人圍坐吃飯。
    謝嘉琅朝謝蟬看去,她左右都擠滿了人,一會兒側頭和這個說話,一會兒轉臉聽那個講什麽,一會兒幾個人咯咯笑成一團。
    宴散,謝蟬又被圍住了,她給丫鬟也帶了禮物,丫鬟們圍著她道謝。
    謝嘉琅立在走廊深處,看了一會兒,轉身回院子。
    裝香粉的匣子還在桌案上。
    青陽自言自語“九娘一定是沒想起來落了東西,她一直不過來,要不我給她送過去?”
    謝嘉琅坐在書案前,手指翻動書頁,心頭浮躁的思緒慢慢沉寂。
    這兩天謝蟬沒和他說上一句話,隻隔著宴桌朝他笑了幾下。
    他從小就知道,她討人喜歡。
    仿佛一直是如此,在布鋪,別院,縣學,安州時,他和謝蟬單獨相處,她事事都想著他,他隻要一抬眼就能看到她的身影,而回到謝府,她身邊有很多人,要忙很多事。
    陌生的異樣情緒讓謝嘉琅心裏略起波瀾。
    窗外有說話聲傳來,仆婦笑著道“大郎,妹妹來看你了!”
    謝嘉琅眼眸抬起。
    門口閃過一道淺黃裙角,頭梳雙環髻的小娘子紅著臉邁進書房,麵色緊張惶恐,飛快看一眼謝嘉琅,仿佛被嚇到似的,又飛快收回視線,手裏提著的一籃橘子往前一遞,怯怯地道“哥哥,鄉下送來的橘子很甜……母親要我拿些橘子給哥哥。”
    十一娘謝嘉珍,謝嘉琅同父異母的妹妹。當年竹娘懼怕謝嘉琅,險些嚇到流產,後來十一娘出生,她怕謝嘉琅懷恨在心,一直不許十一娘接近謝嘉琅。現在十一娘漸漸長大,謝大爺覺得兄妹太生分了,怕謝嘉琅還對以前的事耿耿於懷,以後不理會妹妹,要竹娘多為十一娘著想,讓十一娘多親近哥哥。
    謝嘉琅看著門口方向,嗯一聲。
    青陽接過橘子。
    十一娘如釋重負,朝謝嘉琅行了個萬福禮,退到門口,轉身,籲出一口氣,飛快走遠。
    謝嘉琅出了一會兒神,目光落到那一籃金黃的橘子上。
    謝蟬喜歡吃橘子。
    “拿去給九娘。”他吩咐。
    青陽應是,提著橘子出去,忘了拿那隻裝香粉的匣子。
    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謝嘉琅沒有提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