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人類,我都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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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教宗!
    “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虛空的虛空,萬物皆是虛空。”
    空曠的大教堂,隻有零零散散三兩隻的信徒在祈禱。
    “人一切的勞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勞碌——對自己有什麽益處?”
    江天河饒有興趣地在小筆記本上記著羅貝爾背誦的經文,朱利奧靠著雅各布的肩膀呼呼大睡。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唯大地長存。大日升起,複又落下,急歸所出之地。”
    羅貝爾的手中空無一物,他不可能隨時帶著十幾公斤重的福音書到處亂跑。
    “風往南刮,又向北轉,徘徊周遊,返轉原道。”
    身為神學院畢業的正規資深神甫,他有必要給新人一點小小的安科納震撼。
    “江河入海,海不滿溢。江河從何而起,卻將歸還何處?”
    雖然彌撒廳隻有幾個,但羅貝爾還讓年輕神甫喚來了格拉茨的全部十三名神職人員參觀他舉辦的彌撒儀式。
    德意誌的公教禮儀淪喪至此,要改變本地人對神明的冷漠,第一步就要以身作則地告訴他們什麽才算彌撒。
    “萬事惹人厭。人說,說不盡;眼看,看不飽;耳聽,聽不足。”
    “已有的事後必再有,已行的事後必再行,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
    “已有的曆史,無人記念。將來的曆史,更後人亦不銘記。”
    “於是主說我傳道者在耶路撒冷作那以色列的王。”
    “我專心用智慧尋求、查究天下所做的一切事,乃知神叫世人所經練的是極重的勞苦。”
    “嗯?”
    最後一段傳道文並非出自羅貝爾之口。
    他扭過頭,對上白發蒼蒼的老神甫渾濁而精芒的雙眼。
    “《聖經傳道書·一之章》……您一定就是我那不肖徒弟說的主教閣下了。”
    “原來如此,您就是本地的大神甫。”
    羅貝爾提著權杖,和老人麵對麵各鞠一躬。
    老人含著濃痰猛咳幾聲,低聲道“主教年紀輕輕就能蒙聖眷恩寵,身居高位,不知來屬下這座小破修道院所為何事?”
    “呃……”羅貝爾尷尬地摸了摸鼻子。
    他不太好意思說其實是他太久沒做彌撒,彌癮犯了,所以搶了他的地盤爽一把。
    所以他岔開話題,反問老神甫;
    “我聽說本地沒有神學院,這裏的神甫都是您隨便收羅的?這恐怕不太符合教律的規矩吧?”
    “唔,主教請隨我來。”
    老神甫沒有正麵回答,而是轉身去往彌撒廳後的告解室。
    他拉開狹小告解室的簾子,作出邀請的手勢。
    羅貝爾略行一禮,施施然坐在了聆聽的位置。
    他與老神甫隔著一層鑽了孔的木板,很快,老神甫渾濁的聲音從木板對麵傳來。
    “我有罪行,希望請求主教寬恕……”
    羅貝爾懵了一下,立刻冷靜下來“請講。”
    “唔……”木板對麵傳來粗重的呼吸聲。
    “我,我自作主張,取消了格拉茨的什一稅。”
    嗨,我還以為是什麽事情呢。
    羅貝爾啞然發笑。
    自從“阿爾維農之囚”後,羅馬公教對德意誌的掌控一落千丈,佛羅倫薩公議會閉幕後,教皇更是連任免德意誌地區主教的權力都失去了。
    連任免權都丟掉了,何況征稅權呢?德意誌什一稅很快由統一募集變成了各地隨緣,就算是征稅的地方也不一定會把稅金送往羅馬,幾乎全都進了本地主教的腰包。
    久而久之,尤金四世也懶得管勞什子什一稅,隻要他們名義上還是歸公教管轄就好。
    “而且,是我下令拆毀了格拉茨的神學院。”
    “呃?”羅貝爾瞪大眼睛,“雖然我知道詢問問題不符合告解的規矩——您介意告訴我拆除神學院的原因嗎?”
    過了幾秒,羅貝爾聽到木板對麵的低聲啜泣。
    “神學院,是背叛了主的戒律的場所。”
    羅貝爾怪異地說“神學院教導神學經典,播撒主的福音,怎麽會背叛戒律呢?”
    “主說,神創世人,沒有給任何人增加多餘的造料,於是人無差異,萬物平等。”
    老神甫的語氣中夾雜著不解和質疑“如果聖經句句屬實,為什麽人會分出三六九等?為什麽能上神學院的永遠是幾大貴族家和商人家的孩子?究竟是聖經騙了我,還是神學院背叛了聖經?如果背叛的是神學院的存在,那麽它還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許多真的將聖經當作無可置疑的真理的修士們都曾經質疑過現實。
    羅貝爾還記得,安科納的大辯論上,每次出現有提出這樣的問題,都會被審判庭以“蠱惑人心”的罪名趕出禮拜堂。
    “但知識終究是無罪的。”
    “我知道。”老神甫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所以我收養無家可歸的孩子,親自教授他們知識。我想,這樣至少能彌補一些公教犯下的錯誤。”
    不通過神學院,而是以學徒的方式傳道受業嗎?羅貝爾並不是不能理解老神甫的理念,但是未免太低效了。
    “為什麽不保留神學院,但是擴招呢?隻招窮人做學徒,對富人的孩子公平嗎?”
    “主教。”老人苦笑道,“錢不夠了。”
    “哦,哦……”
    羅貝爾以為會是某種理念的驅使,沒想到竟是這麽現實的理由。
    這麽多年下來,幫助貴族欺壓平民的修士屢見不鮮,反過來歧視貴族的修士倒是第一次見。
    他不方便評價格拉茨本地神甫的決定——雖然他維也納總主教的職權讓他有權監督所有奧地利的修士,但是……他畢竟是無根之萍般的外來戶。
    弗雷德裏克的話大部分都是放屁,少部分有意義的話語教會了他一個最簡單的道理如果你無權改善他人的境況,就不要隨便置喙他人的決定——燒殺搶掠者除外。
    “你的贖罪,我如實的收到了。”羅貝爾在胸前畫了十字,“以主與尤金四世冕下之名,我寬恕你無罪。”
    “感謝我主慈悲。”
    推開教堂大門。
    最開始的年輕神甫惴惴不安站在門外。
    看到羅貝爾施然走出,他連忙把臉湊了過來。
    “總主教,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動手罷!”
    ?
    “你閉眼做什麽?”
    “不必多言了,主教。”年輕神甫緊繃眼皮,攥緊雙拳,“江女士都和我說了,按照您故鄉的規矩,見上級不行禮必須掌嘴!請動手罷!”
    江天河恰到好處地從他的身後跳了出來,臉上寫滿了“快誇我”的自豪。
    羅貝爾嘴唇抽了抽。
    這丫頭,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意大利沒有這種規矩,她在騙你。”
    “即使如此,屬下沒有認出主教,也請大人責罰!”
    羅貝爾指了指自己十五歲的臉龐“你看著我,猜我多大年紀?”
    “呃,十八?”
    “答案是十五。”
    羅貝爾把權杖卡進腰帶環“你如果真信了我是主教,那才是該打。不信,很正常,回去吧,再見。”
    朱利奧和雅各布看上了一課絕佳的蘋果樹。
    他們比賽誰能率先爬到樹頂,朱利奧不知死活地提出輸了的人要負責洗一個月衣服的賭注。
    於是乎,正值壯年的雅各布不失所望地輕鬆取勝,朱利奧喜提一月洗衣卡。
    “喂,咱們該走啦!”
    江天河雙手攏成喇叭狀,對樹下二人呼喊。
    不服輸的朱利奧趁機提出再比一場,誰先跑到江天河身邊,誰就能少洗一個月衣服。
    三十四秒後,雅各布率先抵達終點,喜提一月免洗卡。
    一來回等於朱利奧要洗兩個月的衣服。
    小賭怡情,大賭傷身。
    直到四人走遠,年輕神甫才後知後覺地直起身子。
    他思考了片刻,拔腿就跑。
    已經走到大路上的羅貝爾忽然感覺身旁有道黑影掠過,回過神就見到麵前跪下了一個人,正是方才的年輕神甫。
    他雙膝跪下,雙手伏地,這在歐洲文化中是隻能向教皇和帝國皇帝行使的最高禮節。
    羅貝爾默默讓開一個身位,神甫緊跟著調整方向,將頭砸在泥土裏“主教!請讓我跟您學習!”
    “跟我學習?”他滿頭霧水,“為什麽?”
    神甫將頭按得更低“因為您的神學造詣遠在我師傅之上,我心向往之,請務必答應我這一生一世的請求!”
    羅貝爾聞言緊緊皺起了眉頭。
    在他身邊的江天河明顯察覺到他的心情急轉直下,距離發火閾值隻差幾厘米。
    他沒有直接答應或拒絕,而是轉而問他“你的父母是做什麽的?”
    神甫猶豫了一下,最終誠實地回答“我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但是——”
    “你知道為什麽大神甫願意收你們做學徒嗎?”
    “呃,呃。”神甫磕磕巴巴地答道“我的同學說,因為神甫喜歡,平民的孩子。”
    “嗯,那你知道他為什麽喜歡平民的孩子嗎?”
    “……不知道”
    “說得好,我也不知道,我也不好奇,因為我不喜歡平民。”
    神甫眼神一黯。
    羅貝爾接著說“但我也不喜歡貴族——我不喜歡‘人’。”
    看到神甫中似有若無的希冀,羅貝爾在心底冷笑。
    “人是一種卑劣的造物,當他們成為了‘貴族’,他們就想著怎麽永遠保持地位,所以虛構家傳血統的神聖性,打壓那些可能構成挑戰的‘平民’。”
    “而遭受打壓的‘平民’呢?有的人磨滅了心氣,他們固然值得可憐——然而,有的人卻心懷不軌,他們摒棄神賜予的美德,忘記他人贈與的種種恩惠,把一切的一切當作晉升的階梯。當他們魚躍龍門成為曾經向往的‘貴族’後,他們不僅不幫助舊日同胞,反而變本加厲地欺壓良善因為他們本就無恥。他們渴求權力和知識,不是為了人間更加美好,更不是為了主的國降臨地上,而為了獲得盡情揮灑無恥的通行證。”
    羅貝爾每多說一句話,那個人按在泥地的頭就更低一分,攥住的拳頭也更硬一分。
    “對這些人,我並非無法理解,但原諒我很難興起同情之心。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呀啊!”
    跪在地上的年輕神甫倏地暴起,揮拳向羅貝爾襲來。
    而他隻是輕輕一揮,年輕神甫的袍子胸口就仿佛被槍杆砸中一樣凹陷下去,遠遠落入路邊的水渠。
    泥水汙染了他的黑袍和蒼白的麵孔,羅貝爾的聲音從遠處悠悠飄來“跟著你的恩人師傅腳踏實地地好好學,這世上沒有彎道超車,隻有水到渠成。”
    “啊!”
    年輕神甫一拳砸在泥裏,泥水濺了自己一臉。
    “放屁,要不是走捷徑,十五歲怎麽當的上主教?可惡!憑什麽他這麽好運!可惡,可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