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晉江**首發

字數:13185   加入書籤

A+A-




    鳴蟬!
    李恒從一場血肉橫飛、屍骸枕籍的噩夢中驚醒過來,滿頭汗水,心髒突突直跳。
    宮門緊閉著,殿內空蕩蕩的,一道驚慌恐懼的喘息聲在整座內殿回響盤旋。
    李恒呆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發出那道聲音的人竟是他自己。
    魚遊沸釜,燕處危巢。
    養尊處優的八皇子,第一次感覺到死亡的氣息。
    他爬起身,下意識去拔劍,想起入宮時佩劍已經取下交給太監了。
    他用手拍打宮門,拍得滿手是血。
    他要去見母親,母親膽小,見不到他會著急的。
    宮門裏篤篤的聲響一聲接著一聲,門外戍守的禁衛置若罔聞,不予理睬。
    朝野上下人心惶惶。
    崔家被抄家並不代表皇權和崔氏鬥爭的結束,相反,隻是開端。
    朝中有人認為皇帝的手段太暴戾,有失君王氣度,試著為崔相爺求情,皇帝扣下所有求情奏疏,拿出一份私下聯絡想為崔氏翻案的名單,禁衛軍按著名單一家家抓人。
    京師內外不同的角落裏,馬蹄聲所到之處,很快會響起一片此起彼落的哭聲、罵聲、慘叫聲。
    沒有人敢應答李恒。
    朱紅的宮門印下一道道鮮紅的手印。
    此時,梧桐宮是整座宮城最安靜祥和的地方。
    長廊外的梧桐樹高大筆直,身披銀裝,崔貴妃捧著銅手爐,站在階前翹首期盼。
    殿中省的太監領著幾個小太監走近,朝她行禮,笑著道“娘娘,皇上在前朝接見大臣,今天無暇過來了。”
    崔貴妃麵露失望之色。
    太監示意小太監奉上抬盒“皇上讓禦膳房做了些娘娘最愛吃的菜,還有娘娘喜歡的錦波春,命奴今天侍候娘娘用膳。”
    崔貴妃笑了笑,轉身回殿。
    太監伺候她吃飯,取出酒盅,倒出滿滿的一盅錦波春,雙手捧著遞上。
    崔貴妃剛接過酒盅,轟的一聲巨響,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一個披頭散發的宮女,一邊推開門外的小太監,一邊驚恐地大聲喊叫“娘娘!不要喝!不要喝啊!”
    太監登時變色,幾個小太監飛撲而上,堵住宮女的嘴巴,把宮女拖出去。
    喊叫聲戛然而止。
    殿內,崔貴妃愣了片刻,朝太監臉上看去。
    太監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不敢抬頭。
    崔貴妃環顧左右,她最親近的幾個女官今天都不當值,李恒今天沒有來請安,李蘊今天也沒來,太監說兄妹倆出城賞雪去了。
    她雙頰的笑意一點一點抽盡,砰的一聲輕響,手中酒盅跌落。
    太監狼狽退出梧桐宮,回勤政殿複命。
    皇帝坐在禦案前批閱奏折,聽到腳步聲,手中的筆停了停,“貴妃睡了嗎?”
    太監跪地“奴辦事不利,皇上恕罪……貴妃沒有飲下錦波春。”
    皇帝放下筆,歎了口氣。
    崔家在宮裏的眼線多不勝數,他已經把梧桐宮的人過篩子一樣篩了兩遍,還是出了岔子。
    崔貴妃還是發現了。
    他閉了閉眼睛。
    她察覺不到異常該有多好,飲下她最喜歡的錦波春,沒有一絲痛苦地沉睡。生前,她是相爺的女兒,皇子的母親,皇帝的愛妃,一世無憂無慮,死去時也安然恬靜,不帶一點憂愁。
    皇帝拿起朱筆,感覺到筆杆壓在指頭上的沉重分量。
    那是一國之君背負的責任。
    崔貴妃發現錦波春有毒,不肯喝下,太監便驚慌失措地回來請命,不敢催逼。
    這還是他最信任的太監。
    他不能猶豫,朝中仍有很多大臣在觀望他的態度。
    皇帝冷靜地道“賜白綾。”
    太監匍匐在金磚地上,抖如篩糠,恭敬應是。
    李恒右手滿手是血。
    宮門合上以後,他沒有吃東西,沒有喝水,餓得頭昏眼花,腸胃絞痛。
    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撕下衣袍包紮手掌。
    寂靜中,忽然傳來一陣吱吱嘎嘎的輕響,接著是幾下連續的敲擊聲,安靜一會兒後,敲擊聲又響了兩下。
    李恒站起身,想找到聲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他轉遍整個內殿,來到一處檻窗下,拍打窗格。
    外麵立即響起回應的敲擊聲,“殿下,這邊的檻窗已經鬆動了,可以卸下,小的去支開禁衛,您待會兒可以從這裏出來。”
    李恒應了聲,走到宮門後,果然有說話聲傳來,禁衛軍隊率被叫走了。
    他耐心等了一會兒,回到檻窗前,有人從外麵摘下窗屜,他翻身爬出去。
    接應的太監跪在地上給他磕頭“殿下,您快去梧桐宮吧!再遲一點,您就見不到貴妃娘娘最後一麵了!總管已經捧著白綾去梧桐宮了!”
    李恒臉上失了血色,拔足,朝著梧桐宮的方向狂奔。
    遠處的殿階前,四皇子負手而立,看著李恒倉皇奔跑的身影,嘴角翹起。
    這個鮮衣怒馬、意氣風發,從小被當作儲君培養的弟弟,也有如此失魂落魄的時候。
    在他身後,一人麵帶擔憂,拱手道“殿下,您為什麽要幫八皇子逃出來?萬一他趕到梧桐宮,及時救下崔貴妃,皇上心軟,不殺貴妃了,我們不就前功盡棄了嗎?”
    四皇子笑著搖頭“崔貴妃不死,崔家人,還有那些崔家門生不會死心,崔貴妃今天必死無疑。我的好父皇知道八弟孝順,生怕嚇到他,提前把他軟禁起來,等塵埃落定,崔氏已除,崔貴妃也死了,那時候八弟還是父皇的好兒子,他們接著父慈子孝……”
    四皇子停頓一會兒,冷笑,“我怎麽能讓父皇如願?我要讓李恒親眼看著父皇怎麽逼死他的母親!”
    崔家覆滅不會影響皇帝和李恒的父子之情,但慈母橫死眼前而不能救,一定會造成李恒和皇帝之間的隔閡,這道隔閡永遠橫亙在父子之間,不論將來形勢怎麽變化,四皇子隻需巧妙利用這一點,李恒再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被父皇喜愛。
    忍耐這麽多年,終於出了口惡氣。
    四皇子忍不住拍打欄杆,得意大笑。
    李恒瘋狂地奔跑。
    從小到大,他沒有這樣絕望恐懼過,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心口一下一下地抽搐。
    守在梧桐宮前的禁衛軍發現他的身影,大吃一驚,搶上來阻攔,很多雙手撕扯著他,他的羅巾掉下,頭發披散下來,狼狽不堪。
    他推開撞開所有人,跌跌撞撞地往內殿跑去。
    “阿娘!”
    他大喊著,衝上台階。
    內殿。
    太監捧著白綾去而複返,入殿,跪在地上,懇求崔貴妃飲下錦波春,酒中的藥會讓她毫無痛苦地離開。
    這是皇帝對她的仁慈。
    崔貴妃甩開宮女,往門口跑去“我要見皇上!他為什麽不來見我?我要問他,他想怎麽處置我的父親,我的兄長?恒兒呢?恒兒在哪裏?”
    宮女太監一起擁上來攔住她,她一把推開,頭發上的珠翠步搖散落一地。
    “五郎!你是不是不敢來見我?”崔貴妃泣不成聲,淚水和臉上的脂粉玉膏融在一處,像淌了滿臉的血,“你既然要殺我,為什麽不敢來見我?!”
    宮女拉扯她的衣裙,她跌倒在大紅氈毯上,大哭著往外爬,含淚的眸子死死地盯著前朝的方向。
    她不肯赴死,太監無奈,命宮女把白綾打成死結,示意幾個太監按住崔貴妃。
    崔貴妃今天不死,以後很可能複寵,那今天在場的所有人全都得死。
    他們別無選擇。
    太監上前,七手八腳按住崔貴妃的手和腿,宮女顫抖著把白綾套在崔貴妃的脖子上,收緊,往後拉。
    白綾是上好的綾羅,很結實。
    崔貴妃猛地一掙,雙手抓著白綾,奮力掙紮。
    宮女哆哆嗦嗦,不敢用力。
    太監咬牙,搶過宮女手中的白綾,攥緊,使勁勒。
    “阿娘!阿娘!”
    門外傳來一聲一聲焦急的呼喊。
    八皇子李恒衝過來了。
    內殿眾人嚇了一跳,膽裂魂飛。
    李恒衝到門口,看到被壓在氈毯上的母親,怒目切齒,大喊“放開我阿娘!”
    禁衛軍追過來,一人抱住他的腰,另外幾人抱住他的胳膊,把他拽下台階。
    “阿娘!”
    李恒鳳眸血紅,力氣暴漲,甩開禁衛,更多的人衝上來,合力控製住他,把他壓在冰冷的石磚地上。
    隔著朱紅的門檻,十幾步的距離,母子兩人都被按壓著,動彈不得。
    一個被套著白綾,掙紮哭泣。
    一個絕望地哭喊,淚流滿麵。
    “恒兒……我的恒兒……”
    “阿娘!放了我阿娘!”
    崔貴妃看著李恒,雙眸瞪大,兩手緊緊抓著白綾,指節用力到扭曲,“我的恒兒……”
    太監急出滿頭的汗,大聲指揮禁衛趕緊把李恒拖走,俯身,“娘娘,給自己留一點體麵吧!也給八皇子留一點體麵吧……您剛才要是喝了錦波春,又怎麽會鬧成這樣……”
    崔貴妃雙目發直,望著門外的兒子。
    他像一隻垂死的困獸,咆哮著,怒吼著,血淋淋的手掌死死地扣在門檻上,想爬進來救她。
    恒兒。
    她的恒兒啊。
    崔貴妃突然不哭了,她哆嗦著,懇求太監“帶他走!快帶他走!別讓他看見……給我毒酒!我喝!我喝!”
    太監拽著白綾,不敢放鬆,“娘娘,已經晚了,奴不敢冒那個險啊!”
    “帶他走!”嬌滴滴的崔貴妃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一把子力氣,拚命反抗,“帶他走!”
    門口,禁衛掰開李恒的手,抱起他的腿,拖他離開。
    其餘禁衛飛快合上殿門,落鎖。
    “阿娘!”
    李恒再一次掙開束縛,飛撲上前。
    殿前在他麵前合攏,不斷縮小的猩紅縫隙間,崔貴妃雙手抓著白綾,努力抬起頭,含淚朝他微笑。
    兒啊,好好照顧自己,阿娘走了。
    “阿娘!”
    李恒一下接一下衝向殿門,殿門沉重,巋然不動。
    禁衛抓住他的手臂,他忽然抬起頭,直挺挺地朝守在門前的太監跪下,砰砰幾聲,額頭叩在地上,哭著祈求“求求你們……等一等!等一等!我去求父皇,父皇會心軟的!等一等,隻要等一等,我去求父皇!”
    天生倨傲的皇子,從來沒求過人,不懂該怎麽討好太監,隻能一下一下叩頭,“求求你們……”
    太監不敢看他,往後閃躲。
    “殿下。”宮門突然開啟,太監跪在地上,朝李恒磕頭,“娘娘去了,您節哀。”
    氈毯上的狼藉已經收拾得幹幹淨淨,內殿的擺設和平時一樣,簾內,崔貴妃躺在榻上,臉色青白,沒了氣息。
    李恒直起身,頭發披散,鮮血從額頭淌下來,神情呆滯,鳳眸裏的亮光倏忽隱去,死一般的沉寂。
    宮門前。
    張鴻和其他親衛侍從一起騎馬進入夾道。
    日光照耀,宮牆殿頂上厚厚的積雪開始融化,雪水嘀嗒嘀嗒,像一場滂沱的雨。
    張鴻坐在馬背上,看著梧桐宮方向,神色憂愁。
    進了內城,眾人下馬,張鴻和沈承誌一道拾級而上,階下忽然傳來吵嚷聲。
    兩人同時回頭,廣場上,一個蓬頭垢麵的身影朝著宮殿衝了過來,數名羽林衛緊追在後麵,從不同方向靠近,將他包圍其中。
    “殿下!”
    張鴻想也不想,衝下長階。
    階下,李恒雙眸赤紅,左衝右撞,羽林衛衝上來,手中佩刀拍打在他腿彎處,迫使他跪倒。
    他倒了下去,又一聲不吭地掙紮著爬起。
    “攔住他!”
    禁衛隊率大喊著追上來,踹倒李恒,合身一撲,將他撲倒在雪地上,其他人跟著壓上去。
    張鴻紅了眼睛,拔腿擠進人群裏,想衝上前。
    一雙手驀地伸過來按住他的肩膀,禁衛軍副隊率是他的堂兄,在他耳邊低語“張鴻,你看看這些人都是誰,他們都沒有出手,你何必出頭?你要讓張家為崔氏陪葬嗎?”
    張鴻雙手握拳,環顧一圈。
    在宮中輪值的親衛侍從都是世家子弟,每一張臉他都認識。
    曾幾何時,在球苑上,在獵場裏,八皇子李恒振臂一呼,他們積極響應,簇擁著李恒縱馬狂奔。
    如今,也是這群人,圍住走投無路的李恒,像圍住一頭獵物。
    張鴻嘴唇顫抖,看著李恒。
    雪地裏的李恒抬起頭,目光掃過人群,掃過每一個他認識的人,最後落到張鴻身上,和他對視,眼神空洞麻木。
    張鴻雙手直抖,沒有動。
    出門前,祖父、父親、母親千叮嚀萬囑咐,要他不得衝動,張家不能攪和進這場漩渦。
    他咬緊牙,避開李恒的視線。
    禁衛隊率抓著李恒的衣領,把他的臉摁進積雪裏。
    “殿下,你擅闖宮禁,得罪了!”
    “殿下違抗聖命,皇上已經降旨,殿下不要再糊塗了!”
    李恒仍然在掙紮。
    混亂中,不知道誰的佩刀正中李恒的膝蓋。
    幾聲清脆的骨頭碎裂聲,李恒軟倒在地,爬不起來了。
    親衛侍從們一擁而上,拉起他的胳膊,拽著他在雪地上拖行。
    眾人散去,各回各的崗哨。
    雪地上隻剩下一條長長的拖行痕跡。
    沈承誌長歎一聲,拉張鴻的衣袖,“走吧,別看了。我問過了,貴妃暴死,殿下失去理智,妄圖闖進勤政殿,皇上怒不可遏,已經下令,要將殿下圈禁……我們從前和殿下要好,這個關頭,最好什麽都別做,否則,會帶累全族。”
    張鴻一言不發,眼睛閉上,手指深深掐著掌心。
    他沒用!
    從前在殿下麵前,他何等的誌氣高昂,粉身碎骨渾不怕。現在,殿下落難,在他眼前被打斷雙腿,他連上前相救的勇氣都沒有!
    張鴻頹然跪倒,雙手一下一下捶打堅硬冰冷的積雪。
    李恒在一陣難以忍受的劇痛中醒來。
    他躺在一張靠牆的床榻上,望著落滿塵土、蛛網密布的低矮房梁,眸光發直。
    雙腿一陣一陣的抽痛。
    他緩緩地側過頭,眼前是一間狹小陰暗的陋室,牆角爬滿青苔。
    這裏是冷宮,安置失寵後妃、皇子的地方。
    李恒從未來過冷宮,甚至沒怎麽聽說過,他是父皇最喜愛的皇子,大晉的儲君,怎麽能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扔進冷宮等死?
    外祖父死了,死在流放路上。
    舅父死了,臨死前一直在咒罵皇帝,押送的小卒隨手抓起馬糞塞滿了他的嘴。
    阿娘也死了。
    淚水從李恒眼角滑下。
    崔氏女眷沒入教坊司和掖庭。
    李恒被帶回冷宮的時候,崔家女眷正被領著進入掖庭,崔芙看到他,狂喜著奔上前,邊跑邊哭“表哥……救我出去……表哥……你一定要救我出去啊……我等著你……”
    女官橫眉冷目,拽走崔芙,手中竹杖狠狠地抽在崔芙身上。
    昔日跋扈驕縱的貴女,不敢反抗,哽咽著退回隊列,頻頻看向李恒,臉上滿是祈求。
    李恒別過臉去。
    他自身難保,麵對表妹的懇求,隻能狼狽地沉默。
    屋外從黑夜到白天,從白天到黑夜,院門始終緊閉著,沒有開啟。
    李恒饑腸轆轆,雙腿裏像有把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剜著骨頭,疼得他渾身發抖,他發起高熱,意識時而模糊,時而清醒。
    沒有太醫來為他診治。
    他渴得難受,試圖爬起身去夠桌上的茶壺,怎麽也夠不著,他伸長手臂,上身探出床榻,整個人摔倒在床下,傷處在床沿上重重地磕了一下。
    一瞬間,疼痛直入肺腑。
    李恒覺得自己要疼死了。
    可是他沒有死。
    他趴在冰涼的地上,雙手用力,一下一下,拖著沉重的身體往前爬,終於爬到桌下,抬起手,握住茶壺。
    他張開嘴巴。
    哐當一下,茶壺從他顫抖的右手滑落,傾倒在地,茶水汩汩而出,澆在他肩膀上,衣衫濕透。
    李恒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笑聲。
    他低下頭,舔舐淌在地上的茶水,然後精疲力竭地翻身,躺在地上睡著了。
    清晨,尿意讓李恒蘇醒。
    他仍然躺在地上,渾身冰涼,雙腿疼痛,無法動彈。
    牢籠裏等死的困獸。
    李恒自嘲一笑。
    高貴的皇子,滿身髒臭,躺在自己的便溺裏死去,這麽窩囊屈辱的死法,史官都不屑記在史書裏吧?
    他仍然在發熱,常年弓馬騎射練下的一身肌肉軟綿綿的,像一灘死肉。
    身體垮了,意誌崩潰了。
    他躺在地上等死。
    “殿下……殿下……”
    一道女子的聲音縈繞在耳畔。
    李恒昏昏沉沉,跌入夢境。
    “李八郎!”
    女子的聲音陡然拔高,帶了幾分怒氣。
    窗外豔陽高照,李恒躺在床上,任女子怎麽呼喊,一動不動。
    頭梳婦人發髻的女子噔噔蹬蹬走到窗前,支起窗戶,回過頭來,麵容模糊。
    李恒看不清她的臉,卻知道她一定擰著眉頭,杏眼圓瞪,努力做出凶惡的模樣,一手叉腰,一手敲打窗欞,“你看外麵,都什麽時辰了!快起來!”
    他不動彈。
    女子氣急,走回床邊,輕輕地掀開被子一角。
    “李恒!”她垂眸看著李恒,“你給我起來!”
    李恒冷冷地掃她一眼。
    女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神情柔和下來,伸手拉他的胳膊。
    “夫君,別怕。”她柔軟的手指輕輕撫平李恒的眉頭,“我陪著你,我們慢慢地練……你會好的,和以前一樣,能跑能跳,能騎馬,一天練不好,我們練一個月,一個月練不好,那就練一年。我問過太醫了,他說隻要勤加練習,一定會好的。”
    她扶著李恒起身,幫他梳好頭發,給他穿衣裳,蹲在床榻前,幫他穿上靴子,拉著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攙扶他起身。
    每踏出一步,李恒疼得撕心裂肺。
    他強忍著不吭聲,探出雙腿,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團上,落不到實處,一會兒往左歪,一會兒往右倒。
    女子緊緊地抱著他的腰,使出全身力氣支撐著他。
    一圈又一圈,她配合著李恒的步子,累得滿頭是汗。
    “夫君,你今天走得比昨天好多了。”她仰起臉,對李恒笑,雙眸盈滿笑意,“你一定會好的。”
    女子含笑鼓勵的聲音輕柔,堅定,如一陣煦暖清風,拂開李恒心頭的陰霾,煩躁,和再也不能行走、以後隻能當一個廢人的恐懼。
    “李恒。”她溫柔地撫他臉頰,靠到他身上,“別怕,我陪著你。”
    大門開啟的聲響突兀響起。
    李恒從夢中驚醒。
    大門打開,有人走進院子,推開門,進屋,看到翻倒在地、渾身髒臭的李恒,嚇了一跳,遠遠地觀望一會兒,上前,手指試探他的鼻息。
    “阿蟬……”
    李恒發出模糊的囈語。
    小太監長舒一口氣,轉頭對其他人道“殿下還活著!”
    太醫、太監、親衛侍從、冷宮女官進進出出,李恒被人抬起放到榻上,有人給他換衣擦身,幫他換藥,重新用竹板固定住他的傷口。
    小太監掰開他的嘴巴,喂他喝粥。
    他大口大口地吞咽。
    兩天後,李恒清醒過來。
    陋室內靜悄悄的,他仍然躺在床榻上,一個小太監靠坐在旁邊打盹。
    李恒抬眸,目光環視一周,帶著審視。
    他沒有來過冷宮,可他卻覺得眼前的陋室似乎很熟悉……還有夢中的女子。
    他想起來了,這不是他第一次夢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