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假途伐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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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教宗!
    維也納深秋的晚禱,敲響了蒂羅爾的喪鍾。
    江天河在家中置辦了出征前的最後一次聚會。
    暫時換去教袍的羅貝爾目不轉睛地盯著台下的舞女,手上也沒閑著,將她們綽約的身形一一在畫布上畫下。
    艾伊尼阿斯教會了他不同於宗教聖繪的繪畫技法,傳統的宗教派畫家認為人是神的附庸,主張“將自己投擲於神的麵前而徹底皈依於神”,因此不需要在藝術作品中記錄過多人的神態。但主張文藝複興的希臘派畫家駁斥了這樣的理論。
    文藝複興主義與人文主義密不可分。
    文藝複興前三傑之一,歐洲“詩仙”弗朗西斯克·彼特拉克被譽為“人文主義之父”。擺脫神明的桎梏,尋找人性之閃耀——用哲學的語境來形容,人文主義者試圖殺死人心中的“神本”,奪回人類自身的主體性。
    雖然艾伊尼阿斯與一眾學富五車的奧地利學者從未放棄過遊說羅貝爾接受他們的文藝複興理論,但閱曆尚輕的羅貝爾尚且不能完全理解他們所奉行的新哲學。
    他隻是作為一個審美正常的人類,認為栩栩如生的人文主義畫作顯然比古板僵硬的宗教畫更具美感。
    “嗯……油畫……”
    他咀嚼著這個從未在繪畫大師嘴裏提到過的詞語,眼中若有所思。
    “油畫,顧名思義,是用油所作的繪畫嗎?”
    他喊來加布裏埃拉,將之前為拉迪斯勞斯加冕剩下的聖油拿來,用畫筆沾著聖油,緩緩描摹。
    “唔……”
    濃厚的油脂幾乎瞬間洇透了紙背,畫紙糊成一片,根本看不出人體的形態。
    羅貝爾皺緊眉頭“這和掌心油畫的感覺根本不一樣,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廚房門口,江天河端著一盤熱騰騰的烤牛腿從其中走出,看見端著油罐端詳畫紙的羅貝爾後眼前一亮。
    “你在畫油畫嗎?”
    “嗯?”羅貝爾同樣眼前一亮,“對啊!天河,你一定會畫油畫吧!”
    “我不會,上美術課的時候我在寫數學作業。”江天河一句話打碎了他的幻想,又用後半句令他重振希望,“不過我記得老師說過,油畫和蛋彩畫同源,我就記得這麽多了。”
    “蛋彩畫!原來如此!怪不得我感覺這麽眼熟!”
    他小時候曾經見過壁畫師在安科納大教堂的天頂用蛋清和蛋黃調製的顏料繪製宗教畫作,那時候格熱戈日的貪汙還未到喪心病狂的地步,安科納教會仍有餘錢進行大教堂的擴建裝修。
    調製彩繪顏料是門門檻極高的技術,雖然他對此躍躍欲試,但出征在即,正事要緊。
    “加布裏埃拉,交給你一個任務。”他伸出食指,“在我得勝歸來之前,麻煩你研究出合適的油畫顏料兌比。”
    加布裏埃拉麵無表情地推動眼鏡“這是不可能的,主教大人。”
    “這話說的,加布裏埃拉女士,你要學會從無到有地創造,有困難要堅定不移地攻克,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攻克!”
    不經我允許就讓你們閑著,我就感覺自己的權力在流失。
    在加布裏埃拉殺人般的眼神下,他默默咽下後半句話。
    “您真是越來越像阿德裏安老主教了。”
    “你是說我成熟了?我也感到自己在成長。”
    “不。”她斬釘截鐵地道,“我是說您愈加可恥了。”
    “呃,謝謝?”
    十九世紀末,第二次內戰白熱化時期,曆史學家從屢遭轟炸的維也納國立圖書館拚死搶救出四萬五千多本曆史原稿,其中一本是十五世紀後葉的無名氏所著的《霍恩瑙紀事》。
    由於作品原本在十六世紀於奧爾良、亞琛與維也納之間頻繁轉移,作者姓名已不可考。雖然心痛後期原稿的遺失,但好在最關鍵的早期維也納紀事部分被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來,為研究學者了珍貴的文藝複興第一手文獻。
    1450年秋,奧地利書記官恩裏克在自己的皇家記事簿上記載了這樣一段話
    “……秋季,倉促整編的日耳曼尼亞第一軍團拔營出發,開赴西部。我與霍恩瑙伯爵(博羅諾夫)留任維也納,等候陛下回國……為國事計,霍恩瑙伯爵暫且擱置了與冕下的爭執。上帝保佑,他作出了正確的選擇。”
    蓋裏烏斯現在滿麵春風。
    自從複活以來,他終於重獲獨當一麵的機會。他此行被任命為第一軍團軍團長,指揮地位猶在羅貝爾之上,這也是後者為了避嫌采取的下策。雖說已經下定決心不演了,但“主教獨走”這種事說出去畢竟不好聽。
    委托蓋裏烏斯做他的臨時黑手套,可謂一箭雙雕。
    還不知曉自己的命名品味或許將為後世譏笑為“羅馬愛好者拙劣的模仿”的蓋裏烏斯,正昂首挺胸地騎行在前往薩爾茨堡方向的軍用大道上。
    薩爾茨堡主教采邑區是神羅境內一個不起眼的小國。
    從地緣而論,薩爾茨堡與下奧地利渾然一體。從行軍需要上,維也納薩爾茨堡蒂羅爾同時兼顧“路途短”和“地勢平”的優點,完美符合羅貝爾在最短時間內伐滅利奧波德的需要,是第一軍團進兵的絕佳路徑。
    唯一的遺憾是,薩爾茨堡采邑主教與奧地利公爵交情甚薄,這是自上上個世紀便遺留下的曆史矛盾。
    彼時的奧地利、施蒂利亞、卡林西亞和蒂羅爾還不是如今的統一國家,奧地利的四大公國分別由哈布斯堡家族、阿帕德家族、斯波海姆家族與邁爾哈爾丁家族統治。
    1273年,經過漫長的大空位期,神聖羅馬帝國皇位最終花落魯道夫一世·馮·哈布斯堡之手。
    1276年,阿帕德家族與斯波海姆家族衰亡絕嗣,施蒂利亞與卡林西亞的貴族向神聖羅馬皇帝與奧地利公爵魯道夫一世宣誓效忠,三國合並,即為著名的《雷恩誓言》。
    在地緣政治上,薩爾茨堡被五國環伺,一旦其中三國合並,後果不堪設想。時任的薩爾茨堡采邑主教烏瑞克極力反對三國合並,甚至鬧到了要請教宗格裏高利十世仲裁的地步,令魯道夫一世極其難堪。
    薩爾茨堡在神聖羅馬帝國的地位尤為特殊,所謂“主教之間亦有高下”,薩爾茨堡采邑主教擁有“首席大主教”的美譽,與美因茨大主教一北一南統攝宗教事務。
    哪怕經過近兩百年,兩國在地緣政治上的爭執依舊喋喋不休,在文藝複興思想愈加擴散的如今,更被薩爾茨堡采邑主教上升至了“教會與世俗領主之決戰”的高度。
    這些事情,曾經擔任過一段時間宮相的羅貝爾再清楚不過。
    他還記得位於本國與薩爾茨堡邊境的伊施爾伯爵幾乎每過半個月就要送來一封哭訴的求援信,內容無非是大罵薩爾茨堡人越境非法獵殺他領地的畜牧,越境砍伐他的森林,一度令他頭疼不已。
    他也曾就此事請教過弗雷德裏克,後者隻是淡淡的說了句“就當他是個死人”便搪塞了過去,可見兩國爭端從未休止。
    問題在於,薩爾茨堡采邑區自神羅誕生以來便存在於此,甚至比哈布斯堡家族存在的時間更為悠久。弗雷德裏克縱然厭惡,卻也找不到任何出兵的理由。
    而出身教會的羅貝爾另有妙招,來一勞永逸地解決薩爾茨堡問題。
    在薩爾茨堡采邑主教區,除了隸屬教會的采邑騎士之外,另有一座下級教區,稱為“貝爾特斯加登采邑區”。
    貝爾特斯加登是一片群山環繞的險要地域,由於地理上的隔絕,薩爾茨堡主教在此另設立起半獨立的采邑區,由當地教會自選主教,從未橫加幹涉。
    貝爾特斯加登主教在神職上為“采邑教區長”,在地位上格外崇高,幾乎可以說與薩爾茨堡大主教平級,卻在行政上完全淪為了薩爾茨堡的附庸。
    原因無他,貝爾特斯加登唯一的經濟命脈——南德意誌最大的“貝爾特斯加登鹽礦”被薩爾茨堡教團軍隊牢牢把控。
    神職人員比一般人想象中更加無聊,尤其是這種山溝溝裏的教會,除了爭權奪利基本沒有其他實事可做。眾所周知,有野心的混蛋往往比心無旁騖的聖人更方便利用。
    羅貝爾所需要做的,僅僅挑起薩爾茨堡的內戰,就可讓第一軍團以“皇帝”的名義鎮壓叛軍——等他的奧地利大炮架在薩爾茨堡城門外的時候,誰是叛軍還不是他說了算?
    大主教本人及教會所在的薩爾茨堡位於奧薩邊境,隻要攻占這座城市,薩爾茨堡的其他地區必將聞風而降,不會耽擱太長時間。
    現在擋在他麵前的麻煩隻有一個怎麽越過麵前的薩爾茨堡,把挑動叛亂的消息傳到深山老林的貝爾特斯加登去?
    懷抱這份疑慮,端坐在軍帳中央的羅貝爾歪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對呀。”他恍然大悟,“我可以親自出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