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醒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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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沒有了柱子找麻煩,我在王家旮旯的日子過的很平靜,大明宮內卻是風波不斷,這不奇怪,皇宮從來不缺肮髒與血腥,光怪陸離的故事從未間斷過。
    正月十七日午後,憋了一個冬季的皇太子李恒著人收拾好自己專用的球具、貼身緊衣、頭盔,穿戴齊整後帶幾名護衛來到皇室專用的球場,策馬奔馳幾個來回,開始練習擊鞠,這是官麵上的叫法,顯得文雅、高尚,民間的說法是打馬球,通俗形象,神策軍的軍士們的叫法更直接簡約,就是打球。
    大唐皇室宗族從皇帝到普通子弟,大都酷愛擊鞠,甚至公主、嬪妃也不例外,誰的技藝最好,往往很受尊敬。
    擊鞠之所以在皇室成員、王公貴族和軍中受到熱愛,得益於太祖皇帝,是他把這項活動引進軍中,加以推行。並要求皇室成員熟練掌握球技。於是這一活動推廣開來,且經久不衰。
    李恒是狂熱的愛好者,自認為擊鞠的水平很高,常常以宗室子弟中第一人自居。
    練習幾個時辰,出了一身透汗,渾身筋骨都舒展開來,飛身下馬回到場邊,舒適地斜靠在華蓋下的座榻上,護衛單膝跪地捧上香茗,李恒沒接,說道:“場地急需養護,有的地方金沙鋪灑不勻,露出了塵土。”
    打馬球對場地要求極高,且不說開闊、平整,還要用粘土墊好夯實,鋪沒一層很薄的金黃色細沙,有“平望若砥,下看如鏡”之美譽,每打一場都得修整一次。
    “稟太子殿下,上午澧王殿下帶人打了一場,未及整修,太子殿下就來了。”
    負責球場管護的校尉不慌不忙拱手行禮說道。
    “他居然走到了我前麵。來人,告知李惲,明日巳時球場見,讓他選派最好的球手出場。”
    王爺府大多有自己的球隊,以貼身護衛、神策軍軍士為主力。太子李恒的球隊最為強悍,聽到自己的二哥、澧王李惲在他之前使用了球場,心裏氣憤難平,便下了戰書。
    次日巳時,太子府二十多人身著棗紅色長袍、金色軟甲,騎一色兒棗紅馬,威風凜凜來到球場,老遠就看見澧王府的人整齊劃一地排列在球場邊,雖然馬匹是雜色,騎手卻是一身銀白,連球杆都塗了銀色。
    李惲銀甲白馬,立在隊列中央,太子府人馬走近,隻在馬上撫胸行禮,問候道:“太子殿下安好。”並沒有下馬迎候。
    李恒怒氣衝衝說:“李惲,每隊出十人比試,先得三籌為勝,你我一旁觀戰,如何?”
    “就依太子殿下,”李惲滿不在乎吩咐:“十騎出列比賽,其餘人觀戰。”說完策馬離開隊伍,行至自己的華蓋前跳下馬,大馬金刀地坐下。
    李惲如此無禮,太子怒氣更盛,用球杆指點著挑出十名球手,讓平時訓練球手的教頭進行臨場布置。
    調轉馬頭看見遠處四名金甲騎士,四個手執團扇和孔雀翎屏扇的侍女,引領著一輛華貴的四望車在兩匹銀色駿馬的牽引下緩緩而來,知道是母親郭貴妃前來觀戰。
    李恒策馬迎上去,經過李惲坐位時高昂著頭,隻對已經站起來肅手而立的李惲傲慢的冷哼一聲,似乎是說“這會兒才想起禮數來,晚了!”
    凡有馬球比賽,定會吸引皇族子弟、公主嬪妃前來觀看,何況是開春後的首次比賽,比賽尚未開始,盛裝的公主、嬪妃,王孫公子已來不少。
    其實李恒沒想到,李惲比李恒更早看見郭貴妃的儀仗,這才按規矩站起來肅立,以免留下缺乏教養、不講君臣之道的口實。
    李恒行至四望車前,跳下馬行禮問候道“母親安好!”
    場地內外的軍士紛紛下馬單膝跪地,王孫公子、公主嬪妃離坐而起,麵朝貴妃的車儀跪下行禮。
    郭貴妃和李恒隔著車窗欞說了幾句話後,李恒起身打開車門,抬起右手,郭貴妃手搭李恒手臂慢慢下車,緩步走近球場,早有龍武軍軍士設置好了坐椅,郭貴妃坐定後輕吐兩個字:“免禮。”一名太監甩著手裏的佛塵尖利地喊道:“貴妃已令免禮,大家各自歸位。”少傾,待球手上馬準備停當,眾人在貴妃四周坐定,太子請示道:“母親,開始吧。”郭貴妃輕點一下頭,姿態高貴典雅,頭上高聳的發髻紋絲不動。
    比賽開始,紅隊率先開球,幾個來回後李惲的白隊占了上風,皮革製成的馬球在白隊球手的球杆下滾動、跳躍,紅隊圍堵、拚搶總被白隊球手利用馬匹逼開,李恒心下著急,起身來到場邊,對教頭耳語道:“吩咐下去,叫兒郎們放開手腳。”
    教頭將右手食指塞進口中打聲呼哨,場上頓時亂做一團,紅隊三人一組揮動球杆衝擊白隊陣形,目標不再是馬球,而是馬和騎手,白隊球手受到攻擊,不僅沒有慌亂,一人乘勢衝破圍堵,擊球入門,隨著皮球落入網袋,場邊的王孫公子紛紛起身,但誰也不敢歡呼鼓掌。
    按照貫例,這種比賽的第一個進球必須是太子的球隊,假如是皇帝或太子進場比賽,第一個進球就得由皇帝或太子本人打進,叫拔得頭籌,大家還得下馬跪地恭賀。
    有位詩人曾有:“無人敢奪在先籌,天子門邊送與球”的詩句,講的就是這種情形。
    此刻李惲的球隊率先進球,獲得頭籌,打破了皇家慣例,雖然此球進的漂亮,可誰敢喊彩。
    負責中裁的校尉高聲叫道:“進球有效,“分都”領先一籌,插紅旗一麵。”
    “分都”是白隊比賽時的名稱,紅隊叫“分曹。”
    中裁唱籌聲一落,李恒大喊:“這個不能作數,李惲,你我兩人親自下場,重新比賽,日落方休,以獲籌多者為勝。”
    這是劃定時辰的比賽方式,多以滴漏計時。除非雙方有很深的仇怨才會使用整日比賽的辦法定勝負。
    有一首《杖前飛馬球》歌曲唱道:“人衣濕,馬汗流,傳聲相問且須休。或為馬乏人力盡,還須連夜結殘籌,卻道不勝不罷休。”
    李恒此言一出,場上鴉雀無聲。
    雖則白隊壞了慣例,卻沒有違反球場規則,李恒推翻賽前約定,擺明了是以勢壓人,負責中裁、計分的軍官麵麵相覷。
    人家是太子,誰敢造次反對。
    李惲卻不以為意,拱手答道:“謹遵太子殿下教誨。”
    比賽再次開始,由李恒開球,分曹也就是紅隊球手們有了倚仗,橫衝直撞,打馬飛奔,占盡優勢,護著李恒帶球逼近球門,李恒擊出一個漂亮瀟灑的背身球,皮球應聲入門,落入網袋。
    李惲率先下馬,單膝下跪、右手撫胸高聲說道:“恭賀太子殿下先拔頭籌。”顯得中規中矩。
    場外歡呼聲四起:“分曹威武、太子威武,紅隊必勝。”
    接下來由李惲開球,策馬進入場地中央時,李惲不經意地對領頭的軍士遞了個眼色,靠近馬球,轉了兩圈沒有擊球,隻用月杖輕推了一下馬球。
    按照規則,球一移動,雙方即可爭搶,李恒一看機會來了,打馬衝上去,將要靠近馬球時,白隊那位領頭的軍士突然發動,刹時間,雙方二十匹馬衝向馬球,絞成一團,白隊領頭軍官的馬突兀地立起,嘶鳴一聲,下落時前肢踏在李恒馬背,李恒的馬應聲立起,猝不及防的李恒滾落下馬。
    盡管馬匹都受過嚴格訓練,不會踩踏騎手,但二十餘匹馬擠在一起,收不住勢,等李恒被救起時已丟盔棄甲,麵無血色。
    比賽中斷,李恒躺在椅子上渾身哆嗦,鼻孔、嘴角都掛著血絲,發髻散亂,丟了靴子,錦緞衣服撕扯的絲絲縷縷,灰頭土臉地喘著粗氣。他顫顫巍巍舉起右手指了指那個軍官,跪在旁邊的李惲立即嚴令:“上繩,交由太子殿下處置。”
    打從比賽開始,郭貴妃的臉上就沒有了從容淡雅的微笑,她已經認出李惲球隊的球手不是神策軍、或龍武軍官兵,他們皮膚黝黑,身材精瘦,動作靈動粗野,馬匹雖然看上去不是那麽高大威武,卻行進迅速,與騎手配合的天衣無縫,渾然一體。
    她認得出這些人是邊關將士,他們長年訓練、征戰,打馬球更是必訓技藝。李惲母親王貴妃之父是朔方節度使王必成,這些人應該來自那裏。
    將門出身的郭貴妃不僅熟悉弓馬,馬球技藝也很精湛,隻不過近幾年養尊處優,身體發福,不再下場打球,她清楚兒子李恒的球隊貌似人強馬壯,卻是樣子貨,他們大多是達官貴人子弟,到軍中隻為混些資曆人脈,哪兒是邊關將士的對手,這場比賽太子必輸無疑,隻要不是太過難堪就算不錯。
    此刻看到兒子摔下馬,吃驚的站起來,待看清兒子雖然安然無恙,卻狼狽不堪,顏麵掃地,完全沒有了太子的威儀和高傲。
    怒火中燒的郭貴妃莊重高貴之氣一掃而光,一腳踢翻前麵的茶幾,上麵的茶碗、杯盤稀裏嘩啦灑落在地,轉身反手一個耳光打翻旁邊的侍女,健步走向四望車,身後一位龍武軍軍士躲避不及,擋了郭貴妃的道,她拎起裙裾,抬腳猛地踹向軍士胸口,竟將軍士仰麵踹翻。
    負責中裁的龍武軍校尉跪地說道:“啟稟太子殿下,這位球手並沒有違反球場規則,按律太子不能處置他。”
    李恒不作聲,隻用手指點了一下那位校尉,立馬就有幾個軍士上前把他捆綁結實。
    校尉仍在高呼:“太子殿下,你不能這樣,這麽做有違太祖皇帝旨意,球場之上,衝撞貴人不算犯上,這是太祖爺定下的規矩。……。”
    李恒沒有回應,晃晃悠悠站起來,在侍衛攙扶下爬上馬背。
    回到東宮的李恒驚魂未定、餘怒未消,誰也不敢靠近。
    門口的太監低聲說:“太子殿下,李煥求見。”
    “滾,誰也不見。”
    “太子殿下安好,與其一個人生悶氣,不如聽聽和尚之言。”是智誠和尚的聲音。
    “進來吧,請坐,上茶。”李恒招呼道。
    “請太子殿下聽我一言,放了那兩人,賞賜那位直言的校尉,給他升官,調入太子府。”智誠和尚說。
    “你說什麽!那個球手就是有意為之,我差點死在球場上,中裁的校尉拿太祖訓示壓我,分明是和李惲一夥兒,他們事先計劃好的,明白不。”李恒臉頰上的肌肉抽搐著。
    “太子殿下,有意也好,無意也罷,理不在你一邊,出事後李惲並無半點不滿,主動上繩捆人,交於你處置,為啥?”
    “太子殿下,你不是帶回來兩個人,而是帶回兩個燙手的山芋,這兒是太子府,不是大理寺,你無權親自處置人。”
    李恒站起來踱了幾步,跺跺腳說:“不行,我得安排人問訊,審出幕後指使者,不怕他不認罪。”
    “正好中計,太子殿下,在這皇宮大內,你犯不得丁點兒錯,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在犯錯,就你自己不知道,那等你的就是萬劫不複。”智誠和尚喝口茶,“太子殿下,比如一隻惡狗咬了我,你說我是打狗要緊,還是先躲開,然後找狗主人算賬。我打聽過了,負責中裁的校尉叫李成,算是宗室子弟,有軍功在身,家道中落沒了靠山,生性耿直,又沒有升官之路,隻好在那裏混日子,這次正好被李惲所利用,這個時候拉他一把,益處多多。”
    李恒仍在猶豫,門外太監說:“太子殿下,宮裏有信。”
    “拿來。”太監小碎步跑進來遞給李恒一張紙條,隻寫了兩個字:“放人。”是母親郭貴妃的筆跡。
    李恒沉默一會兒,盯著智誠和尚說:“做和尚委屈你了,脫了袈裟,蓄發進東宮吧,改名換姓,我想法子讓你做官,相信崇文殿、乃至宣政殿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崇文殿是太子處置政務的地方,宣政殿則是皇帝舉行朝會的宮殿,李恒的話就是告訴智誠和尚死心塌地跟著自己,可以保他官做的很大。
    “太子殿下,我還是做和尚吧,自在,有機會的話,讓我拜見一下貴妃娘娘。”智誠和尚拒絕道。
    “這個容易。”李恒並沒有因為智誠和尚的拒絕而失望。
    “太子殿下,我帶來一個人,叫王柱子,請你見見他,能否安置到神策中做護衛,以備萬一。”
    “我給大太監陳弘誌打聲招呼。你謀劃一下向狗主人討賬的事,要快。”
    自從受到那次驚嚇,太子李恒添了一件毛病,凡遇急事就顫抖不止,又怕泄露出去,不敢找太醫珍治,直到登基當了皇帝仍未痊愈,這病伴隨他走完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