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鬆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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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鳴蟬!
    女官沒有再找謝嘉琅問詢燈的事。
    一盞燈罷了,宮中的奇巧之物多不勝數。
    草木搖落,霜濃露重,夜裏再看不見流螢了。
    謝嘉琅和大理寺複核地方上報的案卷時,發現由於部分律文界限模糊或者量刑不清,導致好幾樁案子的判罰過重或過輕,地方官員對律文的理解不一樣,不同地方判罰的標準不一致。
    他奏請加以完善。
    李恒采納他的建議,命他和朝中一批精通律法的官員注釋大晉律文,對其逐條逐句解釋闡述,每一條加上實例,擬定成文,由朝廷頒行,以確保各地官員能正確理解各項律法條文,避免曲解。
    他埋頭修訂整理文疏,不再常侍皇帝左右,也就不用入宮輪值,連進宮的腰牌也交回了。
    同僚替他可惜,近臣可當麵進諫,參與國是,掌握朝中機密,他為了撰書放棄這樣的要職,等修訂好律文,皇帝未必還記得他。
    一個月後,同僚又改了口風,感慨謝嘉琅運氣好,正好躲過了風波,也有人猜測他消息靈通,上疏修法就是為了避開風波。
    謝嘉琅去勤政殿回稟注釋律文的進度,在宮門口遇到張鴻。
    不同於平時的意氣風發,張鴻麵色沉重,神情焦慮。
    據說張家事發,這些天彈劾張家的奏折像雪片一樣堆滿禦案。起初李恒一概壓了下來,後來各地都上奏附議,群情激奮,局勢漸漸不受控製。
    和張鴻政見相對的那幫人等待的時機來了。
    朝中風雨欲來,京中氣氛詭譎,各方暗暗角力。
    在一片刀光劍影中,朝廷仍然按規矩舉行冬日大朝會。
    典禮上,張鴻出現時,殿中竊竊私語,有人故意大聲嘲諷,指桑罵槐,禮部官員戰戰兢兢,拉開嘟囔的官員,生怕鬧起來。
    儀式後官員入席,謝嘉琅落座。
    角落裏,太監卷起簾子,一個穿男袍的女官走了出來,身後跟著幾個手托銀壺的太監。
    是椒房殿的女官。
    席間的說話聲安靜了一會兒,女官常至前殿為皇後傳達旨意,頒布賞賜,她代表皇後的好惡。
    女官朝謝嘉琅的方向走來。
    一道道好奇探究的目光落在謝嘉琅身上。
    謝嘉琅看著眼前的一盤糕點,沒有抬眸。
    女官的袍擺從他眼前拂過,在他席位旁邊停了下來。
    周圍的人恍然大悟,迅速收回視線,望向張鴻,他就坐在謝嘉琅身邊,女官是來找他的。
    女官含笑和張鴻說了幾句家常,示意太監為他倒酒,道是皇後所賜,今天皇後接見百官命婦,也設了酒宴。
    張鴻行禮謝恩。
    女官領著太監回去。
    張鴻還席,臉色緩和了些。
    席間的氣氛也不像剛才那麽僵硬了。
    宴散後,謝嘉琅的同僚悄悄道“皇後要保張鴻,不管這次張家能不能脫罪,張鴻不會出事。”
    這兩年皇後的地位岌岌可危,朝臣一度以為她會被廢,不過現在看來皇上似乎也不想讓姚家太得意,皇後這時候出麵維護張鴻,眾人都認為她應該是為了討好皇上,以穩固地位。
    謝嘉琅聽著身邊同僚的小聲議論,踏出宮門。
    “大人留步。”
    兩個太監在街角攔住謝嘉琅。
    他勒馬停下,不遠處一輛馬車朝他駛過來,車簾掀開,公主李蘊笑著探出臉,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他。
    謝嘉琅撥馬轉了個方向。
    李蘊翻了個白眼,示意侍從跟上他,沒好氣地道“謝大人放心,這青天白日,人來人往的,我不能吃了你。”
    謝嘉琅握著韁繩,沒有羞惱,也沒有憤怒,隻是麵無表情,不予理會。高高的眉骨,刻薄寡情的凶相。
    他要是惱了,李蘊倒覺得好了,他惱,說明他有反應,隻要她持之以恒,總能找到對付他的辦法,他越平靜,她越覺得無力。
    這人怎麽就這麽固執呢?
    不過他要是不這麽固執,就不是謝嘉琅了。
    李蘊生了會氣,想起謝蟬勸她的話,平靜下來,笑了笑,道“謝大人,我挑選駙馬都快挑花眼了,以後不會糾纏你……”
    謝嘉琅臉上還是沒什麽表情。
    李蘊瞪他一眼,“謝大人,我在皇後麵前立過誓,皇後是我阿嫂,她訓誡我,叫我別為難謝大人,我最敬重她,既然答應她就不會反悔。”
    她瀟灑地朝謝嘉琅揮揮手,離開了。
    此後,李蘊果然沒再糾纏謝嘉琅。
    同僚暗暗詫異“隻有皇後娘娘才能勸住公主,聽說公主一開始不肯死心,提了不少條件,皇後都答應了,所以公主沒有鬧下去……皇後竟然會為我們謝大人說話。”
    “皇後那是怕公主鬧得太過,得罪謝大人,謝大人一怒之下彈劾公主。”
    眾人都笑了。
    說者無心。
    謝嘉琅聽見,卻如警鍾鳴響。
    皇後對他,有對恩人的感激,還有對臣子的賞識,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皇後問心無愧。
    可他不是。
    他盡力克製,沒有非分之想,沒有做出逾矩之事,然而那盞燈,是他親手所做。
    若不是知道皇後思鄉,知道第二天她就因為深夜遊園患了風寒……他不會紮那盞燈,不會在一個個靜夜裏費那麽多心思,就著微弱的燭火在紙上繪出那些繁複的圖案,讓她可以隨時隨地在溫暖的殿中欣賞夏夜的萬點流螢。
    更不會在女官阿藤向他走過來時,以為張鴻的那杯酒是賜給他的。
    渴求抑製不住。
    曆朝曆代都有對律文的注釋,謝嘉琅他們隻需要在前人的基礎上加以修改補充,用實例來說明有疑義的地方,進展很快。
    不覺就到了年底,萬家燈火,四海笙歌。
    除夕夜,謝嘉琅仍然在伏案整理文疏。
    新年後的大朝會上,長吉暗示他,等修撰好書稿,朝廷必有賞賜,提醒他早做打算,多走動走動,說不定能獲得推舉。
    很快到了燈節,皇帝和宮中妃嬪至崇德樓賞燈,和百姓同樂。
    高樓之上,禦座彩樓燈火輝煌,台下,觀燈的百姓穿著最華麗的新衣,人山人海,整條禦街擠得水泄不通。
    處處歡聲笑語。
    帝後一同登上高樓,火樹銀花,玉壺光轉,數萬盞燈火的璀璨輝映之下,皇帝穿玄色常服,皇後穿青色禮服,帝後並立,恍如一對璧人。
    百姓山呼萬歲。
    謝嘉琅站在樓下,和身邊同僚一起,朝禦座上的帝後行臣子禮。
    儀式後,帝後回後殿,百姓散開賞燈。
    崇德樓外設了燈樓,不當值的年輕官員結伴過去比賽解燈謎。
    謝嘉琅留在崇德樓下。
    到處都是灼灼耀眼的燈火,嘈雜的人聲,直到宮女大叫走水了,眾人才驚覺燈樓忽然燒著了。
    親衛立刻驅散人群,請李恒和後妃移駕,各處值守的官員匆匆趕去前殿,禁衛軍領著太監救火……忙亂中,謝嘉琅發現謝蟬不在李恒身邊。
    有太監衝過來稟報說皇後回宮去了。
    謝嘉琅觀察火勢,眉頭緊皺。
    通往後殿的長廊燒著了,焦黑的木頭轟然倒塌,太監不敢過去,正在想辦法撲火。
    到處濃煙滾滾。
    他要一個太監去前麵叫人,脫下官袍,提起一桶水澆在身上,抓起炭灰抹一把臉,要在太監的驚呼聲中朝著熊熊火光撲過去,越過燃燒的長廊。
    衣袍和發絲發出滋滋燃燒的聲音,皮肉烤得滾燙,火光將他淹沒。
    太監分頭去找謝蟬了,謝嘉琅不能確定她一定就在後殿,但是現在他沒有時間去思考去猶豫。
    他衝進後殿,用肩膀撞開燃燒的門,看到被濃煙嗆得失去意識的謝蟬。他抱起她,帶著她離開火場,燃燒的燈架朝他們壓下來,他抬起胳膊,擋住她蒼白的臉。
    長廊的火還沒撲滅,院內人頭攢動,有人說看到皇後回了後殿,各處人馬找了過來,太監叫的人也趕到了。
    看到濃煙裏人影晃動,確認後殿有人,眾人更加賣力地提水,終於澆滅長廊的火,所有人撲了上來。
    謝嘉琅放下謝蟬,悄然離開。
    她會得到最好的照顧。
    而他,必須趁著混亂離去。
    被人發現,必定會招來非議。
    場麵太混亂,沒有人注意到謝嘉琅,他強忍痛苦避開人群,掀開胳膊上燒黑的袖子,他被燃燒的燈架砸傷了。
    李恒派人徹查起火的原因,查來查去並無可疑之處,是小太監打盹不小心點著了燈樓的裝飾。他懲治了一批官員。
    皇後並無大礙,不過還是有些燒傷,李恒命太醫細心診治,下了朝就去椒房殿探望。
    官員散朝,聚在宮門前討論,說帝後這次是真的和好了,應該不會再提廢後之事,又說起燈樓的大火,忽然聽到噗通一聲。
    謝嘉琅從馬背上摔了下去。
    眾人目瞪口呆,然後是一陣此起彼伏的竊笑聲一絲不苟的謝嘉琅居然當眾出醜了,誰能忍住不笑?
    就連因為張家的事整天陰沉著臉的張鴻都笑得直不起身,問謝嘉琅要不要換一匹馬。
    謝嘉琅沒作聲。
    很快,大家都知道他摔傷胳膊了。
    他傷了胳膊,還是堅持修撰律文注釋。
    燈節後,天氣不但沒有轉暖,還下了幾場大雪,壓塌了不少房屋,百姓流離失所。這時,又有折子送到京師,解州那邊鬧了饑荒,請求朝廷賑災。
    李恒大為頭疼,問謝嘉琅派誰去解州合適。
    謝嘉琅不假思索“臣願前往。”
    律文注釋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他不用時刻盯著,交給其他人補充就可以,而且離開京師後他也可以繼續用書信的方式參與其中。
    李恒準了。
    謝嘉琅去解州,至少也要一兩年才能回京師,假如李恒有其他指派,說不定要更久,三年五載都有可能。
    消息傳出,同僚都來送別。
    謝嘉琅處理好手頭的公務,回家收拾行囊。
    臨行前,宮中傳來旨意,皇帝召見他。
    他入宮覲見,李恒把幾封解州的折子交給他,交待了賑災的事。
    長吉送謝嘉琅出去,同他拜別。
    大雪紛飛,謝嘉琅踏出勤政殿。
    “謝大人。”
    漫天雪花,椒房殿女官站在廊下,朝他致意。
    謝嘉琅的心跳忽然變慢了。
    阿藤走上前,道“謝大人,皇後娘娘聽說大人就要離京了,一時感懷,等在這裏,為大人送行。”
    太監掀開簾子,宮女撐起傘,一角明豔的裙角從朱紅門檻後拂了出來。
    謝嘉琅垂眸。
    潔白的積雪中,豔麗的裙角越來越近,最後停在階前,離謝嘉琅五六步遠的地方。
    雪花撲簌撲簌掉落。
    謝嘉琅注視著雪地裏的裙裾,拱手道“天氣寒冷,皇後娘娘請回吧。”
    太監宮女不由皺眉,覺得他不識抬舉。
    謝蟬微微一笑“大人不是拘於俗禮之人,天寒地凍,我也不敢多耽擱大人的行程……”
    她眼神示意女官,女官走到道旁的鬆樹前,撇下一截鬆枝,送到謝嘉琅麵前。
    謝蟬含笑道“雪中何以贈君別,惟有青青鬆樹枝。我為大人送行,別無所贈,大人品行如鬆,我便效仿先人,以鬆枝相贈,大人此去,還望珍重。”
    謝嘉琅始終低著頭,接過鬆枝,道“謝娘娘。”
    謝蟬看了他幾眼,他立在雪中,身姿挺拔,眉眼低垂,肩頭落滿了雪。
    她朝他笑笑,在宮女的簇擁中離開。
    謝嘉琅望著裙裾離去,眼前隻剩下一地雪白。
    他閉目了片刻,轉身。
    老仆和隨從駕車等在宮外,謝嘉琅走出宮門,坐進車廂裏,取出鬆枝,手指慢慢攥緊。
    馬車離了京師,在官道上行駛。
    城外人煙稀少,漸漸的,道旁越來越荒涼。
    走了很久,車廂裏傳出一聲吩咐,隨從立刻扯緊韁繩,馬車停了下來。
    謝嘉琅走下馬車。
    他們正身處荒郊野外,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舉目四望都看不到村莊市鎮,寒雲凝結,陰沉地籠罩著大地,千山萬嶺,白雪皚皚。
    謝嘉琅佇立在風中,回望京師的方向,隻能看到漂浮湧動的雪雲。
    他低頭凝望掌心的鬆枝,亂卷的雪花刮過來,附在他的眼睫上。
    片刻後,他俯身,將鬆枝埋入雪中。
    注定不見天日的念頭,就該深深埋藏,一如他做的燈,一如這截鬆枝。
    皇後毫不知情,而他是清醒的,他明白自己其實已經逾矩了,再這麽下去,一旦鬆懈,可能會引起懷疑,害了她。
    謝嘉琅一直記得蕭仲平的案子,他親自審問,親筆寫下的案卷。
    現在,他得離開京師。
    積雪徹底掩住鬆枝,再看不到一點綠意。
    謝嘉琅起身,登上馬車,僵冷的手指翻開一本解州的地方誌。
    馬車朝著遠方駛去,漸漸消失在風雪中。
    此時,謝嘉琅沒有想到,這次離別,竟是永訣。
    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作者有話要說草木搖落。詩。
    雪中何以贈君別,惟有青青鬆樹枝。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