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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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教宗!
    查理抱住哭成淚人的朋友,手足無措,不知該如何安慰。
    江天河接過他的重擔,十八歲的她已經有了女性的母性。她將拉迪輕輕擁入懷裏,柔聲安慰,吹去他眼角的淚水,陪伴著他默默流淚。
    羅貝爾就站在那裏,留給屬下和朋友們一個彷徨的背影。
    在聽聞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後,他就抽出了這把陪伴他南征北戰的黃金劍“咎格尤斯”,不顧蓋裏烏斯和法羅的反對衝進了西殿,衝到了被害的伊麗莎白的屍體前,沉默無言。
    “死,死了……”
    他的手腳如墜冰窟般冰冷。
    “死了,死了……”
    羅貝爾不斷重複著“死亡”的詞語,茫然不知所措。
    先是貝弗利,再是伊麗莎白夫人。
    死亡,羅貝爾並不陌生,他在戰場摸爬滾打,日夜與死亡相伴。但當熟人的屍骸真真切切擺在眼前時,才能初次感受到生死之間的天塹絕壁。
    他與貝弗利生前所說過的話一共不超過十句,但當貝弗利身死時依舊感到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人一旦記住了某人的名字,就無法在對他的生死等閑視之。
    伊麗莎白·馮·盧森堡,前任公爵阿爾布雷希特的妻子,盧森堡王朝家族的末裔,他的學生拉迪斯勞斯的母親,他如今住所的贈予人。
    過往日常的一幕幕在眼前閃回,他與這對母子的交心談話,她對唯一孩子的寵愛與偶爾的嚴厲,伊麗莎白夫人苦口婆心將孩子托付與他的那一天曆曆在目。
    這樣多的身份,如此深的羈絆,而今就堂而皇之的呈現於眼前,軟趴趴的屍體,沒有半分尊嚴。
    死了?就這麽死了?
    今日是伊麗莎白,明日會不會是他更親密的朋友,朱利奧、雅各布、江天河、法羅、蓋裏烏斯、約拿、雷恩……後天呢?他?
    “誰幹的!”
    哪怕到了幾百米外的宮門,前來圍觀的神職人員與審判庭士兵依舊可以清晰聽到大主教的怒吼。
    人們麵麵相覷,但都有種預感,這場荒唐的鬧劇無法輕易結束,撫平怒火的代價將是慘烈的鮮血淋漓,而那位有榮幸成為“祭品”的某人,現在還不得而知。
    羅貝爾拽起地上的禁衛兵隊長,揮刀砍掉了他的右手,鮮血濺在臉上,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小隊長在鑽心腕骨的劇痛中蘇醒,緊接而來的便是羅貝爾震碎耳膜的怒吼
    “說!誰幹的!”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啊……”
    鮮血、眼淚與鼻涕噴湧而出,小隊長嚇得淚流滿麵,不住搖頭。
    “還不說?不想活了是不是?拖下去砍了!”
    禁衛在無助的求饒聲中被拖出了,流下一路鮮血,自始至終都沒有認罪。
    蓋裏烏斯繃著臉,全程未發一語。
    作為資深軍人,他很同情這個攤上無妄之災的倒黴蛋,但作為資深政治家,他更明白事情的輕重緩急,一個士兵的生死與大人物的發泄孰輕孰重,他還是拎得清的。
    接下來自然該輪到他和法羅兩個第一現場發現人了。
    果然,下一刻,羅貝爾灼灼的目光就落在了自己二人身上“二位將軍如何推測?這裏都是自己人,不妨直言,是不是皇帝的手筆!”
    隻要不是傻子,自然會第一時間懷疑到與伊麗莎白矛盾頗深的弗雷德裏克身上。
    況且弗雷德裏克有著間接害死伊麗莎白的親妹妹貝婭特麗的黑曆史,無論從動機與手法上講,弗雷德裏克都是最有可能的凶手。
    明明自己已經說過,絕不會再容忍他第二次。
    果然,平日裝出溫順的樣子,狗皇帝從來沒把他軟弱的威脅聽入耳,吃軟不吃硬的家夥,我無法審判你,幹脆送你去見耶和華,讓耶和華來審判——
    “不!本將不這麽認為。”
    蓋裏烏斯大聲打斷了他亂七八糟的心思。
    “請看,我在房間的書架夾層裏找到了這封書信。”
    羅貝爾半信半疑地拆開已經被打開過一次的信封,邊讀邊聽蓋裏烏斯侃侃而談。
    “這是蒂羅爾公爵利奧波德給伊麗莎白夫人的私人信,裏麵提到了‘豐收’和‘摩拉維亞’的字眼,我推測送出於前年秋天。”
    見羅貝爾點了點頭,蓋裏烏斯接著道“您看,在信裏,利奧波德公爵責備夫人在內戰時不顧他的安危而倉促起兵,害大好的局勢滿盤皆輸,還在信的最後命令夫人放棄主導權,未來一切聽他安排。說明夫人與公爵並非一條心,他們在如何支持拉迪斯勞斯公子奪權的問題上矛盾不淺呀。”
    “嗯,推測的不錯。”羅貝爾揮動信封,眼神依舊冰冷,“那麽,一封記錄了如此露骨的謀反計劃的書信,為什麽沒有被燒毀,還被你輕而易舉地搜了出來呢?”
    負責偽造信件的法羅心神大震。
    蓋裏烏斯在心裏罵了這個粗心的隊友一萬句,表麵上維持著智珠在握的自信
    “很簡單,這是夫人為自己留下的後路,是指引我們發覺事件真相的夜明燈。”
    “細說。”
    “夫人與公爵的矛盾主要集中在如何支持拉迪公子政變奪權上,問題在於,拉迪斯勞斯始終是夫人的子嗣,這份血濃於水的親情遠比遠房親戚的公爵要深。”
    蓋裏烏斯越扯越順嘴。
    “如果夫人一直健康地活著,即使二次政變成功,最大的蛋糕也隻會被夫人留給公子,蒂羅爾公爵已經位極人臣,無法再獲得更多的好處。相反,夫人還可能扯他的後腿,將來連‘王室攝政’的職務都不一定會留給他。
    蒂羅爾公爵已經被綁死在拉迪公子的戰車上,而皇帝陛下也將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與其辛辛苦苦幾十年,好處盡被‘蠢女人’,不如讓夫人以生命為代價發揮最大的政治力量。”
    法羅攥緊拳頭,心裏直呼合理。
    要不是知道這些內容都是剛才現編的話術,他簡直都要被這麽一通推理說服了。
    “以日耳曼皇帝的英明,哪怕隻為了維持與你表麵上的和諧,也不可能出此下策。他已是內鬥勝者,大可保留反賊性命以示仁慈。況且,殺都殺了,為什麽不對拉迪斯勞斯下手,反而去殺一個已經沒有丈夫或父親做後盾的孤苦女人呢?
    既有動機也有能力在防守森嚴的皇宮中下毒手的人並不多,除皇帝之外,利奧波德公爵是最可疑的人選。”
    他沉聲道“我推測,這是蒂羅爾公爵察覺到日耳曼皇帝試圖削藩後的自救,通過夫人之死,挑撥你的教會與皇權的矛盾,引爆奧地利的新一輪內戰,趁亂為蒂羅爾的存活保留一線生機。
    萬一真的被他趁亂得逞,他則可以拉迪公子最強大且血脈最親近的支持者的身份切下最大的一塊蛋糕,甚至以攝政身份篡奪皇位也並非不可——畢竟我們的皇帝不就是這麽做的嗎?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蓋裏烏斯深吸一口氣。
    這就是他動用多年的政治智慧偽造出的第二種“真相”。
    很粗糙,漏洞也不少,經不住仔細推敲,但已經是緊急狀況下最好的措辭。
    果不其然,羅貝爾被他的推測深深吸引。
    “對,對……弗雷德裏克是狂,不是傻,他沒必要對一個被軟禁的女人下手。蒂羅爾,利奧波德,難道真的是他?何至於此?或者另有隱情?”
    在他苦思冥想的功夫,蓋裏烏斯與法羅悄然離開宮殿。
    在來到一個無人的寂靜角落後,法羅發出一聲悠長的歎息
    “騙人的滋味不好受,你說主教真的會信我們嗎?那封信甚至連蒂羅爾公爵的信印都沒有。”
    “他信不信不重要。”蓋裏烏斯歎了口氣,“重要的是借這個機會冷靜頭腦,借坡下驢,盤算一下現在和皇帝撕破臉的勝算和代價,這就夠了。”
    二人沉默許久。
    他們無言地望著天邊的飛鳥,由法羅率先開口
    “記得你渡過盧比孔河、向羅馬進軍的時候,我和馬可斯都覺得你瘋了。但誰也沒想到龐培那麽不堪一擊,隻象征性抵抗了幾陣便潰走希臘。”
    “馬可斯是誰?”
    蓋裏烏斯很快拍了自己的腦袋。
    “瞧我這腦子,把布魯圖斯的名字都忘了。原來你們從那時候就在一起苟且了,這就不奇怪了,怪我識人不明。”
    “布魯圖斯是支持你的,但他支持的是那個征戰高盧的英雄,而不是一個野心勃勃的獨裁者。”
    蓋裏烏斯攤手“英雄與獨裁者矛盾嗎?”
    法羅被他噎得說不出話。
    “你們呀,總喜歡用什麽規矩限製天才的能力。”蓋裏烏斯哂笑,“事實證明,天才的智慧可以超越愚民大眾的盲從。我隻需勾勾手指,說幾句漂亮話,人民便會把保命的權力乖乖送上,軍隊就願意為我的野心赴湯蹈火。我慷慨地將國家帶向無休無止的侵略戰爭,而人民甘之如飴,發誓跟隨我直到世界毀滅的盡頭——這些事情,你們那些自詡正義的共和主義者辦得到嗎?”
    “既然愚氓大眾哀求有一個全知全能的皇帝替他們做決定,那這個人為什麽不可以是我!”
    蓋裏烏斯興奮激昂地揮舞手臂,仿佛要抓住天上的太陽。
    “半年前,我在圖書館裏讀到了羅馬的曆史。曆史已經證明了我的選擇,獨裁比共和更加高效,帝國比共和國更加團結。羅馬公民選擇了帝國!而不是你們!眼高手低的公民共和主義叛徒!”
    “‘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這是江小姐曾經跟我念過的東方諺語。”法羅緊皺眉頭,擋在蓋裏烏斯與太陽之間,“將萬千公民的身家性命托付給一名高高在上的君王,我絕對無法認可。”
    “那不然呢?托付給‘一群’高高在上的君王嗎?”蓋裏烏斯嗤笑道,“共和不就是做決定的貴族老爺多了幾個,搜刮民脂民膏的混賬官僚多了幾群,除此之外還有什麽好處。”
    “人不是神,權力是人的妥協,注定人的官僚無法避免腐化。重要的不在授權於一人,而在製衡,在於給公民選擇的機會。”
    法羅按住心口,眼中流露出對過往歲月的向往。
    “記得保民官誕生的故事嗎?偉大的英雄瓦勒裏勒,於七丘之城向人民約定,‘我們都是羅馬人,擁有相同的命運,一切自然該由所有人決定’。”
    “‘平民和貴族就象身體的各個部分,各器官彼此團結,這個人才得到了生命和健康。’”
    蓋裏烏斯補充上法羅的寓言故事。
    “是啊,隻有神才會永不犯錯,可我們都不是神。”法羅感慨道,“如果那一天,羅馬人民沒有元老院,沒有選擇律法與正義,也沒有瓦勒裏勒可供選擇,羅馬的故事如何能書寫千年。”
    蓋裏烏斯冷笑“嗬嗬,那是因為當時羅馬人沒有我可選。”
    “就是,你的繼任者呢?繼任者的繼任者呢?假如權力理所當然地歸於一人,又如何保證他永遠的英明呢?”
    “哼,詭辯而已。”
    “又在嘴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