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醒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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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淩晨,悠揚、沉重的鍾聲叫醒了我。白光夾雜著一絲寒氣透過帷幔,這是小玲打開了兩道殿門,我使勁拉住被角,試圖讓被子再裹緊些,真不想這麽早起來。
    帷幔被掀開,小玲抱著我的衣裳進來,潦草地彎曲一下身體算是行禮,說道:“殿下,快點穿吧,衣裳剛在火籠上烘過,熱著呐,乘著熱勁穿上,暖和呢。早飯是肉湯、金絲餅,火籠上餵著,是你娘著人特意送來的。”
    我不想再聽她聒噪,也是難得的肉湯、金絲餅勾引出了我的饞蟲,咬著牙掀開錦被坐起身,三兩下穿好綿布內衣,套上圓領袍,把腳伸到炕沿。
    小玲從懷裏扯出布襪子替我穿好,又把氈靴套在我腳上,伸出雙手作勢要抱我下炕,一臉討好的媚笑,我輕推一下她的手,跳下來說:“今天你很好。”
    我知道小玲等的就是我這句話,果然,她哎一聲,腳步歡快地端來熱水,替我梳理頭發,清洗手臉,嘴裏還念叨著:“回頭得給你娘說道說道,別的王孫公子這個季節都穿的是烏皮六合靴,暖腳又氣派,殿下你還穿氈靴,長安城中尋常人家的公子……。”
    “好了,快把飯端過來,餓。”我打斷了她的嘮叨。
    有了前兩天發生的事,我猶豫著不想去百孫院讀書,也是有些膽怯,怕他們再生事,奶娘看出我的心思,替我穿上綿袍,帶好巾子,又把書袋挎到我脖頸上說:“殿下,快點吧,有些遲了呢,照規矩不得無故缺課。”
    心裏有事,腳下就慢,走到百孫院,看到大殿堂已關門閉戶,隻是風窗上飄出淡淡的白煙,聽不到宰相講書和皇子皇孫的喧鬧聲。
    我輕手輕腳推開正門,熱浪撲麵而來,木炭火龍將室內烘烤的熱氣騰騰,大家都盤腿坐著各自的繡墩,麵前的曲足案上擺著筆墨和白色方磚,這是要練習寫字。
    正麵台子上翹頭案前掛了一張寫滿字的範貼,一位我不認識的官員站在範貼前,看見我進來問道:“你做甚哩?”
    “我是李怡。”
    他可能不認得我,又從穿著上判斷不出我的身份,故有此問,我沒多解釋,直接說出我的名字。他立刻躬身行禮說:“原來是殿下,恕在下眼拙,請坐吧。”
    我沒有回應,眼睛在眾人身上掃了一遍,發現我的座墩、曲足案被搬到了大殿最後的角落。
    我雖年小,輩分不低,平常坐在前排,這是宮中規矩。這位官員知道了我的身份就應把我安置在合適的位置,但他隻是客氣的請我就坐,並沒有說我該坐哪兒。
    我略一遲疑,李炎就拍一下桌麵說:“來遲了就得坐最後,也不找個戥子約一約,看看自家的斤兩。”
    我低頭朝角落走過去,身後是嘀嘀咕咕的議論聲。
    “哼,狂個甚哩。”
    “弟弟少說一句,省得挨罰。”
    “鳥,我才不怕。”
    官員開始講字的結構,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父皇三番五次在母親和我麵前講規矩,這些個規矩在我們母子麵前是規矩,那是單為我們定的嗎?
    胡思亂想著開始臨帖,心靜不下來,字兒寫的歪七扭八。
    那位官員巡視一遍,拿著我寫的字展示給大家,一個字一個字講評筆畫、結構上的毛病,我開始覺得羞愧難當,臉上發燒,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委屈、憤怒、不甘,各種情緒糾結在一起,腦子裏亂成一團,接著,耳朵裏嗡嗡作響,眼前也是一片模糊。
    我不知道那塊讓我出醜的白灰方磚是啥時候回到我麵前曲足案上的,我不知道大堂裏的王孫公子是什麽時候散去的,寬闊的殿堂隻剩下我一個人。
    一陣一陣的寒風從敞開的門窗鑽進來,在空曠的殿堂內掃過,穿堂而出,我渾身冰冷,不住地打著寒顫。
    不知過了多久,進來幾個太監清理堂內衛生,其中一個驚叫一聲:“這不是十三皇子殿下嗎!快、快傳太醫,請周執事前來。”
    我站起身來,搖晃著想要出門,腿上像綁上了千斤墜,沉重異常,難以移步。
    一個太監上前扶了我一把,勉強走了兩三步,肚子裏忽然開始翻江倒海,一陣惡心,早晨吃下去的肉湯、金絲餅噴了出來。
    我眼前一黑,頓覺天旋地轉,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的大哥,當今皇太子李恒。
    我搖晃一下昏昏沉沉的腦袋想要起身行禮,說道:“見過太子殿下,我這是在哪兒啊。”
    李恒伸手輕柔地扶摸著我的額頭,語調平緩地說:“醒了,這就好,不用起來,十三弟,太醫給你施針呢,閉上眼睛吧。”
    太子說的施針就是用銀針刺入人身上的穴位治病,我見過。
    我順從地閉上眼睛躺下,太子徐徐說道:“十三弟,這兒是你的寢室,你嚇了我一大跳,連父皇、貴妃娘娘都驚動了,他們剛離開,吩咐讓你靜養。”
    我聽到太子喝水的聲音,沉默片刻後,他接著說:“十三弟,怪我平日忙於事務,對你照顧不周,讓你受了傷害。搬你座位的是昂兒、炎兒的隨從太監,我已讓人抽了他們十藤條,開割出大明宮,據他們招認,主子受到處罰,是因你而起,氣不過,想借機報複,當然,昂兒、炎兒也默許了,倆人這會兒還在麵壁思過,翰林院孫待召也被罷官,是父皇下的旨意,這個宵小之徒,競敢對我大唐皇子如此無禮,罪有應得。陳太醫,你把十三弟的病情講一下,也好讓十三弟心安。”
    “是,太子殿下,十三皇子是猛氣攻心,加上風寒未愈,突然昏闕,沒大礙的,吃幾副我的藥,將養幾日即可痊愈,請太子殿下放心,我這就去針。”聲音嘶啞蒼老,這位太醫應該上了年紀。
    我覺得腹部和頭上幾個地方癢癢一陣,太醫說:“好了,可以吃藥。”
    我睜開眼睛,看見奶娘進了帷幔,端著碗跪在炕沿上,有些不知所措,李恒怒斥:“笨手笨腳的,我來,滾出去跪著。”說著話,他從炕沿上站起來接過藥碗。
    我趕緊翻身跪起,伸雙手去接李恒手裏的藥碗,說道:“可不敢勞動太子殿下,我自己來吧。”
    李恒沒鬆手,說道:“你這麽虛弱,氣色很差,我喂你吃吧。”
    我不敢硬來,收回手,跪著抬起頭。
    李恒拿起湯勺舀上藥水輕吹一下,彎腰遞到我唇邊。
    我抬頭張嘴,吞咽著藥水,嘴裏很麻木,嚐不出有多苦澀。
    我注視著李恒的臉。他臉型方正,額頭微微隆起,麵帶慈愛的微笑,濃重的劍眉下,一雙李氏宗族男子特有的緲目,此時,目光很柔和地看著我這個比他兒子還小好幾歲的小弟弟。
    我猜不出,也不敢猜這位平時很難見麵的大哥、皇太子為啥會這樣對待我,他今天對我說的話,比過去幾年加起來還要多,我心裏的怨氣也隨著一勺又一勺的藥水咽了下去,漸漸消失。
    一碗藥喝完,李恒把碗放在炕頭說:“好生休息吧,我得走了,奉父皇之命伺候你的人明天就到,放心,我會事先教他們守規矩的。有難事讓人來找我,別一個人硬抗。”
    我爬在炕邊磕頭行禮說:“謝太子殿下關心,我記下了。”這次,李恒沒有阻止我行大禮,隻虛抬一下手說:“起來吧,都是兄弟嘛。”然後,背著手轉身要離開,外麵有人拉起帷幔,李恒走了幾步停下腳,似乎想說什麽,卻隻歎口氣,繼續往外走,我掙紮著跳下炕跟到外間,躬身作揖說:“恭送太子殿下。”
    李恒沒有轉身,說了句:“回去躺著吧。”又對地上跪著的幾個人厲聲喝斥道:“小心伺候,十三弟再要有啥好歹,小心我扒了你們的皮。”說完邁步出了殿門。
    剛到外間時我沒有留意,跪地上的人站起來後才發現母親竟然也跪著,就是說,太子喝斥奴婢時,也包括我的母親。
    十月的最後一天,內侍省安排了我一天的活動。
    一大早,母親就帶小宮女來到我的寢殿,小宮女懷抱著一個大包袱,母親喜氣洋洋,臉上沒有往日的憂鬱。
    她親自為我洗漱完畢,讓小宮女打開包袱,給我換上她們帶來的衣服、六合靴。
    衣服、靴子看上去都是嶄新的,綿袍的麵料是醬紫色織錦緞子,衣袖、翻領的滾邊上鑲嵌著金絲絨,靴子前端翹起,包著銅皮。看上去華麗、富貴,我卻聞到了一股人體的味道,就猜測這是別人用過的。
    母親把我打扮的簇然一新,摟著我的雙肩端詳一會兒,又親了親額頭說:“我娃兒今天才像是個皇子,這些都是太子殿下十歲時穿戴過的,貴妃娘娘說隻上了一次身,賞給我娃兒了。”
    母親讓小宮女把著銅鏡讓我照,念叨著:“怡兒,看看啊,多氣派,多尊貴,我娃兒胖嘟嘟的,就是富態。”
    第一次仔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稚嫩的圓臉,淡淡的眉毛下兩個圓眼睛,連鼻子也是扁圓的,腮幫子上鼓出兩團肉,怎麽看都是一副肉乎乎的豬相。
    怪不得我的哥哥、姐姐們都不待見我,從不和我們母子來往。李炎他們私下裏叫我呆子、肉頭、蠢豬,偷偷議論說我長的不像他們李家人,是野種,他們說這些時,隻做個回避我的樣子,根本就不怕我聽見,亦或是故意讓我聽見。
    我有些厭惡地讓小宮女把鏡子拿開,對母親說:“娘,我不想去了,不想去拜見貴妃娘娘,也不想向父皇辭行,明天我自己走就是了。”
    母親說:“這怎麽行,內侍省已經安排好時辰,不能改,再說這是規矩,咱得守。兒啊,聽為娘的話,就算是為了娘行不。”
    母親說話時眼睛濕漉漉的,淚珠快要掉下來,我沒再固執。
    整個上午都由大宦官陳弘誌給我講拜見貴妃娘娘、覲見父皇時的禮儀,還讓我一遍一遍的演練,不僅是行為舉止,連父皇、貴妃娘娘問什麽事,我該怎麽應答都編排好了,要求我背熟。來回幾次我就煩了,說道:“貴妃娘娘、父皇又不是沒見過,磕頭就是了,用得著這樣嗎?”
    陳弘誌惡狠狠地說:“那些都不是正式場合,今日不同,場麵上的事,馬虎不得,稍有差池就是欺君大罪,咱家可擔不起,你最好還是照我說的做。”
    他掃帚眉擰在一起,眼神淩厲,我的確有些怕。
    小太監陳貴也在幫腔:“殿下,你就聽幹爹的,耐點性兒吧,讓皇上、娘娘高興了,賞你點什麽,我們這些奴才也好討個彩頭是不是。”
    臨近正午時,一輛車攆停在門口,下來的是太子,看到他緩步走近,我緊著上前行禮問好。其他人都靠牆垂手肅立,唯陳弘誌利索地行禮後問道:“太子殿下這是要幹嘛?”雖然禮儀周到,問話卻很放肆。
    我以為太子定會怒斥陳弘誌,不料太子隻是擺了擺手,語氣和善地說:“沒啥事兒,十三弟要去拜見貴妃娘娘,恰好我也要去,順道,十三弟就與我同車,其他人跟著吧。”
    陳弘誌不卑不亢地說:“這是僭越,十三皇子我自己會帶過去,不勞太子殿下。”
    “老陳你就別跟我講這個了,我有事給十三弟講,圖個方便嘛。”
    太子竟然對一個太監使用這樣的稱呼、用懇求的語氣,全然不顧皇家的規矩、體麵。
    坐上車攆後,太子什麽也沒講,隻是臉陰沉沉的,等到了溫室殿前要下車時,太子用手使勁搓了搓臉,臉色由陰轉晴。
    他先跳下車,雙手伸到我腋下用勁一撐,抱我下車後說:“等著召見,我得先進去。”說完也不理會自己的隨從,健步踏上台階。
    母親踏著小碎步跑過來,她手拎裙裾,腰身一閃一閃,惹得軍士們注目觀看,她不管不顧地跑到我身邊,氣息尚未喘勻就急著說:“怡兒,不論貴妃娘娘說啥你都答應,記住啊、一定啊。”我不明白母親的意思,但還是點點頭,不由心裏一陣發緊。
    盡管父皇、貴妃娘娘並不陌生,每逢佳節時都要參拜一次,今天仍覺得莫名的緊張。
    太監尖細的宣召聲響起,母親推了一下我的後背,我邁上第一個石階。
    通往溫室殿的這些台階我上過不止一次,每次都會東張西望地觀看兩邊值勤的兵士、或者石柱上麵的神獸,從沒在意過台階的髙低、寬窄、多少。今天不同了,我覺得一級一級的石階好高、好寬,每上一個都要用很大的力氣,總也走不到頭。
    好不容易走到大殿門口,我長出一口氣,定了定神,進門時,左腳邁進,右腳在門檻上跘了一下,我就勢爬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極力掩飾著由於緊張造成的失態,總算沒有太過於尷尬。
    殿內的金磚光滑明亮,我的頭磕上去咚咚作響,說道:“李怡拜見父皇、貴妃娘娘,祝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祝貴妃娘娘……。”這是陳弘誌教我的話,還沒說完,貴妃娘娘說道:“快起來,這孩子,頭磕那麽重,不疼嗎!可憐見兒的。”父皇說:“平身吧,賜坐。”
    我這才抬頭掃了一眼殿內,看到除了正中間坐著父皇和一身盛裝、雍容華貴的貴妃娘娘外,還有六七個人,是父皇的兄弟們,我的皇叔,太子站在父皇的身旁。
    盤腿坐在太監搬過來的錦墩上後,父皇問了幾句話,我按陳弘誌教過的一一回複。
    接下來就不再是陳弘誌排練的那樣。
    貴妃娘娘說:“瞅這孩子,多喜慶,越看越像太子小時候的模樣是不是,過來、過來,到我身邊來。”
    太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我當然明白自己長相和太子相去甚遠,也明白這事不能辨解。順從地起身小步挪到貴妃娘娘座椅旁邊,她伸手摸了一下我胖嘟嘟的臉蛋說:“這孩子我喜歡,陛下,我要認他做幹兒,來人,拿一金鎖來。”
    顯然這不是在征詢父皇的意見。
    照規矩,皇帝無論和哪個嬪妃生的皇子、公主,都得認皇後為母親,郭貴妃並沒有封後,卻要認我為幹兒,這行嗎?
    “幹兒啊,過來叫幹娘。”不容我猶豫,貴妃娘娘把我拉到了座椅前麵。
    我忽然想起上殿前母親的話,隱隱約約覺得今天的事與貴妃娘娘和母親有很大的幹係,眼角偷偷掃了掃父皇和太子,看到父皇一臉懵懂,太子眨巴了幾下眼睛。
    皇叔當中有人說:“好事兒呀,李怡,還不快點跪下謝恩,叫幹娘。”
    我連忙跪下磕一響頭說:“娘,孩兒謝謝娘。”
    一位皇叔說:“錯了,是幹娘,這孩子的確有些癡呢。”
    我站起來說:“是娘,父皇能有許多嬪妃娘娘,我就能有兩個娘。”
    貴妃娘娘哈哈笑了幾聲,鳳冠上的配飾隨之顫動,說道:“是親娘,沒錯,這正是我要說的,我的兒哎!”
    這時候,父皇淡淡的說道:“也好,就這樣吧。”
    接下來舉行家宴時,我一直在貴妃娘娘身旁,她不停的指使宮女為我夾菜。
    “就那個,牛乳金絲燕窩,為吾兒盛一小碗,不能多。”
    “這個,糟鴨掌,一個就好。”
    “羊肚包肉來一片,吾兒牙好,這個有嚼勁。”
    “太子,你帶著怡兒給皇上和各位皇叔敬杯酒啊。”
    我坦然接受貴妃娘娘的疼愛,而我的母親卻連溫室殿的門都進不了。
    宴會結束後,我特地向父皇辭行。
    父皇用勁抓住我的肩頭說:“怡兒,在寺裏靜下心聆聽師傅的教誨,好生領悟佛法。你呀,快些長大吧,長大了能聰明些,唉!或許眼下這樣就好,傻人有傻福也未可知。”
    父皇的話讓我一頭霧水。
    因為第二天要騎馬,太子帶我到了禦馬苑,親眼看著我能夠駕馭大青馬,方才把我送回寢殿。進門看見母親在低頭收拾東西,她應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卻沒有抬頭。我說:“娘,太子殿下說罔極寺距大明宮很近,騎馬兩個時辰就到,晚上我就能回來,這些東西用不著吧。”
    母親這才抬起頭說:“你父皇讓你在那裏住一段時間,啥時候回來得聽他的,剛才來人傳的旨意,娘也覺得你離開大明宮是好事,省的讓人惦記,受那些個肮髒氣。”
    母親臉上布滿淚痕,卻帶著笑意。
    母親的話我有些不大懂,她的表情更讓我迷惑不解。
    二十年後,我坐在紫宸殿的須彌坐上,滿頭蒼發的母親給我講了事情的原由,我才知道,從那一天起,原本就處於風雨飄搖中的大唐帝國皇室,在皇位更迭中,又一輪搏殺拉開了序幕,比以往的哪一次都要來的迅猛、慘烈、血腥,而我也傻頭傻腦地充當了一枚雙方鬥法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