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偉大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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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教宗!
金角灣北岸的加拉塔殖民地,由一代代熱那亞商人與殖民者建立的城堡,現在,成為日薄西山的拜占庭帝國最後一道防線。
用“最後一道”來形容或許不夠恰當,也是對南岸依舊在苦苦堅守的希臘軍隊的不尊重,但隨著阿克修斯皇帝及其親衛隊乘戰船北狩加拉塔,事實上拋棄了仍在堅守的君堡市民,市民自衛軍的士氣也隨之跌入穀底。
在羅馬帝國上千年的曆史上,君士坦丁堡的地界曾向外擴張,由狄奧多西大帝主持修建的狄奧多西牆現落入突厥異教徒之手。在那之後,帝國仍手握一道年久失修的舊牆,這是亙古的城邦時期,由希臘城邦的殖民者修建的古老城垣。
現在,為數不多的市民衛隊搗毀了皇帝的軍械庫,將武器裝備分給平民,堅守著這道拱衛生命的防壁。
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居住在舊牆之後市民,祖輩不乏王公貴胄。當他們親眼看見突厥人的屠刀砍殺失陷區的市民,婦女兒童遭奸殺擄走,男人奮戰而死,下場淒慘,無人能在這場亡國之戰置身事外。這脆弱防線之後,便是家人親友。穆罕默德不明白的是,明明這道舊牆比狄奧多西脆弱得多,敵人的兵力比之前衰弱得多。
為什麽,反而更加棘手了呢?
呂科斯河,君士坦丁堡的母親河,西北向東南流向,垂直於狄奧多西牆。
經曆數日苦戰,突厥軍隊未能一鼓作氣突破第二道城牆防線,穆罕默德二世立刻轉換思路,開始將重點由陸上進攻轉為海上進攻。
突厥士兵拆毀了橫攔呂科斯河的鉤鎖,但呂科斯河的入海口被在第二道城牆後,由市民聯軍控製。
為了彌補自己間接害死烏爾班大師的罪責,紮幹諾斯主動獻策。
1453年6月3日,奧斯曼軍拆解了之前架設於北牆外的炮台基座,獲得了大量良木材料。另一批臨時強征的希臘勞工將奧斯曼艦隊的二十多艘戰艦從海麵拖上陸地,借由滾木繩索輪流拖拽,陸地行舟數裏地,將這批艦船送入呂科斯河。
6月7日,準備完畢的突厥艦隊如神兵天降,順流而下,協助路麵部隊強攻舊牆。數十門戰艦火炮將毫無重武器的市民聯軍炸得頭昏腦漲,當日,第二道防線宣告破城。
殘存士兵由共同推舉的領袖率領——其人自稱科穆寧家族與安格洛斯家族的共同後裔,在這兵荒馬亂之際,也無人真的計較他的實際出身——撤入金角灣南岸真正的最後之地佩拉瑪之門。
賽奧多西廣場的噴泉前,臨時領袖向士兵作了君士坦丁堡戰役的最後一次演講。
老弱病殘的士兵們已經失去了親人與國家,支撐他們去反抗,去戰鬥的,唯有對亡國的不甘與失去家人的憎恨。
威尼斯商人與熱那亞商人早已乘船逃離這座行將覆滅的城市,皇帝業已隨熱那亞將軍一同逃亡。
同日,威尼斯與那不勒斯艦隊攻陷了愛琴群島的最後一座島嶼,成功突破群島防線,大舉湧入馬爾馬拉海,逼迫奧斯曼艦隊避戰保船。
8日,內格羅蓬特島嶼總督獲知友軍來援,不再沉寂。威尼斯人啟動了藏身希臘地區的內線,隨艦隊掩護大舉反攻希臘沿海,塞薩洛尼基告急。一度穩固下來的希臘局勢再度岌岌可危,令希臘方麵軍不得不放棄援救首都的計劃,抵禦威尼斯海軍陸戰隊無孔不入地登陸。
10日,希臘軍民證明了保家衛國的決心與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勇氣在絕對力量差距麵前不堪一擊,佩拉瑪之門告破,上萬軍民在聖索菲婭大教堂前的康斯坦丁尼耶廣場全軍覆沒,自稱科穆寧家族後裔的領頭羊兵敗被殺,在無人能探究他的真實出身。
不過,如此糜爛局勢下,哪怕阿萊克修斯科穆寧大帝輪回再世,業已無力回天了。
11日,聖索菲亞大教堂的普世牧首率兩萬軍民歸降穆罕默德二世,於康斯坦丁尼耶廣場上獻上了象征羅馬帝國的黃金花冠。
穆罕默德二世騎在高頭大馬上,驕傲地注視著普世牧首親自踮腳為他戴上花冠,感受四周來自突厥士兵山呼海嘯的“蘇丹萬歲”,與希臘市民眼中的頹喪之色,隻覺這一瞬便足以成為一生之榮光。
但未等他得意太久,噩耗便自後方傳來——奧斯曼帝國首都,埃迪爾內,被羅貝爾統帥的奧地利軍團攻陷,全城軍民被俘,由大維齊爾主持了投降儀式,宣布放棄保加利亞,塞爾維亞與希臘的領土,承認瓦拉幾亞的獨立,願與十字軍諸國睦鄰友好。
永世不犯。
“砰!”
坐在君士坦丁堡紫宮中,曆代拜占庭皇帝的皇座之上,穆罕默德二世憤怒地將一票帝國名冊摔向地麵。
“坎,達,利!”
咬牙切齒的三個字從牙縫間被他擠出,背叛的怒火燃燒著他僅存的理智,讓他恨不得立即率軍反攻,將叛徒與敵人全數繩之以法。
紮幹諾斯與易卜拉欣戰戰兢兢地跪在殿下,哈德姆·艾哈貝丁將軍麵無表情地跪在二人之間,向蘇丹拱手拜服。
“陛下,末將願領兵回國,哪怕以寡敵眾,也必為帝國奪回都城。”
哈德姆的語氣裏沒有半點堅決自信,有的隻是對生命的漠然。
他的冷漠宛如一盆冷水澆在穆罕默德的頭頂。
“……你說得對,哈德姆將軍。”
穆罕默德的手肘撐在皇座扶手,一手扶額,頭痛不已地說道“我軍苦戰多日,傷亡不小,此刻反攻,勝負難料。各位,依你們之計,我當如何是好?”
紮幹諾斯迫不及待建議道“不如收斂殘軍,暫且撤入安納托利亞,派勞工盡快修複君堡城防工事,依托此城,大可立於不敗之地。十字軍不可能永遠駐紮巴爾幹,一旦敵軍大部隊撤退,我軍可伺機反攻,一如尼西亞帝國故事。”
易卜拉欣點了點頭。
紮幹諾斯的話同樣是他的意思。
腦哪怕以他說幹就幹的火爆性子來審視時局,帝國也說得上到了建國以來最危險的時刻,為避免遭受牆倒眾人推的慘劇,盡快脫身才是上上之策。
要知道,帝國東部邊疆的諸多貝伊國與黑白羊王朝蠢蠢欲動,隨時有入寇安納托利亞的可能。數百年前,拜占庭帝國便是被塞爾柱帝國趁虛而入,喪失了安納托利亞地區,自此一蹶不振。
如今奪去了君士坦丁堡的穆罕默德蘇丹自認為羅馬帝國的繼任者,斷不能重蹈羅馬覆轍。
穆罕默德的臉上寫滿了憋屈。
聰慧如他,有能力從奪嫡大戰勝出,不可能想不明白這樣的道理。
心腹的賽義德至今昏迷不醒,希臘方麵軍的數萬兵力分散在漫長的海岸線上,被該死的威尼斯海軍襲擾得苦不堪言。
另一位帝國重臣坎達利的率眾背叛,以及廣袤巴爾幹大地上的本土領主作壁上觀,隨時做好了“誰贏他們幫誰”的準備,令他的統治風雨飄搖。他還是低估了坎達利的無恥,竟然將偌大的國家獻上,換來自己的一身富貴。
帝國並非不能再戰,但再戰失利的代價,將是被環伺群狼分而食之的慘烈下場,一如當年先祖奧斯曼與各地貝伊肢解吞噬羅姆蘇丹國一般。
“可惡!”年輕的蘇丹憤怒地連踢帶砸,把一台精致的拜占庭木雕破壞成兩半。
“啊……那個是珍貴的文物……”易卜拉欣嘴角抽搐,紮幹諾斯欲言又止。
“呼、呼……”
發泄數分鍾後,穆罕默德恢複了理智。
而理智告訴他,這場倉促發動,釀造前所未有混亂的戰爭,不得不畫上一個休止符了。
背對著二位從小一同長大的至親近臣,奧斯曼蘇丹發出沙啞的歎息
“派出談判代表團,去知會十字軍的領袖,戰爭可以如他們所期盼的那樣結束,這次就當我吃了一塹,不要再多作殺孽了。”
1453年6月16日,承載著紮幹諾斯、易卜拉欣與一眾議和使者的戰艦緩緩停靠在馬爾馬拉海北岸的泰基爾達港,與早已在此恭候的羅貝爾本人,及姍姍趕來的卡齊米日、格奧爾基、斯坎德培、杜蘭德、斯捷潘等各國的大公國王相見。
出乎羅貝爾意料的是,隨他們一同前來的還有一位超乎他想象的客人,希臘人的新皇帝,阿克修斯,不知為何乘坐敵人的戰艦抵達了泰基爾達。
“對貴國皇帝的遭遇,不才報以深切同情,請節哀。”
當紮幹諾斯、易卜拉欣與西方的國王們談笑風生時,本該成為談判中心的羅貝爾悄然離開了現場,找到了門庭冷落的阿克修斯皇帝,一位獨臂沉穩的中年男人。
他抬手阻止了皇帝的隨從下跪見駕的動作,湊到阿克修斯身邊,低聲道“敢問君士坦丁堡目前戰況如何?”
“我……朕已經喪失了對城區的控製權。”阿克修斯仍然不適應以皇帝的姿態講話,“帝國的勇士們現在金角灣北岸的加拉塔要塞據守,如若您的十字軍決心繼續戰爭,朕有自信再堅守至少一個月。”
“我明白了。”
看來君士坦丁堡無法再成為談判桌上的籌碼,這座意義重大的帝國首都落入異教徒之手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在臨走前,羅貝爾問了阿克修斯最後一個問題。
“陛下,我從信使口中聽聞了您的悲傷遭遇,也從他們耳中得知了您的名諱,但直接稱呼您的名字似乎有所無禮,能否有幸了解您的姓氏呢?”
“我沒有姓氏,如您所見,我曾經是一位下賤的猶太人。”
阿克修斯摘掉皇冠,露出其下的黑色小帽。
“我也有一位猶太人朋友,貝爾納多·科莫斯,一位高尚的佛羅倫薩人。”盡管如此,羅貝爾仍舊相當震驚,“沒想到君士坦丁陛下竟然會將皇位托付給——抱歉,我沒有歧視您的意思,隻是,這有些超乎我的想象。”
“我也無法理解陛下生前的意思……也許陛下認為我的祖輩是安條克而來的希伯來人,血液裏流淌著逃亡的記憶,一定能帶他的子民逃離苦難吧。”阿克修斯麵露苦笑,“感謝您在繁忙之中抽出時間來拜會我,這頂帽子是我的父親留下的遺物,我希望把它托付給您,從今以後,我便不再是猶太人,陛下將他的子民托付於我,我的餘生將以流亡羅馬人的身份活下去。”
羅貝爾接過黑帽,啞然。
就在遙遠的拜占庭,發生了這樣奇妙的故事,所以世界啊,何其廣袤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