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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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教宗!
蒂羅爾,格施尼茨城堡。
在被趕出原本的居城後,利奧波德搬到了因斯布魯克南方的格施尼茨。
表麵上看,他在兩年前的內戰戰敗後終日借酒消愁,把家族大小事宜都托付給了三十有餘的沉穩長子,本人則宴飲無度,擺出了一副安度晚年的態度。
但唯有他最信賴的屬下和親人知道,他們的公爵從未放棄過推翻弗雷德裏克的勃勃野心。
野心宛如邪神撒旦,受蠱惑者難以逃脫。從第一次品嚐到權力美酒的甘美的那天起,利奧波德的人生便唯有前進,無路可退。
弗雷德裏克從未掩飾過對蒂羅爾公爵頭銜的野心,而利奧波德退無可退,他的身後就是傳承上百年的蒂羅爾支係分家,數不清的親眷攀附在這棵名為“哈布斯堡蒂羅爾”的巨樹上,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無法擺脫的命運之輪。
伊麗莎白一時衝動葬送好局,固然可惜,然而牌技高超的賭客從不會埋怨手氣不佳,能憑最爛的牌打出最佳效果,才可無愧於“勝負手”之名。
格施尼茨的大莊園裏,坐在躺椅上乘涼的老利奧波德聽完屬下匯報的情況,眼裏沒有一絲波瀾。
“伊麗莎白死了,不意外,不過那小子竟然把屎盆子栽贓到我的頭上。”利奧波德忍俊不禁,“虧我當年以為他是個老實人,臭小子賊得很。”
“爹,您怎麽還笑得出來啊?維也納大張旗鼓地入侵我們了,皇帝陛下真的一點不顧同族情誼嗎?!”
利奧波德的長子兼繼承人,今年三十三歲的恩斯特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利奧波德怒其不爭地拍打兒子的腦門“急什麽?你這小子,都這麽大個人了,一點你爹我的內斂都沒修煉出來,也配叫作貴族嗎?”
恩斯特不滿地嘟囔道“我哪像爹你似的,對什麽事都雲淡風輕,連母親大人當年去世的時候都不傷心。”
“人死如燈滅,早點去世總比活著遭罪強,還好你娘沒活到今天,不然肯定在我耳邊吵吵鬧鬧的,煩死了。”
“嘴上說得輕鬆,咱爺倆還不是惜命的緊。”
“苟活於世是為了家族的責任,小子!一點貴族的樣子都沒有!”
利奧波德又拍了一下兒子的頭“家族不會被怎樣的,放心吧,現在該憂慮,反而應該是那小子呀。”
“為什麽?”恩斯特捂著被打得發紅的地方好奇地問。
利奧波德嘿嘿笑著,令下人拿來與羅貝爾聯絡的信件“陛下與我再有多大仇怨,也是家族內部的麻煩,輪不到一個外人插手。”
“何況這個外人,還涉嫌和咱們叛徒爺倆私下苟且呢。”
以維也納攝政中央的名義,集結部隊的號令如雪花般飛向奧地利與施蒂利亞各地的軍營。
隸屬於中央軍團的士兵雲集響應,短短不到十日,滿編一萬兩千人的大軍已經到齊八千,具體來說,是八千三百四十三人。
蓋裏烏斯點頭,把厚達數十頁的人員名單放回了橫桌的羽毛筆。
這些工作本來該由書記官負責,但恩裏克如今被軟禁在宮內,他的屬下大多以罷工的方式抗議,導致人手本就不多的文職人員更加匱乏,蓋裏烏斯不得不親自出馬。
他在備忘錄上寫滿了旁人讀起來宛若天書的拉丁文字,偶爾還在屬下人的匯報旁邊寫上兩句批注。這是他的個人習慣,年輕征戰高盧時,他便喜歡把平時發生的點點滴滴記在文字上,栩栩如生的文筆較其他同僚堪稱降維打擊——比起將軍和政治家,也許他更適合成為維吉爾那樣的詩人。
而如今,詩人將發起他的又一次遠征。從維也納到蒂羅爾,跨過熟悉的阿爾卑斯山脈。
“骰子已經擲下。”
曾幾何時,他曾經用這樣的話鼓勵自己切莫半途而廢。日本安土桃山時代的開拓者織田信長也有過同樣的話語,它的意思是“事已至此,是非莫論,唯有前進。”
在批注末尾寫下自己的口頭禪後,蓋裏烏斯毅然走向吵嚷的帳外。
負責點卯的軍士見主帥出現,急忙吆喝士兵們停止雜談閑聊,但吵嚷的人群瞬間淹沒了他的呼喊。
蓋裏烏斯清了清嗓子,拔出短劍劈在空心鐵罐上,震撼的回響眨眼響徹校場。
士兵們頓時鴉雀無聲。
蓋裏烏斯用獨特的嗓門大聲呼喝“公民們,都收到我的命令了嗎?”
大部分士兵舉手示意,但少部分士兵迷茫的左顧右盼。
負責指揮這些士兵的指揮官登時冷汗涔涔,果不其然,蓋裏烏斯冰冷的目光很快落在他們身上。
“……命令已下,傳達未至,是百夫長的罪責。來人!”
“到!”
四員神似虎狼的高猛壯漢應聲出列。
蓋裏烏斯的手指向冒出冷汗的幾人“他們已無力承擔作為戰士的榮耀,扒掉他們的戎裝,降職為夥夫,由百人隊的一番隊長接替。”
壯漢立即撕拽著幾人的衣服,扒掉了象征軍官身份的外袍,後者卻一反常態地長出一口氣。
蓋裏烏斯素以治軍嚴明著稱,換在往日,他們極有可能直接被處斬祭旗。也許今天總帥心情好,才讓他們留下一命。
士兵不知道的是,蓋裏烏斯在下達命令後不經意間瞥向羅貝爾所在的高台方向,在發現人家根本沒注意這兒後遺憾地歎了口氣。
可惜了,他本想“以身作則”地勸一勸羅貝爾少動殺念。
社會的公民具有天生的尊嚴和自由,“死亡”作為最高刑罰不當輕易施展,尤其不該不經審判動用私刑,羅貝爾顯然欠缺了些契約精神和法律意識。
蓋裏烏斯作為自認文明的羅馬人,有義務給他補補課。
“哦?”
正念叨著他,羅貝爾就走到了蓋裏烏斯麵前。
“將軍,部隊都整編好了嗎?”
蓋裏烏斯挑起眉頭“你是在質疑本將的軍事水平嗎?”
“是的。”羅貝爾坦然點頭,“我不清楚羅馬軍團和如今的區別,擔心你第一次主管軍隊可能水土不服。”
“確實不習慣——所以我改成我習慣的編製了。”蓋裏烏斯興致衝衝地給羅貝爾指點起來。
“你看,從最西邊的那支起,每六百人分為一‘大隊(hort)’,每大隊再設六名百夫長,一共八千三百四十三人,六千人為戰力,其餘人分管後勤,正好是十個大隊,這就是一個經典的羅馬軍團(roio)。”
羅貝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中央軍團聽起來就像路邊的雜魚,這名字不要也罷。”蓋裏烏斯眼中流露出滿滿的自得之色,“我稱新編的軍團為第一日耳曼尼亞軍團(legio i ranica),怎麽樣?比起舊名字文明威武的多吧。”
“隨你開心。”
“那我就不客氣了。”
沒了法羅掣肘,蓋裏烏斯可謂放飛自我。
他再次衝上主席台,對台上發表了一番熱烈的演講。羅馬時代的執政官需要經公民選舉產生,政治家必須擁有出類拔萃的口才才能出人頭地。
人均胎教肄業的大頭兵們從來沒聽過如此熱情激昂的戰前演講,紛紛被鼓舞得鬼哭狼嚎。
“咳咳咳。”
蓋裏烏斯很滿意士兵的反饋。
“小子,看看這幫怪叫的年輕人,我已經等不及率領他們踏上戰場了。”
他扭頭笑著道“不過,你應當另有打算吧。蒂羅爾那邊畢竟是日耳曼人皇帝的家事,我們不好牽扯太深,鬧一鬧就得了。”
“不,要打。”
羅貝爾堅定的話語完全超乎蓋裏烏斯的預料。
“真的假的?你要不顧皇帝的臉麵去砍他的遠方族叔?”蓋裏烏斯愕然萬分,“這事兒我們羅馬人可也不常做啊。”
“而且,我還要他死。”羅貝爾抬起低垂的眼簾,其中沒有太多猶豫,“利奧波德沒有不得不死的理由,但我有。”
“實現我的夢想,我需要權力,不隻教會的,更要世俗的——我受夠永遠融不進朝堂的核心了。”
羅貝爾忽地笑了起來“將軍,你知道為什麽基督與人類的聯係如此緊密嗎?”
“不知道,話說回來,我生活的年代,那勞什子耶穌還沒出生呢。”
“因為人類欠了基督的債,基督代替人類抗下俗世的罪孽,人就必須生生世世償還他的恩情,這份罪孽是約束人的枷鎖,也是套牢人與神的鎖鏈。”
羅貝爾雙手反握著,高高抬起。
“弗雷德裏克,他是個混蛋,血債累累,死有餘辜,但我需要他,需要他的權力與信任。他從來沒有完全相信過我,我太‘幹淨’了。”
“哦?這倒有些意思。”
“那時,我的士兵燒毀了近郊的村子。”羅貝爾望著反握的手,“我向他請罪時,他一點也不生氣,倒不如說很開心——他在期待我犯錯,期待我成為和他一樣不互相依靠就無法存在下去的可憐蟲。”
波西米亞王國,布拉格王宮,為期一個月的宴會終於即將步入尾聲。
隨著奧地利國內事態發展,參宴人員的心早已不在布拉格,而位於風暴中央的弗雷德裏克皇帝不出意外成為了全場矚目的焦點,搶走了宴會主人伊日的風頭。
人們都好奇這位皇帝會如何處置維也納的亂象,是招撫,抑或鎮壓,這將決定各國將來與皇帝相處的方式。
出人意料的,弗雷德裏克始終保持詭異的沉默。這份淡漠一直到最近才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
在皇帝聽聞羅貝爾私自起兵並宣布大舉攻打蒂羅爾後,他當著宴會眾人的麵爽快地大笑不已,當眾掀翻了桌子,高興地揚長而去。
在寢室,麵對一臉不解的未婚妻,弗雷德裏克終於坦誠地說出真心話。
“他是位完美的主教,唯一的遺憾是,完美得讓我喘不過氣來。”
皇帝捋順了萊昂諾爾的酒紅色長發,感慨萬千“我是個無藥可救的罪人,篡位,屠殺,出爾反爾,陰謀詭計……假如世上真有地獄,我已經捏住了這張入場券。”
萊昂諾爾沉默地聆聽著這個三十多歲男人的真心話。
“羅貝爾,他曾經跟我說過,願意把奧地利的利益——把我的利益始終放在第一位,我以為他忘記了,或者當時在騙我。”他握住酒杯的手輕輕顫抖,“我總在想,如果他能不那麽完美一些,玩玩女人、貪汙腐敗、喜怒無常……從今天起,夢想成真了。”
“為什麽?”
“沒有我的支持,他活不下去。沒有了他的幫助,我無法實現野心。他憎惡我,我也不再如以往那麽喜歡他,但我們唯有相互依存。”
他敲響玻璃窗,一聲清脆的響聲伴著皇帝嘴角的微笑映入萊昂諾爾碧藍色的眼睛。
“這太完美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