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醒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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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看著奶娘和小玲徐徐關上殿門,我有點難以割舍,心想:“啥時候才能再回來呀,要是父皇不下旨,我豈不是要在寺院裏呆下去,父皇和母親是啥意思呐。”
    母親把我日常用具搭上馬背綁結實,半蹲著抱住我,親了親我的額頭,鬆開手扶我爬上馬背,尚未坐穩,小太監陳貴拉起韁繩牽馬就走,我一搖晃,差點掉下來,急忙伏下身抱緊馬鞍,母親伸著雙手緊跑幾步,見我沒事方才停下腳步。
    馬蹄踏在天街的石條上發出清脆的嗒嗒聲,我夾在兩列神策軍士兵中間從丹鳳門的偏門出了大明宮。
    宮門外,李恒的長子李湛帶著李昂、李炎兄弟並排牽馬站立,不遠處是十幾個披掛齊整的宗室子弟,看樣子是要去守獵。
    李湛老遠就喊道:“十三皇叔早安,我兄弟在此恭送你的大駕。”
    李湛己十六歲,平時難得見麵,隻聽父皇說他不喜讀書,最好熬鷹走狗、守獵鬥鵝,難成大器,今日來送我,這是太陽打從西邊出來了。
    正疑惑間,軍士停下來,陳貴給兄弟三人行禮後,做出扶我下馬的手勢,李湛上前一步揮動馬鞭說:“別下來了,趕緊走人吧,我兄弟們還要出城打獵,別因此耽誤了時辰,走你的吧,十三叔不要想多了,是皇爺爺命我等前來送行,算是盡個禮數,快點走吧。”
    李昂滿臉不忍,沒有說話。
    李炎用嘲諷的口吻說:“李怡,往後宗學裏在見不到你,我會很無聊的。你就好生修練佛經吧,我大唐皇子中定能出一個得道高僧,果真如此,你又能露回大臉。”
    “兄弟別說這些,十三叔保重啊,”李昂打斷李炎的話,朝我拱手道。
    我已想出好幾句話回敬李炎,出口卻隻有兩個字:“謝了!”說完摧馬前行。
    冬季的街麵上一層浮土,隨風揚起,迷得人睜不開眼睛,行人個個以手遮麵,行色匆忙,途經熱鬧的集市,軍官大喊著:“閃開、閃開,靠邊讓道。”沿街叫賣的小商小販、戴著高頂氈帽的胡人,騎著高頭大馬的官員,各色人等紛份朝街邊移動,讓出了大道,向我拋來不屑、鄙視、亦或是羨慕的目光。
    在行人敵意的注視中,到了罔極寺,智誠和尚和兩個小沙彌在山門口迎候,神策軍軍官扶我下馬,說道:“殿下,我等已完成差使,得回營複命,殿下保重。”沒容我回話,便帶著軍士揚長而去。
    智誠和尚微笑著向我畢恭畢敬地合十問候道:“見過殿下,願殿下身心安康。”然後卸下馬背上的物品交給小沙彌,對陳貴和我的隨從說:“寺裏房間少,沒你們住處,去忙自己的事吧,殿下交給我好了,啥時候回宮你們再來。”
    “大和尚,這可是你說的,咱家巴不得呢,誰願意呆在這鬼地方,咱家又不吃齋念佛,大哥,走啊。”陳貴丟了馬韁繩,嘟囔著招呼隨從離開了。
    等兩人走遠,智誠和尚方才雙手伸到我腋下,將我舉起來說:“讓你自由一段日子,體驗一下人的生活,走嘍。”
    我俯視著智誠問道:“啥是人的生活?”
    智誠額頭沒有戒疤,我曾問過母親,母親用食指頂著我腦門說:“小孩家家地操這閑心。”
    智誠沒有回應我的問話,放下我拍了拍馬屁股說:“好好的一匹大宛戰馬,養成一身肥肉,可惜了啊。”
    不出兩個時辰,我就把罔極寺轉了個遍,
    這是個規模很小的寺院,小的讓我有些失望,愈發不明白父皇和母親的用意。
    智誠和尚覺察覺到我內心鬱悶,安慰道:“怡兒啊,別看這兒規模不大,卻是皇家寺院,也算得上淨土宗的祖庭了,很有來頭呢,它和本朝兩位傑出的女性有關,女皇帝武曌知道吧。這座寺院就是她的女兒太平公主為母親而建,名稱也是太平公主起的,出自《詩經》“欲報以德,昊天罔極”,以示太平公主對母親至高無上的崇敬與孝心,就連門口那兩個叫貔貅的神獸,也是太平公主親自命人督造,別看它憨態可掬,卻是龍生九子之一。你娘和父皇遣你到此,用心良苦啊。再說了,我和尚可沒想讓你出家修行、理佛讀經,明天帶你離開這兒,讓你見識一下人的生活,學點有用的東西。”
    智誠和尚頭一回沒有叫我王子殿下,而是像長輩一樣稱呼我的小名。
    第二天黃昏,我們到達一個山隘口,智誠和尚將我抱下馬說道:“活動下腿腳。”
    趕了一天路,盡管是騎馬,我還是疲憊不堪,兩腿麻木,大腿根生疼。
    智誠和尚把馬栓在樹杆上,帶好料兜,見我站立不穩,索性彎下腰說:“來吧,背著你,還有一裏地,沒路,隻能步行。”
    我順從地爬在他背上說:“馬咋辦?”
    “別當心,會有人來照料。”
    爬過崎嶇的山梁,有十幾戶人家零零星星的散落在山旮旯裏,家家戶戶房頂上炊煙嫋嫋。
    靠近村頭,智誠和尚放下我,把食指塞進口中打出兩聲尖利的口哨。不遠處山腰間櫟樹林裏也響起兩聲悠長的口哨聲,稀裏嘩啦一陣響動,出來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小夥子,大聲問道:“何人?拿信物來。”
    “王木頭,不認得我了,帶路。”智誠和尚說道。
    “二叔我當然認得,我說的是他。”小夥子指著我說。
    智誠和尚解開我綿袍前襟,取下我隨身佩帶的半隻玉虎扔過去。
    這件白玉石雕成的老虎從我記事起就戴在身上,它隻有虎頭,沒有身軀,我叫它半隻玉虎。母親曾不止一次對我說過這東西很重要,萬不可丟失,隻是從不說它有何用。
    小夥子撿起來看了看,跑到我們麵前,單腿跪地、雙手抱拳說:“是主人到了,王木頭有禮了。”他穿一件皮袍子,皮麵朝外,沾染了幾塊黑乎乎的油漬,黑紅色的臉上有幾道皴裂。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茫然地望著智誠和尚。
    智誠和尚彎下腰說道:“木頭帶路吧,怡兒上來,玉虎是信物,級別很高,以後你就知道了。跟著他,這裏到處是機關,每天都不一樣,沒人帶路就會中招。”
    七拐八拐走一段路,進了村子,我驚奇地發現,這兒房屋和我見過的建築完全不一樣,全部都是用石片壘徹而成,房前屋後都是櫟樹、柿子樹。
    村子中央一小塊平地上,幾個和我年齡相仿、身穿粗布綿襖的孩子在投擲石塊,看見我們三人,停下了動作觀看,其中一個大聲說:“二爺來了,你背上的那人沒腿麽?咋不自己走路。”
    “你個狗日的崽娃兒,再胡亂說話,小心你娘把嘴縫起來,去把我的馬拉到馬廄,別騎,小心摔下來。”智誠和尚嘻笑著罵了一句。
    我聽得出,智誠和尚與他們很熟悉,而且輩分高。
    到了一所較大的石屋前,王木頭說聲:“二叔稍等片刻,”就推門進去,關閉了房門。
    智誠和尚放下我說:“怡兒不急,等著吧。”不一會兒,王木頭和一位老者出來了。
    老人身材矮胖,虯髯花白,頭發雜亂地紮一個髻,他先是上前把玉虎掛在我脖子上,又退後一步,雙手報拳說:“老奴拜見主人、見過李校尉。”
    我身後的智誠和尚說道:“老王多禮了,我早就不是啥校尉,你也不再是李府的奴才,這孩子叫李怡,是故人之子,讓我們進去說吧。”
    剛到掌燈時分,智誠和尚就把我安頓到裏屋睡覺,第一次睡在了隻鋪一層羊皮褥子的石板炕上,蓋的也是粗布綿被,盡管炕燒的很熱,屋子裏卻冷,臉露在外麵凍的生疼,我雖然很困乏,卻難以入眠。睡前,借著如豆的油燈光亮,我看到牆上貼一對聯,寫的是:“攬兩把柴薪慢慢生火,將一張團扇急急喂風”,橫批是:“心熱頭醒”。
    外屋裏來了六七個人,從他們的對話中,我聽明白了這兒的人和事。
    小村子叫王家旮旯,老人叫王七,王木頭是他兒子。
    王七本是鎮海節度使李綺的家將,開戰之前,李綺將身後事托付給王七和校尉李煥也就是後來的智誠和尚。
    王七帶著十幾個奴仆保護李綺的一雙兒女隱姓埋名,流落至此,落地生根,李煥逃出鎮海城,尾隨被虜的女眷到了長安,為接近母親,在罔極寺落發為僧。
    我隨身佩帶玉虎是李綺交給母親的信物。
    外屋爭吵起來。
    王七說:“李煥,照你話說,鄭麗姝入宮一年後方才誕下此子,那他是李純之子確定無疑,你把仇人之子帶來作甚哩?難不成還要我們把他當成主子伺候。”
    “老王,你莫要生氣,麗娘是我們的主子,這個實事改變不了,她的孩子理應受到我們的禮遇,尊為主子也無不可。”智誠和尚說道。
    他的話招來一片反駁聲,有人甚至說:“殺了他,以慰將軍亡魂。”
    智誠和尚說:“你們在這山旮旯裏呆傻了吧,還在做造反的夢哩,告訴你們,我們隻有死保此子,助他成王、甚至蹬上皇位,我們的後人才能重見天日,否則的話,隻能世世代代窩在這兒當黑人黑戶,過提心吊膽的日子,哪天被朝廷發現,仍舊逃不掉被滅門的結果,將軍遺命,內事老王當家,外事由我做主,此事必須聽我安排,大家耐心等待時機,少主子死了,此子就是我們唯一的指望。你們總不願讓子子孫孫背著叛臣賊子的包袱吧。……。”
    眾人不再爭吵,開始討論怎麽安排我的生活。
    至此,我方才想通智誠和尚一路上談天說地、講山川河嶽、說趣聞軼事,盡可能逗我開心,就是不說我們去哪兒、去幹什麽,那是怕我事先知道會拒絕前來。
    我吃驚、害怕,在驚悚惶恐中熬到天明。雖然大腦清醒,但不想睜開眼睛,更不想見這個村子裏的任何人,隻想回去,和母親呆在一起,我知道智誠和尚就坐在炕頭,他守了我一夜,不停的絮絮叨叨:“怡兒,苦命的娃兒,不幸降生在帝王之家,你沒有選擇,沒有,隻能一條道走到黑,……,怡兒,苦命的娃兒啊,小小年紀就要讓你承受這些,天呐,誰讓你有這樣的父母,……,體諒我們吧。”他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我聽。
    “怡兒,昨晚我們的交談你聽清了吧,話還得言明,你我就是一根繩索的兩頭,一頭係著這裏的鄉親,一頭係著你的母親。所以,這兒的事萬不可泄露,否則你、我,還有你母親,加上這兒的每個人都沒了活路。怡兒,人活一世都有自己的使命,逃也逃不掉,這潑天大事得由你來承受,我們雖則於心難忍,但別無選擇啊,再說了,一旦成功,對你和你母親何嚐不是天大的好事,退一萬步說,你仍然是皇子殿下。怡兒,起來吧,男子漢大丈夫,就是要忍得了常人難以忍受的苦難,這樣才能活的頂天立地,死的轟轟烈烈。”
    山裏的晨風寒氣逼人,吹到臉上針刺般的疼,智誠和尚要帶我去拜訪兩個人。
    拐過山灣,陽屲裏是三麵環山的一塊窪地,寒風吹不到這是,陽光映照下顯得溫暖潮潤,正中央有一汪泉水,寒冬裏冒著熱氣,石板鋪就的小徑兩側是手腕粗細的翠竹,在萬木調零的季節裏仍舊蒼翠欲滴,小徑盡頭是一院落,圍牆用石塊壘成,院門敞開,看到裏麵有幾間房子,不像其他人家用石片壘徹,而是木板拚接而成,據此可以看出主人和王家旮旯的其他人不同。
    到了門口,聽到琴聲和女子淒婉的歌聲。
    “木屋竹簾夢笙歌,繾綣紅塵思流光。
    西風吹盡雪飛揚,東苑冷透心寒涼。”
    待歌聲停下後,智誠和尚朗聲說道:“啟稟主子,故人李煥來訪。”
    “李校尉何須客氣,進來吧。”琴弦餘音未斷,傳出清麗的女聲。
    木屋內陳設簡單,幾張竹製座榻,一張曲足案,案上擺一張琴,香薰內飄出淡淡的煙氣,屋子裏彌漫著檀香味道。
    一位身著素服的婦人招呼道:“你們請坐,寒舍簡陋不堪,慢待貴客,請見諒。”
    “無須客氣,又不是頭回來,隻是我這俗物一來,衝斷主人的雅音甚感不安。”智誠和尚說著話,拱手行禮後坐在座榻上,座榻吱吱啞啞響了幾聲,我也在他身旁坐下。
    “還是叫我王婭吧,都這樣了,哪兒還有啥主仆,大家能敬重我母女已是天大的情份。”
    他們交談之際,我打量著這位叫王婭的女子,她和我母親年齡差不多,漂亮自不必說,鼻梁高挺,眼睛黑白分明,長長的眼睫毛朝上彎曲,涵煙眉間貼著紅色花鈿,形似火焰,濃黑的頭發紮一銀簪束起,打著一團團的卷,更比母親多了一分嫵媚、白淨,貌似我見過的胡人女子。
    兩人談到我,王婭說:“王七咋晚已有交待,全憑李校尉安排,我這兒沒有問題,就是小妮子刁蠻,成天舞刀弄槍,這會兒已跑出去和男孩子玩耍,李公子是貴人,怕是會遭妮兒欺侮,受了委屈。”
    “這個無妨,小主人大怡兒幾歲,算是姐姐,定能相處的好。怡兒,叫姑姑。”
    我起身拱手道:“姑姑好,李怡見過姑姑。”
    “快坐,不須多禮,以後就是一家人呢。你們稍坐,我去燒茶來。”王婭剛起身,外麵風風火火跑進一小姑娘,邊跑邊喊:“娘,娘,他們說家來客人了,是真的嗎?”進門看到我們,說道:“我當是誰,原來是和尚叔,這娃兒是誰家地?”
    王婭說:“妮兒,不可無禮,快見過二叔和你弟弟。”
    智誠和尚站起來說:“小主人好。”
    小姑娘卻說:“二叔自然是了,何來弟弟,我弟弟死了好些年,在西邊山坡埋著呐。”
    “是你鄭麗姝姑姑的兒子,當然是你弟弟了。”智誠和尚解釋說。
    我跟著智誠和尚站起身,看著小姑娘粉團般白淨的臉拱手行禮,規規矩矩的叫聲:“姐姐。”
    “這還差不多,嗯,白白胖胖的,懂禮數,不像村子裏的野孩子,我喜歡,以後就叫我妮兒姐姐,娘,我去燒茶,你們諞閑傳吧。”
    小姑娘說完話,蹦蹦跳跳的出了屋。
    王婭看了智誠和尚一眼,如釋重負地嗨一聲說:“這孩子,還對上眼了。”
    智誠和尚說:“這就好,怡兒暫住你家我也放心了,要讓他盡快融入這兒的生活,還要請你監督他讀書,尤其是我帶來書必須讀。”
    之前,智誠和尚告訴我,要見的人是李綺的小妾和她女兒,當年在李府身份高於我母親,還讓我住在她們家一段時間。我想,既然回不了大明宮,與其住在罔極寺成天麵對那些佛像、和尚,還不如呆在王家旮旯有趣,痛快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