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晉江**首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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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嫩柳如煙,流鶯巧囀。
    進寶折了幾截新鮮的柳枝,做了幾個柳笛,長的聲音渾厚,短的聲音清亮。
    十二郎覺得好玩,站在廊前吹柳笛。
    謝蟬在丫鬟的簇擁中走過來,朝他做了個噓聲的手勢,周氏最近夜裏睡得不安穩,白天都待在房裏休息。
    柳笛聲剛停下,窗子裏傳出周氏驚慌的喊聲。
    謝蟬連忙進屋,掀開床帳,扶周氏起身。
    周氏靠在床頭上,頭發披散,捂著心口,額頭都是汗,“團團,我剛才做了個噩夢,我夢見你爹出事了。”
    “阿娘,噩夢都是反的,你天天惦記阿爹,才會做那樣的夢。”
    謝蟬倒了杯茶給周氏,安慰她道。
    周氏喝幾口茶,心緒慢慢平靜下來,謝蟬讓丫鬟把大夫開的補藥送進來,看周氏喝下去,陪她說話。
    長廊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道身影匆匆穿過庭院,跑到門檻外邊,抬起袖子擦眼睛。
    丫鬟進屋通報“九娘,進寶在外麵。”
    謝蟬扶周氏重新躺下,起身出來,兩道目光看向門口。
    進寶立在門檻前,眼睛通紅,看到她,哽了一下,剛一張口,話不成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謝蟬呆了一下,心裏咯噔直跳,涼意從腳底竄起,腦子裏嗡嗡亂響一片。
    一聲輕響,進寶跪下了。
    屋中丫鬟麵麵相覷,十二郎湊過來,一臉莫名。
    庭院裏柳煙朦朧,天氣暖和起來,庭階間冒出一叢叢綠意。
    謝蟬哆嗦著,示意丫鬟別驚動周氏,一步一步走出去,每一步都沉重無比,邁不出去,可腳下卻像踩在棉花上,輕飄虛浮,叫她怎麽都站不住。
    “姐姐”
    十二郎伸長脖子看謝蟬。
    謝蟬一聲不吭地走下石階,進寶爬起身跟了過來,她轉身,看著進寶的眼睛,還是沒有作聲。
    進寶不敢看她,低頭,“九娘,安州那邊出了大事,渡口的幾艘船全都燒了六爺沒了”
    鮮嫩的柳枝被風拂起,輕輕拍打謝蟬的肩頭,提醒她這不是夢。
    “六爺和管事都在船上,全沒了幾個夥計剛好下船玩去了,不在船上”進寶嗚嗚直哭,“夥計說,那邊官府已經把屍首都收了,等著我們去認領裝殮”
    他從袖子裏取出一張官府的布告,雙手顫抖著遞給謝蟬。
    謝蟬接過布告。
    紙上赫然寫著謝六爺的名字、籍貫,年歲,身體特征,通知家人去衙門收殮屍首,印戳是安州府衙。
    謝蟬隻覺得眼前一黑,一頭栽倒。
    叫聲、哭聲、疑問聲亂糟糟地響起。
    謝蟬什麽都聽不見。
    謝六爺走的那天,渡口風聲狂嘯,他捂著帽子回頭,叮囑謝蟬“團團,你在家好好照顧阿娘,看著你弟弟,等阿爹回來,買好吃的給你,團團想吃什麽呀”
    謝蟬輕笑“阿爹,我不是小孩子了。”
    謝六爺虎著臉拍一下她的腦袋,又咧嘴笑了,圓胖的臉洋溢著憨厚的笑容“你長到一百歲,在阿爹眼裏也是小孩子,阿爹還給你買好吃的。”
    她笑道“那到時候阿爹就一百多歲了,是老壽星。”
    謝六爺得意地朝她擠眉弄眼“你阿爹我心廣體胖,吃喝不愁,努把力,肯定能活到一百多歲,給我們家一百歲的團團買吃的”
    謝蟬第一次見到父親,也是在渡口,謝六爺接過她抱住,掂了掂分量,吧嗒在她臉上親一口,笑眯眯地道“團團生得真好。”
    他是她的父親,生得胖,本事不大,喜歡吃酒,吃了酒忍不住炫耀,不夠謹慎,不能理解她的所思所想,但是他疼愛她,盡其所有地支持她,鼓勵她,去哪裏都會想著給她買好吃的。
    壓抑的啜泣聲裏,謝蟬悠悠醒轉。
    她盯著黑漆房梁看,希望剛才隻是自己的一場夢,她和周氏一樣,日有所思,所以做了個噩夢。
    “九娘”
    榻前地上跪了一地的丫鬟仆婦,進寶也在,還有兩個神色驚惶、眼睛紅腫的夥計,他們是跟隨謝六爺去安州的人。
    謝蟬閉上眼睛,不想看到他們哭哭啼啼的樣子。
    嗚咽聲還在繼續。
    阿爹阿爹還在安州
    謝蟬睜開眼睛,強迫自己起身,她已經虛脫,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爬了起來。
    她抬手,“先別告訴我阿娘她現在身體不好,受不住”
    丫鬟夥計們哭著應是。
    “十二郎呢”
    “十二郎一直在哭,酥葉怕夫人聽見,帶他去隔壁院子了。”
    謝蟬下地,走出房門,囑咐幾個仆婦照顧周氏,看好院門,別讓周氏聽見哭聲。
    “叫十二郎到正堂來,我有話和他說。”
    十二郎被仆婦送到六房正堂,他茫然無措,鼻子眼睛通紅,撲到謝蟬跟前,一張嘴又要哭。
    “謝嘉義,現在阿爹不在,家裏的事我們得擔起來。”
    謝蟬聲音很輕,她不敢高聲說話,聲音一高,情緒就控製不住了。
    謝嘉義抬起手背抹眼角。
    庭院裏人影晃動,謝大爺、謝嘉文趕了過來,其他房男人也趕來了,他們都已經聽說消息,神情沉重。
    謝大爺長歎一聲,示意丫鬟夥計們都出去。
    “九娘,十二郎,有大伯在呢,你們在家好好陪母親,其他的事大伯去辦。”
    他們站在房中商量,怎麽安排喪事,怎麽通知各房親戚,安葬在哪裏,壽衣壽材怎麽買
    謝蟬呆呆地坐著,神情麻木,聽著他們的商談聲,心如刀割。
    所有人都來了,每個人都麵帶悲傷,同情地瞥她和謝嘉義幾眼,搖頭歎息。
    這一切都告訴她,她不是在做夢。
    阿爹真的死了。
    謝蟬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
    長輩們還在商量,謝二爺問誰去安州收殮謝六爺,謝大爺掃一眼家中幾個郎君,猶豫了片刻,正要開口,角落裏一道聲音道“我去安州。”
    眾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謝蟬身上。
    謝蟬站起身,臉色蒼白,望著安州的方向,道“我親自去安州,接阿爹回家。”
    她怕謝六爺找不到回家的路,她要去接阿爹。
    謝大爺皺了皺眉頭,和其他幾個人交換神色,想要反對,謝嘉文拉一下大伯的袖子,小聲道“伯父,讓九娘去吧,我陪她一起。”
    仆婦連夜為謝蟬收拾行李,她洗了把臉,進院去看周氏,說自己有事要出門幾天。
    周氏沒有起疑,道“你阿爹過幾天肯定就回來了,你早點回來啊。”
    謝蟬心中抽疼,嗯一聲,出了院子,把謝嘉義和周氏托付給家裏人,啟程去安州。
    謝府裏,謝大爺主持大事。
    族裏的人過來問“大爺,六爺的事要寫信告訴京裏的大公子嗎”
    謝大爺皺眉,想了想,搖頭。
    “現在是省試最關鍵的時候,他要用心準備考試,別告訴他,免得他分心。”
    他長歎一聲,“六弟向來關心大郎,他要是在天有靈,肯定不想影響大郎考試。”
    去安州的路上,謝嘉文幾次欲言又止,想安慰謝蟬,又不知道該和她說什麽。
    謝蟬整天沉默,不想吃東西,不想說話,腦子裏空蕩蕩的,白天黑夜睡不著,一閉上眼睛就夢見謝六爺,有時候夢見謝六爺從船上走下來,提著一包吃的,說他回來了,有時候夢見謝六爺在大火裏,想和她說話,卻喊不出聲音。
    到了安州,謝嘉文扶謝蟬下船。
    家中夥計、文家和範家的人都等在岸邊。
    看到謝蟬,夥計跪地磕頭,哭著說他們沒有照顧好謝六爺,請她責罰。
    文家和範家的人迎上來,勸謝蟬節哀,人已經走了,身後人要好好保養自己,切莫讓逝者走得不安。
    謝蟬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我阿爹呢”
    夥計擦了眼淚,領著她去官署。
    渡口突然燃起熊熊大火,幾艘大船都燒著了,岸邊的房屋也燒了一些,傷了不少性命。官府派人徹查,說是有一夥水賊早就盯上船上的珍奇海貨,很可能從海船一進入安州就一路尾隨,到了安州,趁船上的人鬆懈,謀財害命,再放火毀屍滅跡,船上箱籠裏值錢的珠寶玉石都被搶走了。
    從火裏找到的和江裏打撈起來的屍首都暫時放在衙署,等著各家來認領,再過些天,那些沒人認領的屍首會由官府出麵安葬。
    去官署前,謝嘉文怕謝蟬嚇著,勸她道“九妹,你在船上等著罷,官署放屍首的地方我去就行了。”
    謝蟬搖頭“我是來接阿爹的,我不怕。”
    謝嘉文知道勸不動她,隻得罷了。
    差吏帶著幾人去認領屍首。
    剛靠近一處陰森幽暗的院落,強烈的腐臭味和石灰的味道撲麵而來。
    差吏走到一具屍首前,提醒謝蟬,“小娘子當心。”
    他捂著鼻子,掀開白布。
    謝嘉文一臉愕然,不禁後退了一步,眼圈頓時紅了。
    謝蟬上前。
    白布下的屍首一看就是火場裏找到的,已經被燒得麵目全非。
    謝蟬沒有一絲懼怕之意,俯身,辨認屍首。
    跟過來的夥計哽咽著道“人是我們找到的,六爺那天出門喝酒,穿的是這身衣裳,這條腰帶也是六爺的,上麵掛了塊玉,扇子是六爺的,還有靴子也是六爺和管事是一起找到的。”
    “六叔”謝嘉文背過臉去擦眼睛。
    謝蟬翻開屍首身上燒殘的衣料看,是謝六爺的衣裳,紋樣她熟悉,她今年送給謝六爺的壽禮。
    她再細看燒得隻剩一半的扇子和腰帶。
    也是謝六爺的。
    “九妹”謝嘉文不忍再看下去,攔住謝蟬,“九妹,別看了別看了”
    “我不信”謝蟬雙手輕顫,繼續查看,靴子也是,差吏從火場裏找到的隨身物件,都是謝六爺的,體形也對得上
    一滴滾燙的眼淚掉下來,砸在她手背上。
    “我不信我不信”
    她喃喃道,淚流滿麵。
    來安州的時候,她總是夢見謝六爺,夢見他還活著,夥計傳錯了消息,她祈盼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周圍所有人告訴她,這都是真的,謝六爺真的走了。
    她不信
    謝嘉文輕歎,半攙半抱,扶著失魂落魄的謝蟬走到一邊,眼神示意夥計收斂屍首,棺材已經買好了,一副給謝六爺的,還有管事的。
    差吏拿著文書過來要謝嘉文按個手印,揮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棺材送上船。
    謝嘉文讓人在渡口設祭桌,請道士祭祀亡魂,謝六爺和管事死在異鄉,要做法把他們的亡魂叫回來,讓他們跟著船回江州。
    岸邊一溜祭桌,其他來認領屍首的人家也在江邊做法事。
    江邊浪濤滾滾,謝蟬一身白衣,立在江畔,把寫了謝六爺名字、祈求亡靈歸家的字紙灑在江麵上。
    一條大船氣勢洶洶地駛進渡口,擊起幾丈高的浪花,一行人從船上走下來,看著江岸上哀哀痛哭的人群,其中一個親兵看到謝蟬,咦了一聲。
    他身前的錦衣公子手裏搖著扇子,正百無聊賴地看岸上的人哭泣,看他駐足,漫不經心地順著他的眼光看去,臉色微變,眯起眼睛細看了一會兒,嘴角勾起,點頭道“喲,你小子眼光不錯,梨花帶雨,是個美人。”
    親兵看他似乎又犯了老毛病,嚇了一跳,忙道“世子爺,卑職在京師見過她,她是張鴻的人,聽說張鴻為了他把蕭仲平揍了一頓。”
    “喔有這樣的事”
    親兵點頭“卑職奉命監視張鴻,親眼看見張鴻為這個江州小娘子抽蕭仲平的馬,還當麵奚落蕭仲平,後來蕭仲平好像不死心,張鴻逮著他揍了一頓。世子爺,她既然是張鴻的人咱們還是接著趕路吧。”
    錦衣公子登時變了臉色“張鴻的人又怎麽樣本世子想要誰,還要經過張鴻的同意”
    親兵自悔失言,不敢應聲。
    旁邊另一個親兵小心翼翼地道“世子爺,我們這次來安州有要務在身”
    錦衣公子戀戀不舍地收回眼神,不耐煩地合上扇子,“行了行了,去安王府”
    親兵們鬆口氣。
    錦衣公子下船,翻身上馬,瞥一眼岸邊,吩咐親兵“去查查,是哪家的。”
    親兵無奈,拱手應是。
    做完法事,謝蟬和謝嘉文帶著靈柩回去,天氣慢慢暖和起來,他們得早點趕回江州。
    官府還沒抓到水賊,謝蟬留下幾個夥計,要他們在安州等消息。
    謝蟬還是從早到晚沉默,心裏難受,什麽都吃不下,人一下子消瘦了很多。
    謝嘉文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勸她別傷心,要多想想周氏和十二郎。
    幾天後,他們抵達江州渡口,謝府夥計披麻戴孝,已經在渡口盼望多時,不等他們下船,衝上來道“九娘家裏出事了”
    謝蟬打起精神“出了什麽事”
    夥計麵色焦黃,一件件道來“出了這麽大的事,老夫人和族裏都知道了,喪事辦起來,親戚人來人往的,不知道誰說漏了嘴,夫人還是知道了,夫人哭暈了過去,幾位夫人都過來勸,舅爺和舅太太也來了,守著夫人,夫人才好了點。”
    “各房來吊唁,商量六爺的身後事,整理六爺留下的鋪子、田地、房契,吵了起來,已經吵了好幾天了”
    謝蟬揉揉眉心,她走之前留了管事料理這些事,“為什麽吵已經分家了,還有什麽吵的”
    夥計頓住,抬眼看著謝蟬“九娘,那些鋪子都記在你名下,六爺之前說,那些都是留給你的族裏不同意”
    謝蟬腳步停下,眼淚奪眶而出。
    阿爹曾說,要給她準備好多好多的嫁妝,那樣的話,她以後嫁了人,不用受氣。
    她不想要很多的嫁妝,她隻想要阿爹。
    “族裏還說,咱們六房分到的田地是族產,現在六爺沒了,應該還給族裏,還有說九娘和十二郎年紀小,產業會被人騙走,鋪子都該交給族裏管,等十二郎長大,再讓十二郎接手老夫人也說,讓大爺和二爺幫著照管”
    謝六爺沒了,謝嘉琅遠在京師,族中人意識到六房的產業要落到謝蟬和謝嘉義這對姐弟手裏,就像聞到死氣的禿鷲,全都撲了上來,想奪一塊肉吃。
    謝大爺當然不答應,大房、二房都在呢,怎麽也輪不到族裏人插手,族裏人便指責說謝大爺想侵吞六房產業,謝大爺焦頭爛額。
    夥計這些天都快急死了,天天盼著謝蟬早點回來。
    謝蟬扶著父親的棺木,“先送阿爹回家。”
    棺木送回謝府,家裏已經接到消息,謝嘉義攙扶著周氏出來,周氏撲到棺木上,大哭不止,五夫人、周舅母也在一邊哭。
    周氏越哭越傷心,動了胎氣,謝蟬擦了眼淚,吩咐仆婦扶周氏回房休息,叫來進寶,要他去各家送口信。
    她回房梳洗,束起長發,換上粗麻布孝服,為謝六爺守靈。
    很快,各家得知謝蟬回來了,親自過來吊唁。
    管事高聲報出各家名號,範家的,孟家的,餘家的
    每家派出的都是管外麵庶務的公子。
    謝蟬和他們見禮,他們一個接一個敬香祭拜。
    門口一陣騷動,知州家也派人過來吊唁,差吏簇擁著知州家的主簿進堂。
    江州有頭有臉的人家幾乎都來了。
    那些天天糾纏謝大爺、鬧著女兒不能繼承家業、要分田地的族人臉色越來越難看,直到身著官服的官兵進來,幾個人一扭頭,躲進人群裏去了。
    是夜,謝蟬請謝大爺召集族中人,朝眾人深深揖禮“這些天辛苦各位叔伯了,我母親懷著身子,弟弟年紀小,多虧叔伯們幫著照應。”
    燭火搖曳,管事、夥計都站在她身後,唯她馬首是瞻,她一身孝服,麵對一屋子各懷心思的族人,神色平靜從容。
    眾人心中有鬼,不敢和她對視。
    三爺那一房惱恨爭地被六房指責的事,早就撕破臉,直接跳起來,道“侄女,不是我們多管閑事,這自古以來,家產都是兒子繼承,你爹去得突然,沒留下話,你們六房的鋪子都是你把持著,這都歸了你,你弟弟怎麽辦你弟弟可是謝家的郎君,你是個女兒家,以後要出閣的,我們不能看著謝家的產業就這麽便宜外姓人”
    其他人紛紛點頭。
    “我們不是貪圖什麽,實在是這事不像話你一個女兒家,得了那麽多家產,你弟弟什麽都落不著”
    “對,這事怎麽都說不通,你弟弟才是繼承家業的人”
    族長知道謝嘉琅和謝蟬情分深厚,有心幫謝蟬說話,但是涉及到產業的家務事,素來糾纏不清,而且江州沒有女兒繼承家業的先例,他無奈地道“九娘,你祖母也是這個意思,你們六房的產業不能這麽分”
    謝蟬抬眸,和族長對視,“我們六房的產業怎麽分,是我們六房的事。”
    眾人紛紛變色。
    謝蟬環視一圈,抬手,示意夥計搬來一箱子文書契書,是她這兩天讓管事整理出來的。
    “我們六房的鋪子、田地、家宅,全都在官府留了契,蓋了印,什麽時候買的,記在誰名下,產權歸誰,利潤歸誰,經手的中人是誰,什麽價錢,有無賒欠,有無額外的條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六房的產業如何分,不是我說了算,更不是眾位叔伯說了算,我父親生前立下的契書說了算。”
    夥計捧著契書給族長和大房、二房過目。
    謝大爺、謝二爺、謝五爺正愁不知道怎麽應付那些族人,看了契書,心中暗暗鬆口氣。
    謝蟬管理的幾家鋪子,謝六爺都留給她做嫁妝,這些謝六爺平日都掛在嘴邊,眾人都知道,其他鋪子、新買的船、祖宅和田地全留給謝嘉義,而謝六爺沒有定下歸屬的那些,比如財物,一些新買的還沒開辟的田地,謝蟬說都給周氏和謝嘉義,她不要。
    有了這些東西,加上那些和謝蟬交好的人家撐腰,族裏人沒借口指手畫腳了。
    他們都道“這分得很清楚,也很公道,就照著這個分吧。”
    依然有人嘀嘀咕咕,不過這次附和的聲音很小。
    謝蟬敲打完族人,進屋見周氏和謝嘉義。
    周氏哭得說不出話。
    謝蟬喂她喝藥湯,“阿娘,你懷著身子,別傷心太過,還有我和嘉義。”
    周氏看著一對兒女,想到肚子裏的孩子,把藥湯咽下去。
    謝蟬和他們說了分產業的事“阿娘,眼下事情多,人心歹毒,防不勝防,我先用契書逼退那些人,等等阿爹下葬”
    她強迫自己冷靜,“以後我再和阿娘商量鋪子的事,我不會委屈弟弟。”
    周氏歎口氣,六爺沒了,這些天家裏亂成一鍋粥,謝大爺是個男人,又不通庶務,照管不到他們,五夫人想幫她,可到底是婦人,謝嘉義呢,太小。
    直到謝蟬回來,她才覺得踏實了點。
    “這些事我都不懂,九娘,你放手去做吧,現在你是家裏的主心骨,你別怕,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和你弟弟都指望你。”
    又對謝嘉義道,“十二郎,你姐姐一個小娘子去安州接你阿爹回家,操勞家事,還得出麵應付族裏那些不懷好意的人,她的辛苦,你都要記下阿娘沒用,支撐不起來,都要靠你姐姐拋頭露麵”
    她說著說著,想到謝六爺,又哭了起來。
    謝蟬勸她睡下,帶著謝嘉義出去。
    周氏睡了沒一會兒,夢見謝六爺,又醒了,靠坐在床裏傷心。
    周舅母鬼鬼祟祟走進來,支開丫頭,小聲道“小妹,你聽說沒九娘一回來,請來好多人給她撐腰,還把家產給分清楚了,她分了好多鋪子”
    周氏皺眉道“那些本來就該是給九娘的,除了六爺給她的嫁妝,其他的她全都讓給十二郎了,她不把事情定下來,族裏就要伸手了。”
    “我的小妹喲”周舅母急得直拍大腿,“你不懂這些賬目的事,十二郎年紀又小,鋪子在九娘手上,家裏的賬本也在她手上,看著分得公平,其實都攥在她手裏以後你們娘倆,還有你肚子裏這個怎麽辦”
    周氏眉頭皺得愈緊,“現在這個情形,全都給九娘管著我才能放心,有她看著,其他人不敢伸手搶。”
    周舅母湊近了些“小妹,你糊塗了,九娘又不是你肚子裏爬出來的,她是抱養的你要把六爺留給你和十二郎的家業都給一個外人”
    周氏臉色變了變,眼簾抬起來,看著周舅母,掠了一下發鬢,緩緩地道“嫂子,九娘就是六爺和我的孩子,不是外人她為了六爺奔波,為我和十二郎操心六爺沒了,我不中用,家裏事事是她在操持,沒有她,我和十二郎孤兒寡母,早就被人欺負了,不說族裏人,就是鋪子裏那些管事掌櫃,不是九娘坐鎮,早就卷著錢財跑了嫂子,以後別再提起外人不外人的話。”
    她想到謝六爺,悲從中來,六爺沒了,兄嫂過來安慰她,她心中感動,以為怎麽說也是一家人,比外人可靠,沒想到嫂子還在防著九娘。
    周氏是個溫柔和順的人,突然給自己臉色看,周舅母心裏惱火,訕訕地退出來,回到房裏,和周大舅抱怨。
    “我可是真心為你妹妹打算,六房這麽大的產業,現在都讓一個外人攥著,以後她什麽都撈不著,可別來找我哭訴”
    她翻來覆去睡不著,一想到謝蟬是自己買來的,現在管著那麽多鋪子,有那麽多仆從伺候,自己卻要看周氏的眼色過活,心裏就不舒服。
    周大舅道“你慢慢和小妹說,小妹會明白你的苦心的。”
    夫妻倆正商量著,窗戶上一聲響動,繼而一陣腳步聲,門被推開,幾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衝進屋,按住夫妻倆。
    一人走進來,看著嚇呆的夫妻倆,冷笑“周山說的居然是真的,謝九不是我們謝家的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