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半島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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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教宗!
    正午的冬日陽光灑入窗台,照耀在羅貝爾的臉上。
    他的意識漸漸清醒,捂著疼到快要裂開的額頭,扶著床頭靠背一點點坐直身體。
    “幾點了?”
    他眯著眼睛望向窗外,太陽高懸天空正中,許多軍團護衛在樓下的牧場喝酒打牌,吆喝聲一直傳到樓上,讓他不禁懷疑自己是被吵醒的。
    “衣服,哦,昨晚沒脫。”
    撩開被子,推開木門,吱呀吱呀的聲音立刻吵醒了坐在門外拐角處打盹的加布裏埃拉。
    “大人,您醒了?”
    “你在這待了一晚上?”
    “是。”
    “辛苦了,那個,之前托你帶給艾伊尼阿斯先生的話……”
    “父親同意了。”加布裏埃拉優雅地拎起長裙兩側,“我這就去為您準備食物。”
    “不不不,我不餓。”
    回想起昨晚和三個大主教嗯造高度蒸餾酒和碳水大麵包的畫麵,羅貝爾猶然感到一陣作嘔。
    “不用準備我的早餐了。”
    “本來也沒有給您準備。”加布裏埃拉平靜攤手,“需要我提醒您現在的時間嗎?”
    “不必了。”
    年輕的主教披上褐色布袍,緩步走出寢室,沿途的仆人紛紛停下手中工作,恭敬行禮。他一一笑顏點首,從後門離開了教堂。
    作為奧地利——如今還包含了摩拉維亞——地區教會的法定全權管理人,維也納大主教有權征用任意一座轄區內的修道院或神殿,哪怕拿來開銀趴也無人可以說三道四。
    而作為皇帝的心腹臣子,他同時也可以適時地征用各地市政大廳——話是這麽說,但羅貝爾更喜歡住在教堂裏,這裏有親近神明的感覺。
    “啊!”
    站在教堂哥特式尖塔陰影下的草坪上,羅貝爾環抱胸膛,靠在牆邊,突然沒來由地大叫一聲。
    就在上一秒,一段兒時的尷尬記憶浮上心頭,令他不禁惱火地踢了磚牆一腳,氣呼呼地坐在地上。
    即使過去了快十年,每當回想起兒時的糗事,羅貝爾依然會羞愧難當,然後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來掩飾尷尬。
    “哎,煩死了。”他憤憤拍頭,“你這家夥,連聖經都要我反複複習,那些事情倒是給我忘掉啊。”
    “說起來,十年之前,我在做什麽事來著?”他昂首望天,迷茫地眨巴眼睛,“哦對,當年還在上學……上學啊。”
    “感覺已經是上輩子的記憶了。”
    “爸爸!”
    十年前,意大利半島,教皇國屬安科納,馬丁神學院,β教室,物理課堂。
    稚嫩的呼叫響徹教室,緊接著,一名灰袍打滿布丁的男孩猝然起身,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物理老師的頭上裹著厚密的頭巾,看不清表情,但周圍人依然能清晰理解他的愕然。
    很長一段曆史時期,基督教修會的主流思想認為“數學”、“物理”、“醫學”等方麵的知識有助於人類理解神明的智慧,因此鼓勵修道士在修習神學外修習更多知識,客觀上為歐洲係統性培養了早期的一批科學家與哲學家,作為報償,包括牛頓在內,幾乎所有科學家都堅定不移地相信神的存在——畢竟如此宏偉的科學之塔,唯有神力可以解釋。
    而當科學發展到動搖教會根基,翻身做主人之際,連教皇都成了“理性信教”的支持者,神學就此順滑地成為了科學的附庸。至於科學的盡頭是神學,還是神學的盡頭是科學,至今仍是未解之謎。
    教室內的學生們先是愣住,在看清男孩的臉後哄堂大笑。
    “看呀,是那個大主教的私生子,又鬧出笑話了,真是多餘的家夥。”
    “肯定是父親不願意認他這個孩子,所以才會夢到爸爸,可惜夢都是相反的,嘻嘻。”
    經過起初一段的頭腦發昏,男孩很快意識到自己出了糗,羞愧地埋下頭,小步跑著奔向教室後門。
    而老師比他更快一步擋在了門前。
    “父親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向導,你能把我認成你的父親,我非常榮幸。”裹著頭巾的老師溫和道,“不過現在是上課時間,還請諾貝爾同學不要隨意下位。”
    “……是。”
    男孩用比蚊子更細小的聲音回答道。
    附近的同學不斷投來或同情、或譏諷、或淡漠的視線,男孩尷尬至極地坐在原位,課桌上的聖經被揪成五花八門的形狀。
    當走廊裏的報時員搖晃著下課鈴走過,男孩的聖經已經被揉搓得爛得不成樣子。
    繁忙的血業讓其他學生很快淡忘了上課時的小樂子。
    唯獨樂子的主人公始終難以釋懷,整整一天,他的課堂筆記再沒有添加過一字,唯有一道道雜亂的筆道顯示著筆主人焦躁的心境。
    黃昏將至,神學院一日的繁忙學習落下帷幕。
    男孩收拾好,準備離開學院之際,物理課上的頭巾老師再次攔在了他麵前。
    他不是獨身前來,還抓來了,按照男孩模糊的記憶,好像是他鬧出笑話後竊竊私語的那幾人。
    “快點!忘記我之前怎麽和你們說的了嗎?”老師嚴厲地訓斥道,“看在上帝的份上,立刻給諾貝爾同學道歉!”
    “哦……”
    幾個孩子蔫蔫地回道。
    當他們準備張口道歉時,男孩突然讓開了位置,讓他們的道歉落在了空氣上。
    老師眉頭一皺。
    “孩子,你不打算接受他們的改悔麽?”
    男孩可愛地歪過頭,莫名其妙地問道“為什麽要道歉?”
    “咦?”頭巾老師訝然,“孩子,他們在上課時出言傷害你,為何不要道歉?”
    男孩繼續歪著腦袋“他們難道不是在闡述自己認為的觀點嗎?為什麽闡述觀點也算傷害呢?”
    老師啞然。
    “但格熱戈日大人不是我的爸爸喲。”男孩突然嚴肅地舉起一根手指,“我的父母來自遙遠的奧爾良公國,大人從孤兒院認養了我,但大人不是我的爸爸。”
    “就是就是,略略略!羅貝爾是怪人!‘多餘的’羅貝爾!”
    發現男孩果然如自己所料的沒有介懷後,縱使物理老師再怎麽呼喊,孩子們依然一哄而散。
    “為什麽不責備他們?”
    “如果他們的行為真的在傷害我,一定能從中得到滿足,可我不在乎這些傷害。”男孩好奇地問,“我的默許會令更多人會得到快樂,這難道不是好事嗎?”
    “這……哎。”
    老師無奈地解開頭巾,露出了自己的真容。
    男孩驚訝地睜大眼睛“老師,您是蒙古人嗎?”
    “不,孩子,我來自東方,一個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老師蹲下半身,把頭巾放在羅貝爾手裏,“自從那一天,我就是這個陌生土地唯一的異類,我的人生一事無成,直到院長收留我,讓我得以將知識與餘生奉獻給神。”
    “異類?”
    “對,像你一樣的異類。”老師自嘲似的指了指自己深陷的眼窩,“如果人人如你一樣寬容,也許我不至於落得今天這步田地,也許我可以大展宏圖,也許我可以書寫自己的傳奇故事……但人生沒有如果,我現在是老師,永遠都是。”
    “寬容?”
    “當然,寬容是上帝賜予的最高貴的人性,你已經擁有了許多人終身求而不得的偉大。”
    “我不想要偉大。”男孩搖搖頭,“我想吃飽飯。”
    老師突然伸手抱住了男孩““跟我學習吧,孩子,讓把那些不合時宜的知識傳授給你。用這些知識保護你自己,至少比被我帶進墳墓更好。”
    “什麽叫不合時宜?”
    “是啊,什麽才算不合時宜,也許不符合多數人的就是不合時宜吧——我是劉舵予,你呢?”
    “liu……duo……”
    “劉舵予。”他鬆開手,微笑著說著,“但我不多餘,你也不多餘,我們生下來,我們存在,就是上帝的意誌,上帝允許了我們行走於世,任何人都沒有剝奪我們存在的權力。”
    男孩沉思良久,而劉舵予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許久後,直到太陽沉入西山,男孩才問出那個思索許久的問題
    “知識……能吃飽嗎?”
    “當然了。”老師哭笑不得。
    男孩認真地點點頭“那我學。”
    “好。”劉舵予再一次將男孩抱在懷裏。
    “相信我,我的知識比任何人想象的都更加偉大!隻有偉大的人性配得上我的知識,孩子,告訴我你的名字。”
    “呃……”男孩絞盡腦汁,苦思良久,“我的名字是諾貝爾,羅貝爾·諾貝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