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知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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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張鴻送謝蟬回範家,路上,幾次欲言又止。
    謝蟬好奇地看他幾眼,問“張公子想問我什麽?”
    張鴻臉上掠過幾分尷尬,接著肉眼可見地泛紅,道“九娘,這次害你被楊碩宗擄走……我不知道該怎麽彌補你,不知……不知你有沒有定人家?”
    謝蟬愣了一下,啼笑皆非。
    她見過張鴻意氣風發的樣子,也見過他落魄沉鬱的樣子,不過好像沒見過張鴻緊張到結巴的模樣。
    “張公子想娶我?”
    謝蟬問。
    她臉上含笑,大大方方地發問,張鴻被她注視著,尷尬慢慢散了,笑了笑,頷首,“九娘,我會好好照顧你。”
    謝蟬笑著搖頭“張公子,我明白你的好意,不過我說過,作惡的人是楊碩宗,張公子不必自責,而且張公子幫了我很多忙,我很感激張公子。”
    煽動民意也是帝王的忌諱,張鴻一力承擔,沒有讓她出麵,她是真的感激他。
    謝蟬停頓一下,“再者,以張公子的家世,是想納我為妾?”
    張鴻懊惱地拍一下腦袋,他一心想著彌補謝蟬,忘了這條,以謝蟬的身份,祖父不可能答應讓她做正室,而謝蟬不會與人為妾。
    謝蟬接著道“我若要與人結為婚姻,他必敬我愛我,我也敬他愛他。我和張公子隻是朋友,張公子的好意我心領了。”
    張鴻對她完全沒有男女之情,他隻是因為同情她的遭遇,覺得愧對她,才想著幹脆把她娶回家。他就是這樣的性子。
    他以後會娶表妹顧氏為妻,顧氏自小在張家養大,溫柔嫻靜,張鴻成親前浪蕩,沒怎麽留意表妹,但是婚後和表妹感情很好。
    “是我唐突了。”張鴻失笑,想起一件事,又拍一下自己,“我忘了這茬——我聽張九說,他們家想接你過去住,那你以後就是我堂妹了?”
    謝蟬搖頭“張公子,我隻是個村戶的女兒,我阿爹阿娘養大了我。”
    麵對張家,還有張鴻,她都說自己是村戶之女。她脫離一個宗族,不想加入到另一個宗族,她以後就是九娘。
    張鴻沒有多想,把謝蟬送到範家,回府。
    張老太爺黑著臉等在正堂裏,看孫子終於回來了,怒道“你又胡鬧去了!你是不是上疏彈劾長公主了?那些鬧事的刺頭是不是你找來的?”
    張鴻沒有辯解,直接承認,“祖父,楊碩宗欺人太甚,上次他調戲堂妹,我打他一頓,他毫不收斂,這一次他犯了眾怒,我當然不能錯過機會。”
    張老太爺氣得頓足,罵道“滾回房去!”
    一旁的管事道“郎君還沒用飯呢……”
    “讓他餓著!”
    張鴻回到房裏,表小姐顧曉娘給他送了些吃的過來,坐在桌案前,眼淚汪汪。
    “哎喲我的好妹妹,你哭什麽?”張鴻拿起筷子吃飯,笑著道,“惹祖父生氣的人是我,我都沒哭呢!沒事,還有你惦記著我,餓不著我的。”
    從小就是這樣,張鴻惹了禍,被祖父責罰,顧曉娘偷偷給他送吃的,她是老太爺最疼愛的外孫女,下人不敢攔她。
    “我家曉娘最好了!”張鴻吃了飯,拍拍肚子,朝表妹拋媚眼。
    顧曉娘破涕為笑。
    張鴻哄顧曉娘回房,喚來心腹,問“宮中有沒有什麽消息?”
    心腹搖頭道“除了長公主的事,宮中一切如常。”
    張鴻點頭。
    範家一處院落。
    謝蟬和範德方坐在桌案前商量鋪子的事。
    範德方滿麵紅光,謝嘉琅和文宇那邊有驚無險,而他們家從江州帶來的積壓在船上的貨物不愁銷路了!
    因文宇、謝嘉琅都是安州州學出來的,最賣力聲援他們的士子也是安州州學的學生,範家試著趁機推銷帶來的布,“安州布”這個名號一吆喝出來,家裏有讀書人的人家都過來問詢,範家看到商機,很快準備了一套唱詞,請酒樓的歌妓代為傳唱,頌揚學子的正氣、皇帝的英明神武,順便吹噓安州布如何精美如何結實如何物美價廉。
    幾乎是一夜之間,人人都知道京師有家新鋪子賣安州布。
    謝蟬很支持範家的做法,範家急於在京師打響名聲,安州布比江州布更響亮。
    想到貢院前士子聚集的場景,範德方仍然心有餘悸,還有點激動,宣平侯世子到安州時,江州這邊也被勒索了財物,範家就送了兩箱上好的絲帛,皇帝這一次沒有偏袒宣平侯世子,大快人心。
    “九娘,我知道你連日辛苦了,不過還是得勞煩你,你能不能畫一些新稿子?”
    範德方問,有點不好意思。
    謝蟬點頭道“我已經在準備了。”
    範家借的十萬兩銀子她沒有用完,剩下的她都投到生意裏去了,買下之前看好的鋪子,還雇傭了些人手。花錢如流水,她需要進賬。
    範德方鬆口氣,喜道“那我就等著了。”
    商量了個大致的章程,仆婦送來飯菜,範德方給謝蟬倒了杯茶,道“九娘,有件事我先和你露個口風,等大公子從宮裏出來,七郎想登門拜訪。”
    謝蟬一怔。
    士子聚集的那天,範堯也去了貢院。
    範德方小聲道“你現在是孝期,七郎他父親的意思是先定下,等你出了孝期……不過得看你願不願意。”
    謝蟬雙手握著茶盞,靜靜地思索。
    對小娘子來說,到了年紀,所有人都在為她的終身大事操心,似乎不早早嫁人是一件很大逆不道的事,尤其她還經常拋頭露麵。
    她上輩子嫁過人,那場婚姻最後支離破碎,讓她窒息。
    這一世她沒有認真考慮過嫁人的事,現在沉下心來思考,那個念頭直接冒出來,正如她對張鴻說的,若要與人結為婚姻,他必敬我愛我,我也敬他愛他。
    再不是聽從誰的指令去嫁人。
    而且,假如婚姻不和,她要有隨時離開的權力。
    這一點至關重要。
    如若不然,終身不嫁又如何?
    範堯家世不錯,才學不錯,相貌也不錯,然而謝蟬想象不出和他共度一生是什麽樣子,而且範堯的誌向是科舉入仕,不會給出妻子想離開就可以離開的承諾……
    謝蟬想了想,很快打定主意,搖頭道,“七哥不必問我大哥了。”
    既然她對範堯無意,那就不必遲疑,以範堯的年紀,範家肯定想早點為他定親。
    範德方聽明白她的拒絕之意,可惜道“我回去和七郎說。”
    下午,青陽和文家仆從攙扶著文宇回來了。
    文宇在牢裏待了幾天,吃了點苦頭,好在後來事情鬧大,指揮所的人不敢動他,沒有性命之憂。
    他在路上聽仆從說了這幾天發生的事,不敢相信,隻覺恍如隔世。
    謝蟬連忙去探望他,請大夫過來為他包紮傷口,安慰他道“文大哥不用擔心我大哥,宮裏的太監帶話出來,說他很好。”
    文宇眼中有淚光閃爍。
    謝蟬一邊待在家中畫畫稿,一邊等著宮裏的消息,狀元、榜眼、探花騎馬遊街都沒去看。
    宮中,朝中官員為怎麽安排謝嘉琅議論紛紛。
    有人建議先讓他去國子監,或是去館學,再要麽陪皇子們讀書,也有人建議直接授官,明年再補試,官員補試有先例,不是特例。
    皇帝沒有立即下旨,讓謝嘉琅做了今年殿試的題目,命總管太監送他出宮。
    士子們都在道上等著,簇擁謝嘉琅回院子。謝蟬他們現在住在範家一座空置的院子裏,客棧那邊人多口雜,也不安全。
    謝蟬站在院門前,看著謝嘉琅一步步走回來,雀躍,激動,還有無比的踏實。
    謝嘉琅走近,目光久久停留在謝蟬臉上。
    不知怎麽,謝蟬感覺到了他眼神中沉沉的力量。
    兩人沉默地對視,一時都沒有開口說話。
    “公子!”
    青陽歡喜地迎出來,文宇也顫顫巍巍地出來了,仆從攙扶著他。
    謝嘉琅走進院子,伸手扶住文宇,送他回房,“你身上有傷,多休息,別起來走動。”
    文宇躺回枕上,臉上神色複雜,像是有難言之隱似的,目光遊移,不敢和謝嘉琅對視。
    “謝嘉琅……”他沉默了很久,叫謝嘉琅的全名,“有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謝嘉琅看著他。
    文宇聲音幹澀“當年……你剛入州學的時候……險些被趕出去……因為有人找州學教授抱怨,說你的怪疾會傳染人……”
    他忽然頓住,說不下去了。
    謝嘉琅神色不變,道“我知道,那個人是文兄。”
    文宇羞愧地閉上眼睛。
    他曾經嫉妒謝嘉琅。
    文家是書香世家,祖輩都重視子弟讀書,到他這一代,他自覺讀書很用功,隻是資質不如人,所以一度嫉妒比自己年紀小的謝嘉琅,暗暗排擠對方,還嚐試把對方趕出州學。要不是馮老先生趕來為謝嘉琅說情,而且謝嘉琅當年考評優異,說不定真的被趕走了。
    文父看出謝嘉琅是可造之材,要文宇多加籠絡,文宇帶著嫉妒之心刻意接近謝嘉琅。
    後來,他慢慢發覺謝嘉琅有多麽刻苦、幼時有多艱難,嫉妒轉為好奇,好奇變成羨慕和欽佩。
    他拚死護住號牌,不僅僅是為了謝嘉琅,也是為了他自己,他做不到的事情,謝嘉琅可以做到,在謝嘉琅身上,他感受到一種鼓舞人心的意誌。
    “當年的事,是我對不起你……”
    文宇滿臉羞慚。
    謝嘉琅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有過改之。當年那件事,我早忘了,文兄也不必掛懷。”
    他聲音平穩。
    文宇放下一樁心事,感動地拍拍謝嘉琅的手臂,頓時疼得齜牙咧嘴,笑罵道“得了,對著你這張臉,老子一肚子壯誌豪言也說不出口了!”
    謝蟬讓仆婦去準備熱水,謝嘉琅這些天都沒能好好休息,現在總算能歇口氣了。
    他和文宇不知道在說什麽,一直沒出來,謝蟬坐在榻上撥弄算盤,算著算著,倦意上來,趴在案幾上睡著了,她也很久沒休息了。
    謝嘉琅進屋時,一眼瞥見熟睡的謝蟬,仆婦跟進來,剛要張口說什麽,他朝仆婦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仆婦出去了。
    謝嘉琅走到榻前,抖開旁邊的被子,蓋在謝蟬身上,靜靜地看著她。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睡夢中的謝蟬忽然睜開眼睛,感覺到眼前一道身影,朝他看過來。
    “謝嘉琅……”
    她輕輕地道。
    兩人一時都怔住了。
    經常有人叫謝嘉琅全名,但是謝蟬不會那麽叫,她總是叫他哥哥,此刻,自己的名字從半夢半醒的她口中說出來,和其他人不一樣。
    很不一樣。
    謝嘉琅錯開視線。
    謝蟬回過神,馬上改口,“哥哥。”
    謝嘉琅嗯一聲,“累了這麽多天,睡吧。”
    士子群情激奮,他不意外,勳貴子弟也賣力地摻和進來,他猜出一定是謝蟬請張鴻幫了忙,她性子帶了點倔,不會看著他一個人去涉險。他說不出責備她的話。
    謝蟬這些天耗費心神,又困又累,早就支持不住了,不過非得等他回來、和他說上一句話才能安心,點頭,躺下,眼睛閉上,不一會兒又睡著了。
    謝嘉琅把案幾挪開,免得她睡著的時候碰到,給她拉好被子,看了她一會兒,出去了。
    謝蟬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醒,窗前人影晃動,她起身拉開門出去,謝嘉琅已經起來了,坐在堂中看書,抬眸,目光從她身上掃過,指指桌上蓋著蓋子的瓦罐,示意她梳洗了過來吃粥。
    她梳洗了過來,謝嘉琅已經為她盛好一碗粥。
    “哥哥,長公主和駙馬都閉門思過,楊碩宗那邊呢?聖上派去查案的人是誰?”
    “是陳禦史。”
    謝蟬籲一口氣,陳禦史好清名,而且和那個被打的禦史關係很好,不會徇私,安州和她同船的那兩個小娘子應該也能獲救。
    吃了飯,謝蟬回房給江州的謝嘉文和謝寶珠寫信,範家已經送來快信告知她謝老三的事解決了,她想把周氏和謝嘉義接出來,可是周氏懷著身子,不宜出遠門,隻能請範家幫忙,先把他們送去安州,托安州那邊的人照拂。江州那邊的買賣,她走後,六房肯定守不住,也吃不下,她沒有猶豫,分給範家、餘家那些布商了,反正留不住,不如送出去做人情。
    馮老先生找了過來,看望文宇,問謝嘉琅麵聖的事,正說著話,門前車馬響動,宮裏來人,宣謝嘉琅進宮。
    謝嘉琅入宮,太監直接領著他去禦花園。
    園中杏花盛放,皇帝一身常服,帶著幾個年幼的皇子在箭道射箭。
    “朕聽說你會武藝?”
    謝嘉琅答道“學生幼時體弱,故習武以強身健體。”
    皇帝命太監取來一張弓,笑問“那會拉弓嗎?”
    謝嘉琅接過弓,試了試,展臂拉開。
    皇帝頷首。
    太監捧上一塊玉,皇帝示意謝嘉琅上前,注視著他,道“玉有瑕疵,瑕不掩瑜,人有疾病,不當自棄,你很有誌氣,以後也當如是。朕今日也贈你一塊美玉。”
    謝嘉琅接過太監手中的那塊玉,謝恩。
    眾人在家中等候,很快,宮裏小太監過來報喜,皇帝力排眾議,授謝嘉琅平州城知縣一職,任期內可補試。
    文宇皺眉道“怎麽不是留京?”
    所有士子都覺得留京最好,天子腳下,最風光,升遷最快,前途最光明。
    馮老先生沉吟片刻,道“去地方任知縣也好,他年輕,風口浪尖上留京,太引人注目,不說狀元他們心中不滿,朝中官員也會非議,不如外放,攢了功勞,以後升遷就名正言順了。”
    幾人翻開地圖,找平州城在哪兒。
    青陽撓撓腦袋問“在西北?不會打仗吧?”
    馮老先生道“不是邊境,應當不會有戰事。”
    旨意下來得很快,可是謝嘉琅直到入夜才回來,送他的太監滿臉笑意。
    馮老先生對青陽和文宇道“要說誰最擅長揣摩聖意,宮裏的太監一定排前幾,他們對誰笑、拍誰的馬屁,那個人一定正得聖眷,他們冷落誰,誰一定不得聖意,光看他們的臉色你就能猜得出他身邊的人官運怎麽樣。”
    青陽喜得搓手,太監在笑,那說明公子很得聖眷?
    謝蟬準備了給太監的賞錢,太監謝賞,告辭去了。
    幾人簇擁著謝嘉琅進屋,仆婦隨從都過來道喜,青陽去給菩薩燒香了。
    文宇一個勁兒催促謝嘉琅把皇上賞賜的那塊玉拿出來看,一群人圍著玉稀罕。
    等他們都散了,謝嘉琅把玉遞給謝蟬。
    謝蟬問“哥哥不戴起來?”
    皇帝贈玉,惜才之意不言而喻,換成其他人,一定時時刻刻戴在身上。
    謝嘉琅搖頭,“你收著。”
    皇帝所贈,她收著,危急時刻也許有用。
    謝蟬收好玉,開了句玩笑“以後是不是要叫哥哥你知縣大人?”
    謝嘉琅眉頭輕輕皺起,轉身去看文宇。
    文宇正要找他,道“我想好了,我留下來也沒事,過些天回安州娶親,繼續準備考試,來年去平州城看你。”
    謝嘉琅有點走神,眼睛看著窗外。
    文宇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謝蟬在正堂帶著仆婦整理畫稿,她今天等謝嘉琅回來的時候畫了張稿子,這會晾幹了,明天要送去範家。
    文宇看出謝嘉琅的躊躇,問“你是不是擔心九娘跟著你去平州城要吃苦?”
    謝嘉琅望著忙忙碌碌的謝蟬,道“我想讓她和文兄一起回安州。”
    京師還有長公主的勢力,江州牽扯多,她留在京師或是回鄉,他都不能放心,想來想去,隻有去安州是最安全的。至於帶她一起去平州城,那太自私。
    文宇點頭道“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九娘。”
    第二天,文宇告訴謝蟬,回去的時候會帶她一起回安州。
    謝蟬臉色變了。
    文宇不禁抖了一下“你大哥說的。”
    謝蟬直接去找謝嘉琅“哥哥,我先和你一起去平州城,等你安頓好了再說。”
    謝嘉琅搖頭,態度堅決“你隨文宇回安州,等我安頓好了給你寫信。”
    謝蟬臉頰鼓起。
    謝嘉琅沒有心軟,抬腳走開了。
    謝蟬無奈,他素日溫和,她差點忘了他固執起來有多麽固執。
    接下來幾天,不管謝蟬怎麽軟磨硬泡,謝嘉琅吃了秤砣鐵了心,不肯帶她去平州城。
    到最後,連文宇和青陽他們都勸謝嘉琅帶著謝蟬一起去平州城,他還是沒有改變主意。
    月末,這屆士子陸續離京,陳禦史迎合聖意,以最快的速度查清楊碩宗的案子,有張鴻他們送去的罪證,楊碩宗無可抵賴,被南下的親衛捉拿進京,數罪並罰,楊碩宗進京不久,和長公主夫婦一起被遣送出京師。
    百姓額手稱慶。
    這件案子告一段落,眾人放下心。
    謝嘉琅從吏部領取來文書,等文宇和謝蟬出發,他就啟程去平州城。
    謝蟬不和他慪氣了,幫他收拾行李,叮囑他路上小心。
    謝嘉琅聽著她一聲聲關切的囑咐。
    她問一聲,他就應答一聲。
    忽有仆從來報“大人,江州家裏來人了!”
    兩人抬起頭。
    院門烏泱泱湧進一群人,謝嘉文走在最前麵,跟在他身邊的小娘子眉目清秀,正是他的妹妹謝麗華。
    謝蟬怔了怔,起身迎兩人進屋。
    兄妹倆風塵仆仆,先恭喜謝嘉琅“我們來的路上知道大哥授官平州城知縣了,恭喜大哥。”
    跟著他們來的仆從抬進來幾口大箱子,放在地上。
    謝嘉文道“這些是大哥書房的書,我理了理,給大哥帶過來了。”
    “辛苦二弟了。”
    謝麗華指著另外幾口箱子,對謝蟬道“九娘,這些是你在家中的畫具、畫稿,我問過六嬸,這次順路一起帶了過來。”
    謝蟬謝過她,叫人去準備熱水熱飯,謝嘉文和謝麗華換了衣裳,過來吃飯。
    謝嘉文說了家裏的事,看著謝蟬道“六嬸和十二郎已經搬去安州了,五叔五嬸和寶珠妹妹陪著,就住在九娘以前買的宅院,左右近鄰都是認識的人,我來時,六嬸說她現在很好,叫九娘你不必掛念她,你跟著大哥好好的,她就安心。”
    說著拿出一封信。
    謝蟬拆開信看。
    信是以周氏的口吻寫的,她說安州很好,離江州那些族人遠了,日子很清淨,範家人常上門噓寒問暖,五叔五嬸和寶珠陪著她,她也不寂寞,謝嘉義每天去文家和文家子弟一起讀書,比以前懂事多了。
    謝蟬看完信,心裏更踏實了點。
    她問謝麗華“三姐姐怎麽和二哥一起來京師了?”
    謝麗華嘲諷地一笑,“祖母和我阿娘他們幫我說親事,我不想應承,隻能和二哥一起出遠門。”
    頭一次出遠門,她很害怕,不過當她踏出家門、看到路上那麽多熱鬧後,她發覺好像也沒什麽可怕的。
    “九娘,我還帶了一些人來見你。”
    謝麗華要仆婦出去傳話,不一會兒,一群婦人走進院子,給謝蟬磕頭。
    謝蟬走上前,扶起為首的婦人,認出對方是江州繡坊的一個繡娘。
    “九娘,我們聽說你離開謝家了,和範家在京師開鋪子,我們就求二公子和三小姐帶著我們一起來。九娘,你是我們的老師,給了我們吃飯的本事,你去哪裏,我們就跟到哪裏!”
    其他人紛紛附和。
    謝蟬看著眼前一張張風霜滿麵的臉龐,和她們每一個人對視,心中熱流滾動,笑著點頭。
    她要仆婦帶著繡娘們下去休息,京師的鋪子正好缺技藝熟練的繡娘,可以直接把她們安置到鋪子去,再請範德方幫著照看,掌櫃管事已經選好了,範家出人,他們有十萬兩投資,要派人管賬。
    這麽忙亂下來,謝蟬推遲歸期,吏部催促,謝嘉琅啟程的日子到了。
    謝嘉琅出城的那天,都去送他,謝蟬折了枝柳條塞在他手上。
    騎馬走出一段距離後,謝嘉琅回首遙望。
    楊柳依依,謝蟬還在原地目送他,身邊簇擁著一堆人。
    謝嘉琅收回視線,握緊柳條,策馬走遠。
    宮中。
    李蘊把長公主被遣送出京師的消息告訴李恒,李恒臉色驟變。
    “皇兄,你怎麽了?”
    李恒搖搖頭,收斂情緒,示意自己沒事。
    等李蘊走了,李恒如坐針氈。
    入夜,窗戶忽然傳來幾聲輕響,一個小太監的影子映在窗上,小聲道“殿下,他們已經進京了。”
    傳完話,小太監立刻離開了。
    李恒神色緩和下來,閉上眼睛。
    “阿郎?”
    一道柔和的呼喚在身後響起。
    李恒回過頭。
    女子坐在案幾旁,端起一隻晶瑩光潤的綠色瓷碗,道“湯快涼了。”
    李恒聽到自己的聲音淡淡地應了一聲。
    女子端著瓷碗,啟唇。
    不要喝!
    悶雷般的聲音在李恒頭頂炸響,他看著那隻綠色的瓷碗,渾身血液沸騰,刻入骨髓的悔意攫住了他。他汗如雨下,掙紮著衝上前去阻止,卻動彈不得。
    夢中的李恒反應平靜,他隻是扭過臉,仿佛事不關己。
    她隻是皇帝塞給他的妻子罷了。
    他心裏想。
    女子喝下那碗甜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