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背叛的吉哈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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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教宗!
    哐當、哐當、哐當……
    金屬鋼鐵靴與下身板狀甲相交碰撞的響聲不斷回蕩在埃迪爾內的豪奢宮室走廊內。
    長戟利刃折射的森冷寒光與走廊上懸掛的銅鏡相互反射著藍光,燭台的火苗曳曳搖晃,將一行人的影子在牆上拉得細長。
    阿拉伯風格與波斯風格混雜的家具古物充斥著相較霍夫堡略顯逼仄的殿堂,甚至能在不少地方看到過去拜占庭帝國的遺珠,尤其在正中央大門進入時,分明有一座兩米高的抱嬰聖母像,乃至東正教十字架都沒有完全撤除。
    走廊左右遍布著大門,突厥語的掛牌顯示著房間主人的身份,這些都是蘇丹陛下愛妻的臥室。
    羅貝爾有一個略顯冷酷的疑惑亟待解答從統治者的思考角度出發,穆斯林遵循一夫多妻製,把女人當奴隸和附庸對待——他們的女人夠分嗎?
    哐當。
    最終,一行人的腳步定格在一間房門前,一麵高聳的雙開木門,華麗的羅馬式浮雕遍布門柱,而木門卻又沿用了古希臘風格,顯露出宮室主人對上古文化堪稱狂熱的喜愛。
    直覺告訴他們,這就是皇宮的心髒所在之地。
    羅貝爾麵無表情地偏過頭,向身邊人努嘴示意。
    腦袋被包進密不透風的鋼盔的魯伯特點了點頭,伸出雙臂,用力推開大門。
    嘎吱……
    大門沒有閉鎖,或許主人早已預料到城堡的失守與眾人的到來。
    踏踏踏踏。
    隨行衛兵紛紛放低長戟,迅速衝入房間,將左右一臉恐懼的侍女與男仆盡皆控製住,短短幾十秒內便把守住大廳通往外界的各個通路。
    “安全!”
    “安全!”
    “安全!”
    隨著三聲安全進入耳膜,羅貝爾邁開大腿,率一眾十字軍軍跨過門檻,目光凝視著前方孤單老人的背影,奧斯曼帝國大維齊爾——坎達利·哈利勒。
    “宮室見駕,不勝榮幸,去日一別,大維齊爾風采依舊,不知今日是否還要辱罵於我?”
    尚未等老人轉過身軀,羅貝爾就迫不及待地賣弄起最近新學會的突厥語,當然,依舊像他的德語一樣充斥著濃重的北意大利口音。
    果不其然,維齊爾坎達利被他的古怪突厥語逗得酣暢大笑。
    老人坐在座椅側過身,反翻手掌指向旁位,邀請他上座相談。
    心中滿是勝者餘韻的羅貝爾自然不會拒絕一位垂暮老人的相邀,坦然地攜同伴上前入座。
    坎達利拍拍手,大廳二樓的廚房門中湧出一批端著餐盤的女侍。
    魯伯特眼神一凝,揮手示意士兵上前阻攔敵人,忽然拔劍抵住老坎達利的項上人頭,嗬斥道“老小子!你想要搞什麽陰謀詭計!讓你的人下去!”
    “嘿呀,老朽如今身陷敵手,何談反抗。”老人嘿嘿笑道,“異教徒的領頭羊啊,請你的人放她們進來吧,不過是一群女子,又能有何作為呢?”
    魯伯特與羅貝爾四目相對,嗯了一聲,喝令士兵上檢查餐盤上的食物與侍女的身體。
    不少在軍營裏餓壞了的士兵趁機瘋狂揩油,輕薄著侍女們的身軀。
    隨著兩三聲尖叫,奧地利人成功從她們身上搜出了三把匕首與兩把彎刀,甚至從一道烤全雞的空腔內也搜出了一柄油乎乎的兵刃。
    羅貝爾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下意識看向身旁的坎達利他的右手放在懷裏,似乎在摸索些什麽。
    他眼疾手快,一把拽開老人的手臂,將一柄匕首甩到遠處窗戶下的地毯上。
    匕首塗了毒,刀身被染得烏黑紫青。
    坎達利臉上略有悵然若失,但毫無惶恐之色“這是老朽為以防萬一的後手,若大事不濟,自殺所用,年輕人不必慌張。”
    這一刻,羅貝爾又一次深刻體會到世人常說的“老狐狸”,上一次遇到這樣麵善心狠的老人,還是蒂羅爾的利奧波德老公爵。
    當然,他已經去世三年了。
    “不想死的話,你最好老實點。”他冷漠地把端上桌子的烤雞推到一旁,將劍尖抵在一名男侍的脊梁上。“你,把這個吃了。”
    男侍戰戰兢兢地扯下一小塊金黃酥脆的雞肉,塞進嘴中。
    “還有你們,一人一塊,吃!”
    一隻碩大的整雞須臾間便被眾人分食,遺憾的是,其中並沒有出現任何一例毒發身亡的情況。
    坎達利捋著胡須,撕下一塊雞皮放入嘴巴,臉上一副津津有味的表情。
    “嗬嗬,老朽以為,侍奉神明的修道者會更加善良些,假如這肉中真的有毒呢?”
    羅貝爾沒有選擇接話。
    老人隻得自顧自地講下去“哎,假如先蘇丹在世,必然願聽老臣一言,西方人不是那樣好對付。奈何小娃娃年輕氣盛,不顧大局,也連累老夫晚節不保啊。”
    “說這麽多話,是做投降的鋪墊麽?”羅貝爾好奇地問。
    坎達利一叉子紮進雞骨架,額頭青筋繃起。
    “你這廝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和蘇丹陛下簡直一個模子,哼!”
    唯在這一刻,羅貝爾才在敵國的大維齊爾身上看得出當日侮辱他時的氣魄。坎達利繼續撥弄吃幹抹淨的雞骨架,嘟囔道“帝國依托整個安納托利亞為基業,尚有十萬可戰之兵,不過是奪下都城就妄議投降,年輕人不要太氣盛了。”
    “那沒什麽好說的了。”羅貝爾臭著臉離座,“魯伯特,把這群人都給我砍死。”
    魯伯特大喜“遵命!”
    “哎哎哎,可惡,都給老夫坐下!就不能聽人把話說完嗎?現在的年輕人一個個的都怎麽回事?!老夫說了不投降,又沒說不能細細商量!”
    眼見長戟行將加身,坎達利頓時沒了雲淡風輕的氣度,氣急敗壞地拍擊桌麵。
    羅貝爾登時喜笑顏開,拉出椅子再坐了上去“早說嘛,我以為您要為國守節,原來也免不了貪生怕死。”
    坎達利冷哼了一聲。
    被對方這樣一攪弄,原本和諧的談判氛圍頓時一邊倒向敵手,這是他所不願看到的,老維齊爾隻得從其他方麵找補回來。
    “正如老夫所言,我國尚有數萬生力軍駐軍後方,兩萬希臘軍團虎視眈眈,陛下的耶尼切裏今亦安在,敢問,貴軍欲如何解決這些棘手的對手呢?”
    一邊說著,坎達利胸有成竹地揉搓著酒杯,仿佛被俘獲的並非是他,而是對手一般。
    雖然話不中聽,但他所言確是難以跨越的困難。
    羅貝爾撇了撇嘴。
    他們星夜兼程急襲埃迪爾內,本為解救君士坦丁堡之圍。可僅僅差一步,君堡城破,皇帝身亡,令他的戰略部署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
    希臘人比他想象的更沒骨氣,滅國之災麵前,堅守不到兩個月便丟掉了都城。
    “老人家,就算你再怎麽嘴硬,當下貴國的全部官員和蘇丹陛下及諸多禁軍士兵的家人都已被我軍掌握,如果貴方不作出令人滿意的讓步,我很難保證你們的人身安全。”
    “沒有用的。”
    坎達利的老臉帶著七分惆悵三分自嘲。
    “假如穆罕默德陛下是位念及親情的人,先蘇丹的子女們便不會遭遇那樣的厄逆。況且陛下年紀尚輕,即使你殺死了他的子女,他仍有大把時間再生幾個,這毫無意義。至於老夫……陛下早打算換一位聽話的大維齊爾,我是舊時代的老賊,我活著,於他而言才是壞事,甚至貴軍能如此輕易地攻陷都城。”
    老人飽含深意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都未嚐不是他的默許。”
    奧地利的軍隊已經完全控製了,除了一開始不小心放跑的少數突厥貴族外,絕大部分士兵的家人與穆罕默德二世的妻兒子女都落入他手,本該是至關重要的談判籌碼。
    但羅貝爾確實因老人的話陷入了動搖。
    早在十字軍東征開始前,他就從各種渠道聽說過穆罕默德二世的惡名。
    為了穩固蘇丹大位,繼位後便殺死所有兄弟姐妹及其家人,頒布了“未來繼承蘇丹之位者有權處決皇位宣稱者”這樣驚世駭俗的反人類法條。
    以往,這種事情多半會成為天主傳教士論證穆斯林劣根性的完美範例,而現在,穆罕默德的惡劣性格成了他手中籌碼失靈的潛在威脅。
    他隱約覺得老人沒有在騙他,假如那樣的話,貿然殺死他反而才使親者痛、仇者快。
    羅貝爾放下虛懸的手,示意士兵撤下,湊近坎達利的耳畔“那麽,你想怎麽樣?”
    “幫老夫,就是幫你們。”坎達利用更細小的聲音說道,“保加利亞和塞爾維亞的土地,已經落入貴方之手,老夫不期望你們這些貪婪的西方人願意吐出來。甚至於希臘,我們也願意放棄對摩裏亞的覬覦,允許羅馬偽帝在那裏重新建立國家,但君士坦丁堡必須歸於帝國。”
    “為什麽?”
    “喪失萬裏國土,會沉重打擊陛下的威信,令他不得不依賴我們這些老人來拱衛他的權勢。”坎達利如神話般的惡魔一般眯起眼睛,“但君士坦丁堡的易手可讓陛下不至灰心喪氣——人隻要對權勢有所渴望,就會無比脆弱,乃至於任人操縱也在所不惜。”
    “那國家利益呢?”
    “國家屬於我之後,我才需要考慮她的利益,在那之前,先要獲得這個國家。”坎達利嗬嗬笑著,“怎麽樣,你獲得勝利,我獲得失去半壁江山的帝國。這筆交易,老夫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真是惡魔。”
    “謝謝誇獎,這就是老夫的‘吉哈德’。”
    十字軍諸將離開宴會廳不久,之前藏匿在二樓廚房的眾多突厥貴族官員急匆匆地走下樓梯,激動地環繞在老坎達利周圍。
    “大維齊爾,您真的讓那些人接受了嗎?!”
    “大維齊爾顧慮全局,真乃老成持國之言呐。”
    享受著眾人的簇擁與不加掩飾的愛戴,坎達利微笑捋著自己發白的胡須。
    權勢與地位,尊貴與榮譽。
    這是他幾十年來一直追求的事物。
    在這個萬千權力集中於一人的專製國家,他們這些人的權力無不來自蘇丹的授予,假如真到撕破臉皮那一步,穆罕默德甚至不需要經過法律審判便可抄了他這位老臣的家族。
    若不想淪為幼主掌中萬物,則必奮力上爬,直至抵達權力頂峰,萬人之下,無人之上,方能安然無恙。
    不是他背叛了國家,而是這國家從未屬於過他。
    出賣一個不屬於自己的玩具,何談背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