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漫步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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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魏使團入建康時已經是十二月上旬,鵝毛似的雪花飄蕩在建康城上空。
    蕭衍隻是將他們妥當安置,並沒有急於召見使團,所以崔瞻與宋欽道也有空閑遊覽這座南朝精華所在。
    崔瞻身負才幹,又少年得誌,平日裏待人處事難免有些倨傲,但對於同樣身具才識或品性高潔之人卻能謙和相待。
    崔瞻過去曾以為宋欽道是憑了與高澄的姻親才進得禦史台,對他從來都是不假顏色,直到這次南下,兩人朝夕相處,崔瞻發現宋欽道文才並不出眾,可對於律令卻有獨到見解,深諳律法,這才肯與他相交,兩人關係也越發密切。
    今日,兩人各罩著一件深色鶴麾,捧了一個小巧的青銅護手暖爐,漫步在雪地裏。
    崔瞻與宋欽道此行的目地是凝匯了漢地兩百年風流的烏衣巷。
    對於這次出使南朝,不好文學的宋欽道還好,崔瞻卻有些不淡定了,雖然北地也有溫邢這樣的文章大家,但文風終究比不了南朝。
    晉室南渡以後兩百年間,這座建康城,或者說那方烏衣巷,誕生了不知多少場激烈且精彩的談玄辯難,不知多少錦繡文章,無論是自謝靈運以後的山水詩作,還是竟陵八友為代表的永明新詩,無不讓身處北地的崔瞻為之神往。
    嚴寒天氣,建康城繁華如故,崔瞻與宋欽道沿著秦淮河南岸東行,在崔瞻想象中:十裏秦淮,兩百年名士風度化作流水,詩、文在其中肆意流淌。
    可惜冬日裏的秦淮河河麵結起了一層薄冰,崔瞻與宋欽道的前方同樣有兩人站在秦淮河邊。
    一人年紀稍長,三十五六,容儀俊美,穿著講究;另一人年紀也在三十上下,長身美須。
    年紀稍長之人伸著腳尖輕輕一點河麵,毫不費力便裂開一處薄冰。
    崔瞻皺著眉,也許是覺得這人舉止輕佻,或者責怪他打攪了這片安寧。
    “揜於,你瞧,這也叫冰?”
    年紀稍長之人語帶嘲諷,他正是困居建康兩年的獨孤信。
    至於他身旁長了一把美須的年輕壯漢則是與他同奔南梁的楊忠。
    揜於這個鮮卑名並不是楊忠的本名,他跟隨元修、獨孤信入關西後,一次在與宇文泰狩獵時,遇見一隻猛獸,楊忠左手勒住猛獸,右手拔出它的舌頭。
    宇文泰對楊忠的勇武印象深刻,於是給他起了個鮮卑名叫揜於,揜於在鮮卑語中就是指猛獸。
    楊忠知道獨孤信思鄉心切,對於南方的一切都抱有偏見,隻是笑了笑,並不答話。
    宋欽道聽獨孤信喚楊忠為揜於,又因為鄴城裏有不少北鎮舊人,他認得這是北鎮口音,雖然稱不上異國遇同鄉,但宋欽道還是上前拱手問候:
    “敢問兩位先生可是北鎮人士?”
    獨孤信認出宋欽道是河北口音,六鎮之亂時他雖與賀拔兄弟一齊襲殺匪帥,不曾參與起義,可柔然人焚毀六鎮,他不得不在河北避禍過一段時間。
    “你們是賀六渾派來的使臣?”
    這並不難猜,東魏使團入建康請和的消息早就被梁廷傳揚開了,今日又恰巧遇見操著一口北地口音的宋欽道,心中自然明了。
    不等宋欽道回答,獨孤信便瞧著宋欽道身後的崔瞻譏笑道:“賀六渾是不是手底下沒人了,居然派遣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子來請和。”
    崔瞻本就對獨孤信的行徑有所不滿,再遭譏諷,以他恃才傲物的性子哪忍得了,當即上前道:
    “你又是何人?高王名諱豈是你能直呼,我受世子之命出使南下,是為議和而非請和,高王麾下驍將雲集,帶甲百萬,豈會懼怕區區梁人。”
    “我乃獨孤信,小兒你可聽過我的名聲?”獨孤信頗有些自傲道。
    “我道是誰,原來是那逃到南朝的喪家之犬,搔首弄姿的獨孤郎呀。”
    崔瞻這番話有點惡毒,獨孤信年少時投奔葛榮,因為容貌俊美又喜好修飾自己,注重服飾,得了獨孤郎的美名,跟輕佻女子一般賣弄風騷可沒半點關係。
    獨孤信本是個風度高雅之人,也許是在建康困得久了,性格變得有些急躁,當聽見喪家之犬時心中就已經火起,再聽到搔首弄姿這句話更是失去理智,拔出佩劍便刺向崔瞻。
    崔瞻一介文人,與人發難,也就嘴臭兩句的本事,哪曉得這些北鎮蠻子這麽禁不起激,心底慌亂,還好宋欽道一把把他扯了回來。
    楊忠反應也快,死死抱住獨孤信,在他耳邊急聲道:“獨孤郎,莫要衝動,當街殺使,你也難逃幹係。”
    “放開我,我就算死也要宰了這黃口小兒。”獨孤信掙紮著,他在咆哮。
    “死有何懼?但你要埋骨他鄉不成?”
    聽見楊忠這句話,獨孤信漸漸平靜下來。
    楊忠衝著崔瞻與宋欽道怒喝:“還不快滾。”
    崔瞻驚魂未定,宋欽道趕緊拉著他繞路而逃。
    此時楊忠已經鬆開了獨孤信,獨孤信蹲在河邊,許久,他才起身對著楊忠堅定道:“揜於,我們一定要回去。”
    獨孤信是武川鎮人,但他如今的家,在關西。
    楊忠不知道他們還要在建康困居多久,這是他第二次入梁,十八歲時正直北地動亂,楊忠往泰山避禍,正逢南梁北伐,將他捉到了江南,足足五年後才借著陳慶之北伐的機會跟隨叛魏的宗室元顥重返北地。
    楊忠望向西北,他的家,也在關西。
    沒走多遠,宋欽道便忍不住開口訓誡道:“彥通,你方才實在孟浪了。”
    彥通是崔瞻的表字,他此時心神稍安,沒有了先前驚慌模樣,喋喋不休道:“北鎮匹夫,粗俗不知道禮儀,魯莽不懂得克製,難怪喪師丟地狼狽南逃...”
    到底還是未滿十八歲的少年郎,哪怕崔瞻心裏再不敢去招惹獨孤信,依舊要嘴硬一番。
    宋欽道拿他沒辦法,論才學,對於這個確實乳臭未幹的少年,他著實佩服,但待人接物這方麵,崔瞻還有得學,崔瞻平素倨傲不群,向來隻願與自己欣賞的人物交往。
    宋欽道笑道:“莫再提他,免得擾了我們的遊興。”
    崔瞻這才住了嘴。
    這是一條幽深狹窄的巷子,三國時期是吳國戍守石頭城部隊的營房所在。
    永嘉之亂,前晉滅亡,北地望族跟隨皇室南遷,這條巷子搬進了許多新住戶,巷子裏不僅隻有姓王、姓謝的人家,但這兩姓的確引領了南方數百年的風流。
    崔瞻與宋欽道並肩走在這條安靜的巷道,踏著雪,沙沙地摩挲聲。
    崔瞻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唯恐驚擾了烏衣巷的安寧。
    一路穿行,兩人最終停留在一扇朱門之前,匾額上寫著鬥大的王府兩字。
    這不是南梁宗室的府邸,這是生活過王導、王羲之、王獻之等人的府邸。
    兩百年風吹雨打,這座府邸一直就在這裏,見證了無數書、畫、風流的誕生。
    崔瞻與宋欽道站了許久,宋欽道偶爾還四處瞧瞧,可崔瞻卻紋絲不動,這是瞧著那塊匾額發呆。
    ‘嘎吱’一聲,府門從內拉開,這才驚醒了崔瞻。
    兩名二十出頭的年輕文人彼此談笑,正要出府。
    開了門,瞧見台階下、巷道裏的衣著富貴的崔瞻與宋欽道,兩名文人中有一人拱手問道:“鄙人王子淵,不知兩位是否有事拜訪?”
    崔瞻聽見王子淵的名字,瞳孔微張,這人崔瞻早有耳聞,子淵是他的字,他叫王褒。
    “鄙人清河崔瞻,字彥通。”崔瞻還禮,而後向王褒介紹宋欽道:“這位是廣平宋欽道,魏已故吏部尚書宋弁之孫。”
    宋欽道同樣拱手還禮。
    聽他們二人操著北地口音自報家門,王褒身旁那名年紀相仿的文人好奇道:“兩位可是隨北地使團南下?”
    “正是,還未請教這位先生名諱?”崔瞻拱手問道。
    另外那名文人笑著拱手道:“鄙人庾信,庾子山。”
    王褒出身琅琊王氏,庾信同樣是名門後人,其家被稱為“七世舉秀才”、“五代有文集”,可見家學淵源。
    也就高澄來不了建康,否則見了庾信,指不定要惡趣味發作,問一句蕭韶可在此處?
    王褒、庾信同年生人,如今二十三歲,同樣的文采飛揚,在南朝年輕一代中都是頂尖的人物,常有詩文流傳到北地。
    不過庾信卻有一點不同,他好男風,家中養有不少**。
    四人相互見禮,南北兩地名門後裔此時相會在烏衣巷中,王褒是個爽朗性子,當即邀請崔瞻、宋欽道同遊。
    崔瞻雖然傲慢,卻重才,自然欣然接受,宋欽道也沒有反對。
    四人走出烏衣巷,沿著秦淮河談詩論賦,除了宋欽道落了下乘,其餘三人都有了惺惺相惜之感,而宋欽道也慢慢被他們忽視。
    王褒、庾信向崔瞻請教北地風土人情,崔瞻也向他們詢問東晉、南朝名士們的風流韻事。
    “這麽說如今關東之地,果真是由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人為政?”王褒驚奇道。
    他也曾聽說關東的權臣讓嫡長子去鄴城輔政,還以為隻是做個擺設,其實是由手底下的心腹主持。
    “正是。”崔瞻吹捧道:“世子待人親和,寬容豁達,自主政以來,賑濟災民、頒定律令、重設俸祿,所行所為無不心係百姓。”
    王褒慚愧道:“我聽說那位渤海王世子曾經與庶母有染,今日聽彥通(崔瞻)說起,才知道不過是別有用心之人所煽動地流言蜚語罷了。”一旁的庾信也深有同感地點頭稱是。
    “如何不是!”宋欽道終於忍不住插話道:“世子革新朝政,朝內權貴多有憤恨之人,因此起了這些謠言,惡意中傷。”
    說罷,宋欽道坦誠道:“不瞞諸位,鄙人堂妹如今是世子側室,鄙人入鄴城後曾登門拜訪,我那堂妹稱讚世子有古時君子之風。”
    崔瞻也在一邊附和:“世子身份貴重,十二歲受父命娶馮翊公主,十五歲奉母命納宋家娘子,除此之外,再無側室,如此清心寡欲之人,居然被謠言中傷成不知羞恥之徒,著實可恨。”
    王褒與庾信各自恍然,都心道:謠言不可深信。
    高澄做夢也想不到,就因為不知道內情的崔瞻與宋欽道替他一番辯解,使得他今後在南朝文人圈子裏居然有了個好名聲。
    如果高澄知道原由,肯定要重重賞賜這兩人,畢竟他這人最好麵子。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日落時候,四人這才依依惜別,約定了明日梁帝若不召見使團,再一同往城郊出遊。
    崔瞻、宋欽道回到使團居所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使團裏眾人都在,隻缺了正使溫子昇一人,據說是被梁帝詔去皇宮飲宴去了:梁帝喜愛溫子昇的詩文可不是隱秘事。
    等到夜深時候,溫子昇才被宮裏的侍衛抬回來,倒不是受了傷,反而是喝醉了。
    侍衛們沒有久留,將溫子昇轉交給使者們就回宮複命去了。
    趙彥深命人將溫子昇抬回居室,又吩咐南梁派遣過來伺候使團的奴婢為溫子昇鋪被更衣。
    等收拾妥當,他才離開。
    崔瞻的居室裏還燃著燈,今天能邂逅南朝兩位才子,心中難免激動。
    趙彥深同樣沒有休息,雖然南梁已經班師,他還是要打起精神應對接下來的和議談判,至於醉成爛泥的溫子昇。
    趙彥深搖搖頭:‘這人還是安心寫寫文章就好。’
    與使團住所隔了很遠的一處府邸。
    獨孤信依舊坐在亭榭中,望著蒙蒙地月亮。
    這是梁帝蕭衍賜給他的府邸,但對獨孤信來說隻是一座關了他兩年的牢籠。
    楊忠一手提了火爐,一手提著一捆炭木走了過來。
    他知道獨孤信一有心事就會坐在這處亭榭。
    楊忠也不多話,蹲下身子,打燃火石,為獨孤信生起一爐炭火。
    “謝謝。”
    “我隻是不想你被凍死,留我一個人困在這裏。”
    “我可不會死在這。”
    兩人相視,終於笑了出來。
    (十裏秦淮,兩百年名士風度化作流水,詩、文在其中肆意流淌。其實是我自己對南朝風流的想象與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