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坐山觀虎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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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教宗!
    7月1日,黎明破曉。
    經過半個夜晚的鏖戰,部分區域的內戰亂象趨於平複,忠誠於攝政王的捷克部隊穩固了防線,奠定其在威爾遜莫拉瓦尼一線的主導權。
    但在北方與東方,叛亂領主的軍力占據絕對優勢,那裏本就是分配給他們的戰區,在領主紛紛越獄成功後,原本隸屬於他們的下級封建主迅速起兵響應,比伊日更早保證了占區穩定。
    被授命整合當地軍隊的約格,在其轄區失陷後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倉促之間,莫伊米爾和普羅科普幸免於難已是萬幸,伊日不圖有他。
    占領區內的叛軍大小頭目,眼尖腳快的家夥逃之夭夭,兩名來不及撤離的叛軍領主——多克西侯爵與皮什特伯爵,則被以“謀反罪”論處,當著全軍上下數千人之麵,莫伊米爾將軍親自宣讀剝奪其采邑的懲罰。
    心灰意冷的二位前領主暫時關押進修繕完畢的鎮廳地牢當中,增派人手加強守備。原屬二人的征召部隊則打散並入胡斯軍團,如此一來,伊日暫時的可掌控兵力就達到了四千之眾,勉強保有之前的三分之一。
    如此亂局下,他已不再奢望擊敗奧地利人。
    當務之急是以最快速度鎮壓大貴族叛亂,防止他們與國內後方的姻親盟友勾結,推翻他的統治,之後盡快撤兵回國,賭一手羅貝爾的後勤補給不足以支持他全線進攻,仍能立於不敗之地。
    當日上午八時一刻,天色完全放晴。風塵仆仆的伊日與二位心腹將軍,統領全軍上下四千四百士兵,於威爾遜鎮東側列陣,徐徐進軍。
    九時四十分,擔任陣型先鋒的封建騎士團與叛亂軍的遊擊騎隊不期而遇,交鋒僅三合,因寡不敵眾而敗走,幸而損失輕微。
    十時二十四分,王國軍結束戰術前移,於斯皮爾博城堡以東的自由廣場暫駐。
    這裏是布爾諾市民為紀念皇帝陛下帶來奴隸解放與宗教自由而集資建立的紀念廣場,中央噴泉池與大理石地板呈環狀排列,外圍的密集灌木叢恰好可以作為遠程部隊的屏障,大大有利於精銳化程度更高的王國軍,是伊日親自決定的決戰場地。
    唯一美中不足且致命之處在於,王國軍麵朝東北列陣,完全將後背暴露在斯皮爾博城堡的突襲半徑之內,這同樣是伊日的一場豪賭。
    雖然不知道初至布爾諾的羅貝爾從哪裏得知了地牢情況,但既然他會故意襲擊監牢,策反被囚貴族發動叛亂,想必存了令“捷克人自相殘殺,奧軍坐收漁翁之利”的心思。
    那麽,他更可能傾向於支持本就在兵力上處弱勢一方的伊日,期望最大限度延長內戰。
    伊日賭他不僅不會借機襲擊己方後側,反而可能出動機動部隊襲擊叛軍,在三個雞蛋間跳舞,反複穩固叛亂的動態平衡,這才符合理性人的邏輯。
    而在這之中,他就有了一舉反敗為勝的機會。假如他新近整編的精銳軍團以超乎外人想象的速度鎮壓叛亂,弄巧成拙的對方就將被迫接受現實,他仍有撤退或談判的籌碼——水晶爆炸絲毫不影響他操作的欲望,恰恰相反,攻守之勢異也的這一時刻也許才是對方心理防備最鬆懈的瞬間。
    果不其然,偵查隊幾乎在他們抵達目的地的同時,帶回了斯皮爾博城堡無出兵動向的報告。
    伊日放心地解除行軍陣型,背對城堡列陣,如此大膽的陣型,假如不是旗幟暴露了他的身份,路人一定會誤以為這是一支奧軍。
    中午十二時,借由刻意拖慢戰場節奏,王國軍總算拖到太陽從東方移懸至頭頂天空,如此便消去了麵對向陽作戰的劣勢。
    責任重大左方部隊交予莫伊米爾,壓力較小的右方交予輕傷未愈的普羅科普。伊日指揮幾乎全部精銳長槍方陣與強弩團坐鎮中軍。以淩厲攻勢擊潰敵人中軍右翼,如鐮刀割草般自北向南、自上而下地殲滅叛軍,之後頭也不回地潤回布拉格,就是他短時間內思考出的最佳方案。
    十二時一刻,相較伊日一方,陣型更加混亂無序,但兵力多出將近一倍的叛軍姍姍來遲。大軍通過摩拉瓦河上的兩座大橋,背河列陣,氣勢銳不可當。
    在正式交鋒前,伊日仍想試試靠言語說服叛軍頭目,放棄內戰,一致對外。
    他不顧被矢石命中的風險親自出陣,在兩軍陣前高聲疾呼,勸說叛軍方士兵回歸祖國,莫要中日耳曼人的離間計。
    溫情脈脈的勸降宣講進行不到一半,一聲怒喝突然打斷了他,三連的髒話更罵得他頭昏腦漲。
    “惡賊!奸賊!狗賊!少在那兒扯大旗!”
    再看時,一名俊朗神逸的青袍小將拍馬出陣,衝伊日隔空叫罵。
    這輩子都沒受過這麽大委屈,伊日勃然大怒,揚鞭指人,顧盼左右道“那是何人?”
    “卡爾斯巴德公爵之子,盧米涅夫。”青袍小將傲然挺胸,他的部下馬上開始大張旗鼓地搖旗呐喊,為自己的領主大人助威增勢。
    “哦,原來是敗軍之將的犬子。”伊日不禁哂笑。
    “哼。”
    盧米涅夫忽視了伊日的譏諷,厲聲罵道“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民族大義,說到底不還是打著爭土地、搶領民、奪權利的主意!我們幾百年來代代相傳的榮耀和領土,憑什麽讓你動動嘴皮子就隨便拿走!”
    “我們可都聽說了,就在那座城裏,奧地利的羅貝爾大人已經大駕光臨。為什麽別人願意花真金白銀贖買土地和領民,再看看你,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比人和狗還要大!你當知領地財產神聖不可侵犯!莫非你要背棄‘法蘭克大契約’嗎?”
    法蘭克王國時期,由丕平大帝之父查理·馬特主導的封建改革,被認為是歐洲封建製的起源。封主與封臣、封臣與領民間訂立封建契約,遵守嚴格的層層分封體係,自七世紀至今已有八百年的悠久傳統。這一曆史性創新隨著日耳曼人東擴漸漸傳入斯拉夫部落,其中,捷克國王最先接受天主教洗禮,也是第一個采取封建製的斯拉夫領主。
    刻骨銘心的封建等級製,深深刻在歐洲、無論任何階層的人民心中。辱罵一位國王違反封建契約,就如同辱罵他“反人類”、“反社會”一般。
    露骨的髒話清晰地傳入伊日的耳膜,滿腔憤怒令他的上半身不自主地戰栗。
    “你這無恥之徒,財產無不是巧取豪奪得來,如此匯聚的財富,你用起來不覺得可恥嗎?!”
    “毫無根據,閣下,急了?”盧米涅夫將下巴高高揚起,“但凡我有絲毫違反帝國律法的行為,為何當初不作懲戒,事到如今又想翻舊賬?但凡我們卡爾斯巴德家族的財產來路光明正大,你此番無異於血口噴人。我忠誠的人民們,我的邏輯有任何問題嗎?”
    “沒有!沒有!沒有!”
    他的附庸領主與領民兵繼續賣力地揮拳呐喊,尤以貧困的普通士兵為甚——盧米涅夫大人事前約定過了,賣力呐喊之人會獲得高規格的賞賜,那是一個窮士兵無法拒絕的價格。
    伊日伸出顫抖的手指,飽含難以置信與極端憤恨的血液直衝大腦頭皮。
    他恨不得用一萬句捷克髒話,將卡爾斯巴德家族多年來是如何用地方權勢與中央作角逐對抗,如何背著國王偷偷擴張領土、藏匿人口不報的種種惡行如實說出。以及公爵本人如何向上帝發誓,隻要伊日不追究他在領地上的所作所為,就全心全意效忠於他的私下契約。
    但話說到嘴邊,伊日仍然苦澀地咽了下去。
    敵我雙方萬餘士兵正翹首以盼他的回答,這些可能動搖民心的話,他說不出口。想必對方也是篤定他不敢向士兵坦白,才會如此氣勢洶洶地捏造事實。
    “你們!懦夫,叛徒!大敵當前,正是相忍為國之時,你們卻背叛揚·胡斯閣下,你們從未忠誠於聖杯派與人民……”
    “開始扯虎皮拉大旗了?又開始搬出死人來論屁股扣帽子了?但那又怎麽樣?少在那油嘴滑舌了。”
    公爵憤怒地吐出一嘴唾沫星子,猛戳伊日肺管子“一個德國人冊封的攝政王也配教我們做事?吃屎去吧,我們手底下見真章。”
    說罷,你扔下氣得發抖的對手,施施然拔馬回陣。
    伊日正待再罵回去,不講武德的叛軍一方便以箭雨與排山倒海般的衝鋒拉開了大戰帷幕。
    與此同時,大戰後幸存的斯皮爾博城堡內,卻是不同與城外廝殺的另一番景象。
    昨晚熬了一夜的教團士兵紛紛白日入眠,唯獨羅貝爾精神百倍,和多日不見的約拿暢聊了許久。
    大難不死,約拿身上較往日少了幾分政見不同的咄咄逼人,多了幾分看破紅塵的雲淡風輕。單論氣質,他或許比現在的羅貝爾更適合做一位主教。
    “主教,哦不,現在或許該稱您為宗座了。”約拿語氣平和地說道,“這段時間,拉迪斯勞斯王子的學業進展神速,其實已經具備了作為一國之王的基本品格,比起加深學習,我認為他現在更需要的是心理上的成熟,我希望您能作為長輩更多地誇獎和鼓勵他。”
    “你為什麽不這麽做呢,約拿?”羅貝爾好奇地問,“比起我,平日裏嚴肅的你如果願意誇獎他,明顯更有分量。”
    約拿無奈扶額,連連搖頭
    “我……我不適合做這種含情脈脈的事情,還是冷酷的政治工作符合我的偏好。”
    “哦。”羅貝爾不再追問,事實上,他向來不喜好刨根問底,“說起來,你是不是過段時間就要成婚了?”
    “是的。”聞言,約拿難得地露出一絲微笑,“我的未婚妻是一位高貴優雅的女士,我們已經見過幾次,確認彼此的性格不會成為白頭偕老的阻礙。”
    “是麽,唔……”
    約拿看出羅貝爾的欲言又止“宗座,您有話直說就好,我們之間沒有秘密可言。”
    “沒事,我隻是覺得……嗯,你的婚姻因為我托付的職務而摻入了政治因素,我覺得有點對不住你。但是,我又多少有點羨慕,你知道的,作為教士,我必須恪守清律。”
    “您多想了,這份總督職務當然不僅是責任,更是機會,我希望把握住,有朝一日更進一步,這都是我自願的選擇。況且,我能有權力親自挑選一位最合適的結婚對象,已經比我那些留在威爾士的兄弟姐妹幸運得多了,這都您給予的機會啊。”
    約拿笑著說道。
    “艾伊尼阿斯主教和您同樣作為一國教會領袖,他不也是妻女雙全,您又何必在乎那些世俗的眼光——人活一世,如果不去追求喜歡的事物,和沒活過有什麽區別呢?”
    “你說得對呀……隻是,哎,教廷那邊,不好交代,不說這些煩心事了,我去看看拉迪吧。”
    約拿優雅地摘下帽子,輕輕頷首“您一路順風。”
    在前去拜訪自己同樣多日未見的可愛學生拉迪斯勞斯的路上,一臉諂媚訕笑的翁德雷攔住了羅貝爾,將他邀請到自己的房間相談。
    “嘿嘿嘿,主教啊。”
    翁德雷諂媚地笑著,雙手止不住地摩搓。
    房間的桌子上密密麻麻地擺放著兩個小布袋和兩本陳舊的書籍。布袋裏裝著翁德雷這幾年來搜來的古董珠寶和三百多枚威尼斯杜卡特,書則是法國神學大師的兩本著作。
    看見書的題目,羅貝爾眼前一亮。
    “好書啊……這兩本書,安科納圖書館和維也納圖書館都沒有收藏,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嘿嘿,這是屬下向一位破產的法國貴族購買的,大人可喜歡嗎?”翁德雷湊到羅貝爾麵前,用低聲下氣地口吻小心詢問道,“你看屬下,屬下這個調入首都工作的事兒,您能不能高抬貴手,給小小的疏通一下……”
    “我這裏拒絕腐敗,把珠寶和錢幣都收起來吧,你的心意我已經清楚了。”
    言下之意,這兩本書,他就笑納了。
    翁德雷連忙點頭哈腰,高興地把自己的全部家當收回了布包。
    “哎,主教教訓的是,是我不懂事了,那您看,我這個職務調動。”
    “你急什麽,坐下。”羅貝爾指了指他屁股下的凳子,“關於這件事,我得請示人在匈牙利的陛下,弗雷德裏克同誌。”
    “嘿嘿,大人,屬下雖然出身不好,但也明事理,當年要不是您親自撈我,我興許還在貧民堆裏當個小小的匪頭。”
    見羅貝爾的臉色忽然微變,翁德雷遽然記起,他同樣出身平民,一向不喜歡他這種說法,急忙改口
    “當然,做個老實本分的普通人也沒什麽不好的,隻是,進首都幹活對我來講更加的海闊天空嘛。”
    羅貝爾聽完便不自覺地笑著搖頭。
    他用手指隔空戳了翁德雷的鼻子,調笑道“你看,又急。”
    “主教,我太想進步了。”翁德雷固然尷尬萬分,語氣依舊沉重而嚴肅,“您了解我,我太迫不及待為首都人民服務了。”
    “嗯,這事之後再說吧。”
    羅貝爾下意識看向窗外。
    “感覺到了嗎?外麵的廝殺聲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