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鬧劇與出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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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月十四日,有關重立官吏俸祿的政令由尚書省都省衙門發出。
    考慮到這個時代的交通問題,以及輸送耗用,關於俸祿的發放時間,高澄沒有采用元魏的季祿製,一季一發,也沒有考慮漢、唐的月祿製,而是承襲魏晉舊製,實施半年製,在春、秋兩季各發一次,時間分別定在一月與七月。
    眼見這冬天悄無聲息地過了一半,高澄也要著手為春俸做準備。
    但這不是當前最緊要的事宜。
    十一月十五日,太保尉景、司空孫騰、鹹陽王元坦等等勳貴紛紛奏請天子依循舊例,斷絕俸祿,讓高澄意外的是尚書左仆射司馬子如也牽扯其中。
    由於反對的浪潮實在洶湧,高澄不得不允諾元善見召開朝會。
    十一月十六日,清晨,議事大殿。
    飄著雪的天氣很冷,瞧著殿內一個個慷慨陳詞的勳貴們,高澄的臉色更寒。
    “本朝自開國以來從未施行俸祿,百年時間安然無恙,可俸祿製頒布才三十年,現如今天下紛爭,還請陛下明鑒。”太保尉景在‘客觀’分析元魏分裂的原因。
    “陛下,如今府庫空虛,如何支撐得起這麽一份龐大的俸祿供給。”這是尚書左仆射司馬子如在體恤度支尚書。
    “陛下,臣隻擔心有人借推行俸祿之舉,行收買人心之事呀,陛下。”
    鹹陽王元坦雖不曾指名道姓,但高澄還是有一種被冒犯到的感覺。
    不止他們,殿內多有大臣‘秉言直諫’,似乎寧肯餓死也不願受朝廷俸祿。
    元善見被眼前群臣激憤的場麵給震懾到了,他登基三年來,第一次見到高氏政令被這麽多人反對。
    元善見不得不把目光投向高澄,他不敢擅做主張。
    勳貴們當然不指望元善見能有什麽主見,他們明麵上向天子請旨,實質就是為給高澄施壓。
    高澄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這種壓力,第一次頒布俸祿製時,並沒有相應的《麟趾格·職製律》來懲治貪腐,當時上表發對的不過是尉景等寥寥數人而已。
    而這一次頒布俸祿製,仿佛捅了馬蜂窩,即使平素與他和氣相處的司馬子如都忍不住跳了出來。
    鄴城勳貴們盛氣淩人,但高澄並沒有被這股壓力所壓垮,他的臉色越發陰沉,但這個矮小的身影,腰背始終直挺挺的。
    等到耳邊嘰嘰喳喳的嘈雜聲停歇下來,高澄這才開口道:“陛下,請容臣為諸位大臣解惑辯疑。”
    “卿家請講。”
    “謝陛下。”高澄向元善見施了一禮,而後轉過身,盯著司馬子如,冷聲道:“我查驗過近三年稅收與府庫支出,如今拋卻遷戶口糧,府庫足以支撐俸祿供給,司馬仆射就莫要操心了。”
    隨後高澄又麵向鹹陽王元坦道:“鹹陽王說有人邀買人心,隻怕就是暗指我高子惠,我請問鹹陽王,俸祿製的詔書是否由天子頒布,還是以我高子惠的名義頒行?”
    不等元坦回答,高澄轉身向元善見再次行禮道:“鹹陽王說頒行俸祿是為了邀買人心,陛下請看這滿殿公卿,有哪個願意看到俸祿製頒行。”
    說罷,高澄望向元坦厲聲喝問:“敢問鹹陽王,我邀買的是何人之心!”
    元坦袖袍一甩,避而不答。
    “朕知曉卿家忠貞。”元善見打了個圓場,向著元坦故作訓斥道:“鹹陽王莫要多疑,還不快向尚書令道歉。”
    元坦極不情願地向高澄拱了拱手。
    高澄也懶得再去理會他,轉而把火力對準了老冤家尉景,神色不屑道:
    “方才尉太保說時局紛亂是由俸祿製而起,我早就說過尉太保應該多讀些書,明白些事理再來參議政事。”
    尉景確實沒讀過書,無論高澄這句話的內容,還是他說這番話時的神情、語氣,都讓尉景覺得羞惱:“阿惠兒...”
    話未說完,高澄便大喝道:“莫要打岔,陛下何時許你開口了。”
    尉景漲紅了臉,雙拳緊握,咬緊了牙齒,連額角青筋都冒了出來。
    高澄卻視若無睹,繼續道:“天下紛亂是因為民心不安,民心為何不安?臣以為就是世間如尉太保這等官吏太多的緣故。”
    尉景曆來是個暴脾氣,此刻他再也忍不住,怒吼一聲,疾步近前,揮拳就要打向高澄。
    高澄身子小,自然靈活,側身閃了過去,但他也不能還手,自己製定的《麟趾格》中就有毆打、謀殺尊親屬的惡逆之罪,屬於重罪十條,不得赦免。
    事發突然,群臣都沒有反應過來,尉景追打高澄,高澄一邊逃一邊大喊:
    “尉太保得了癔症,快來人將他送回府中。”
    有的大臣出門喚侍衛,有的大臣攔住尉景或者護住高澄,也有人嬉笑著看熱鬧,議事大殿裏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阿惠兒,你父尚且敬我,你居然屢次三番挑釁,你、你、你不當人子。”到底是上了年紀,被人攔住的尉景喘著粗氣指著高澄罵道。
    高澄也不回嘴,倒不是他好氣量,真要撕破臉皮對罵,傳進高歡耳朵裏,沒準自己還要挨揍。
    不一會,斛律光領了一隊禁軍闖了進來,見到高澄發髻散亂,斛律光也不拜見天子,徑直走到高澄麵前:
    “世子受驚了。”
    “無妨。”高澄笑了笑,吩咐道:“尉太保得了癔症,明月速速將他送回府中好生安養。”
    “末將領命。”
    尉景怒視逼近的禁軍們,咆哮道:“誰敢碰我!”
    禁軍衛士們一時間躊躇不前。
    斛律光可不管尉景是個什麽身份,看到麾下禁軍畏縮,心中大怒,喝道:“還不快將尉太保架出宮去。”
    到底掌管了禁軍半年多時間,斛律光雖然年輕,可憑著自身武藝,在軍中威望甚重,當即有兩名侍衛攙住尉景雙臂,要把他往外拖。
    尉景卻蹲下了身子,吼道:“我不走,阿惠兒,你敢如此對我。”
    高澄見拉不走尉景,淡淡道:“還不抬了尉太保的腿,沒見尉太保癔病發作都走不動道了嗎。”
    當即又有兩名侍衛一人扛起尉景一條腿,一行人就這麽舉著尉景,由斛律光領著出宮去。
    “阿惠兒,我一定會告與高王...”
    群臣包括元善見都伸著脖子,目光注視著被抬走的尉景,尉景的聲音越來越小,已經被抬遠了。
    發生了這麽稀奇的一幕,眾人紛紛交頭接耳小聲議論。
    高澄整了整衣冠,露齒笑道:“繼續吧。”
    今日的朝會終究沒有改變俸祿製的頒行,高澄引用孝文帝一朝中書監高閭的論點,認為斷俸隻是一時之計,不是長久之道,同時認為就是因為常年斷俸,才使得貪婪者放縱他們的欲望,高潔之士也難以保持清白,這才有了如今吏治腐敗,民不聊生的局麵。
    一場朝會草草結束,然而當朝會上所發生的一切傳揚開來,沒有人再去討論俸祿製,反而不論高官權貴,或是市井小民,都對尉景追打高澄,反被高澄命侍衛架出宮的風波津津樂道。
    更對消息傳到晉陽後,高歡的反應翹首以待,畢竟上次高澄辱罵尉景,高歡可是下了狠手教訓兒子。
    可出人意料地是高歡並沒有發表關於此事的任何看法,甚至對尉景來信訴苦,也無動於衷,隻是回信安撫了一番。
    高歡的理由也很充分:軍務繁忙,實在沒有空閑去管這倆姑侄的矛盾。
    靈州之戰以後高歡朝鄴城,明確高澄在政務方麵的權力,之後返回晉陽立即命阿至羅人進逼西魏秦州刺史萬俟普所占據的覆秣城。
    萬俟普、萬俟洛父子本就不與宇文泰齊心,順勢率領部眾歸降東魏,隨行的還有西魏豳州刺史(豳bin州,在今陝西鹹陽北部)叱幹寶樂、右衛將軍破六韓常等人.
    宇文泰領輕騎追了千裏,無功而返。
    高歡在晉陽接見眾降將,念及與萬俟父子信都起義,共討爾朱氏的昔日舊情,又看萬俟普年紀老邁,更是親自扶萬俟普上馬,這一手收買人心,感動得萬俟洛脫帽跪地,賭咒願出死力以謝深恩。
    宇文泰這一年很不好過,先是失了夏州,又毀了靈州,不止萬俟父子、叱幹寶樂、破六韓常等人東逃,入秋後又逢了旱災。
    宇文泰的家底可沒有高歡厚實,關西被這一場大旱弄得元氣大傷,高歡自然起了趁機攻伐的心思。
    為了避免腹背受敵,高歡一麵整軍備戰,一麵命高澄遣使出使南梁請和。
    高澄接到這個任務時,已經到了十一月下旬,他不敢耽擱,立即召集了兩府(尚書省、大都督府)主要幕僚商議出使人選。
    此時聚集在議事大堂的有:慕容紹宗、崔昂、邢邵、崔季舒、王士良、楊愔、趙彥深,再加上高澄自己,一共八人。
    原本高澄是沒打算請慕容紹宗,倒不是高澄信不過他,情況與斛律光相似,都是武將,高澄覺得就算招來,也不能指望他們能有什麽好看法。
    可畢竟慕容紹宗是大都督府長史,沒道理招了兩個司馬,反倒對長史置之不理。
    “諸位對於出使人選有什麽看法,都暢所欲言罷。”高澄對於這個人選也很頭疼。
    按他的想法既然是要出使南梁,肯定要尋個口齒伶俐的人物,論一張利嘴,滿鄴城沒有比得上司馬子如的,之前朝會司馬子如輕易服軟,隻不過不想與高澄鬧翻罷了。
    若是能遣司馬子如出使,更有利於他掌控尚書省,可偏偏司馬子如位高權重,怎可能會以身犯險,除非是由高歡親自指配。
    “啟稟世子,下吏以為出使南朝當以漢士為主。”崔季舒當先道。
    高澄點點頭,聽他這麽一說,越發覺得司馬子如合適,他是西晉南陽王司馬模八世孫,正兒八經的前晉皇室後裔。
    “下吏以為應選取能言善辯之士。”慕容紹宗的看法毫無建設性,高澄又問向其他人:“諸位可有具體人選?”
    “啟稟世子。”邢邵拱手薦道:“南朝慕文章,散騎常侍溫子昇曾被梁帝蕭衍讚為‘曹植、陸機複生於北土’,或許可當大任。”
    溫子昇與邢邵齊名於世,並稱溫邢,同是文壇大家。
    高澄聞言頜首,溫子昇的文章深得蕭衍喜愛,這麽一想,似乎也是個合適人選。
    正要準奏,楊愔卻諫道:“世子,下吏以為溫子昇性情柔弱,可為副使同行,不足以當正使大任。”
    楊愔與邢邵那是老交情了,未出仕時,兩人就一起在嵩山隱居,深知邢邵性情豁達的他也毫不避諱地出言勸諫。
    高澄想了想也對,當初高歡與元修敵對,元修命溫子昇作文,聲討高歡,溫子昇不敢得罪高歡,不願下筆,結果被元修拔劍威嚇一番便乖乖落筆,好在高歡事後也沒有怪罪他。
    “遵彥所言有理。”高澄讚賞地看了一眼楊愔,隨後問向眾人:“既然以溫子昇為副使,又該以誰為主?”
    大堂內一時間又陷入了寂靜。
    “啟稟世子,下吏願赴南朝。”
    堂下有一人毛遂自薦。
    眾人將目光統統望向趙彥深,趙彥深神色恭謹卻又堅定。
    “彥深你要親赴南朝?”高澄有些驚疑,他也想過會有僚屬願意親往,可沒想到居然是趙彥深,在高澄記憶裏趙彥深可是個謹慎小心的性子。
    “正是。”
    高澄的目光上下掃視趙彥深,轉念一想,他確實是合適人選,趙彥深外柔內剛,喜怒不行於色,而且生性聰穎,能夠隨機應變。
    可就算高澄知道趙彥深有宰輔之才,可問題是他身名不顯,出身又低微,在重視門第的南朝隻怕會受了輕視。
    沉思許久,高澄終於下定了決心,先對崔季舒道:“叔正,讓替我傳命李順,招溫子昇來尚書省。”
    而後又轉向趙彥深:“這一趟名義上溫子昇為主使,你為副使,但我會告誡他一切以你的決斷為主。”
    “下吏叩謝世子信重。”趙彥深拜謝道。
    “起來吧。”高澄又對其餘人道:“諸位各自處理事務去罷,我有幾句話要囑咐彥深。”
    等群僚退去,四下無人,高澄才輕聲問向趙彥深:
    “我知你生性謹慎,為何今日卻肯犯險南下,其中原由,可願與我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