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醒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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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新年第一天,村裏人叫端日,我娘、父皇他們叫元碩,都是一歲之始的意思,這是一年當中最重要的節日,有“百節之首”的說法。
    自我懂事起,元碩這天,母親都會在淩晨趕到我的寢殿,給我換上嶄新的衣裳,連最裏麵的襯衫都要換成新的。太陽剛露頭,她就帶著我一路小跑著趕到含元殿拜見父皇和郭貴妃,皇太子引領下我們這些皇子、皇孫們拜見,母親隻能等在我們這些龍子龍孫後麵和嬪妃們一道覲見。這時候的父皇、貴妃娘娘總是很親切,讓我多少感受到些許親情,周圍的人是我的親人。父皇、郭貴妃會賞賜我們金銀、珠寶,叫壓歲錢,當然,皇子中我得到賞賜不多,這不會影響我的心情。還有許多食物,有常見的柿餅、葡萄幹、花樣繁多的果脯,也有極難見到的石蜜、蜂蜜、葡萄酒、奶酪,各種小巧精致的點心,擺在大殿一側長桌上的金盤、銀碗中,我們可以隨意食用,最讓我發愁的是父皇賞賜的屠蘇酒,很好喝,一不小心就會醉倒人,一碗酒我喝不完,常灑到身上,還會讓我兩腿發軟、東倒西歪,惹得皇子皇孫哄堂大笑,過後母親總會埋怨我:“你傻啊,其他皇子喝不完會偷偷倒掉,就你實誠,老實的像木頭。”
    盡管如此,這一天仍是我最放鬆、最開心的日子。
    “怡兒、怡兒,過來換衣裳,別總盯著那幡,它飄來晃去地,時間長了會頭暈。”是王婭在叫我。
    院子裏的火堆已清理幹淨,曲足案上擺放了四個大木盤,妮兒姐忙著往裏麵擺放吃食,柿餅、肉幹各放了一盤,碼放的很整齊,塔塵一樣堆的很高,一盤是鬆子、榛子、板栗,還有一盤是我不認識的棕黃色小方塊,妮兒姐很專注地把它們歸攏成一堆,見我走過來,拿起一塊塞進我嘴裏說:“嚐嚐,很甜的。”咀嚼幾下後,由堅硬變的軟糯,滿口淡淡的清香,是有些甜味,不很濃,“什麽東西?粘牙。”嘴裏含著食物,我有些口齒不清。
    “糖呀。”妮兒姐說。
    “不是吧,我吃過的糖是潔白晶瑩的,像碾碎了的冰塊,極甜。”
    “你說的那種糖是石蜜,打從外國傳進來的,南方也出產,從一種叫甘蔗的植物中壓榨出來,熬製而成,那可是稀罕物,長安城裏的達官貴人才能享受的起,這是麥芽糖,叫膠牙餳,不很甜。”智誠和尚放下手裏的碗說道。
    “怡兒,快進來。”王婭在催促。
    王婭替我換上了母親讓智誠和尚帶回來的衣服、鞋帽,邊係腰帶邊念叨著:“佛靠金裝,人靠衣裳,馬靠鞍纏,怡兒這一身裝扮就顯出尊貴來。”
    這一身嶄新的衣服讓我豁然回到了過去,覺得渾身不自在,說道:“婭姑,能不能不穿,和木頭哥他們一樣就行啦。”
    “不一樣,你是主子,一會兒大家夥兒要為你賀歲。還是妮兒說的對,主子就是主子,啥時候也變不了,打起精神來,大家可是指望你出頭呢。”王婭繞著我轉了兩圈。
    村裏人陸續進了院子,不很多,有二十來個,大多我不認識,隻兩位在村子中央空地上見過一次。站在門口的幾個年輕女子更是麵生,細皮嫩肉的,不像常幹體力活的樣子,穿著綢緞麵料的衣裳,梳的是高發髻,倒像是宮中的侍女。
    “她們是誰?咋沒見過,”我抬手指著那幾位女子問妮兒姐。
    妮兒姐朝我翻著白眼說:“不許看,不許問,更不許你接近她們。”
    賀歲開始了,我和妮兒姐、王婭站在廊簷下麵對著眾人。智誠和尚右手撫胸,高聲喊道:“歲元伊始,祝賀主人身心安康、福延新日、慶壽無疆。”大家夥兒跟著他行一樣的禮,說一樣的話,我趕忙拱手還禮,王婭說道:“謝謝你們對我母女的照應,小女子銘記於心,永生不忘,大家請自便吧。”
    眾人散開後,門口的那幾位女子方才走到我們麵前,彎腰拱手行肅拜禮,說了幾句吉祥如意之類的話,我剛要還禮,被妮兒姐拉一下製止了,王婭說:“你們幾個來的時間不短了,還是老話,既來之,則安之,把心收起來,安分守己才能活的長久,勿生惡念、勿生異心,知道了吧。”那幾個女子齊聲說:“是,謝主人。”王婭原本笑盈盈的臉沉了下來,“回去吧,賞賜王七會送到。”
    那幾位女子還沒轉身,妮兒姐就把我拉進裏屋關上了門,兩手摟著我的肩頭讓我轉了一圈,嘻笑著說:“這才是我弟弟的樣子,”在額頭上親了親,推我上了火炕,小炕桌上放了兩個小瓷盤,是一盤小點心和核桃仁、蜜棗,兩隻木碗、一壺茶。我早就饑腸轆轆,抓起點心就往嘴裏塞,王妮兒緊著拎起壺倒了一碗茶水,吹了吹遞給過來,“喝茶,別噎著。”茶水是甜的。
    “怎麽樣!甜吧,放了糖,石蜜,和尚叔帶回來的。”王妮兒笑眯眯地說。
    太陽光從窗棱透過來,照到妮兒姐的臉上,細密的汗毛都看得清,我停止了咀嚼吞咽,呆呆地看著她。
    王妮兒輕拍下炕桌,“看啥呢,姐好看嗎!快吃。”
    我喝口茶,咽下點心說:“好看,姐是我見過的人裏最好看的。”
    “糖茶喝多了吧,說的這麽好聽,舌頭這麽甜。”
    外屋裏有人進來,“李校尉,把李公子送走吧,人家和我們不是一類人,你就聽我一句勸,別再弄哪些沒明堂的事行不。”這是駝背老人在說話。
    “三哥,你身體不好,就別操心這些了,有我和王七料理就足夠,怡兒還得在村裏生活一段日子,得讓他認識這兒的每個人,融入這兒的生活,真正變成和大家夥兒一樣,你想啊,一個了解我們、有生存技能,流淌著皇族血液的人該是什麽樣子。”這是智誠和尚。
    “你們糊塗,這是在招禍,不管也罷,走了。”
    智誠和尚午後要離開王家旮旯,我有些不舍,和王木頭一道把他送出村子,上了山梁,王木頭去牽馬,智誠和尚和我坐在一塊碩大的石塊上等待。
    “知道村子裏建房的石頭來自哪兒嗎?”智誠和尚問道。
    我搖搖頭。
    “這兒滿山遍野的樹木,他們為啥要用石頭建造房屋?”智誠和尚接著問。
    我再次惘然地搖頭。
    “石頭就取自你、我的腳下,當時沒有工具,我們先用柴火燒這些大石頭,然後把山泉水引過來澆到炙熱的石頭上,它們就會炸裂開來,十來個人硬是肩抗、手抱、籮筐挑為自己建成了安生之所。最初隻認為石頭房子易守難攻,不怕水、火,習慣了才發現冬暖夏涼的好處。這人呐,在困境中為了活下去,就要忍,忍得苦、忍得累,忍得世人的譏諷與不屑,就像這山石一樣堅硬,經曆了火燒、水浴終究成了有用之才。”
    我默默地看著智誠和尚,他神情莊重,輕撫了一下我的麵頰,“村裏人待你好嗎?”
    “好,我喜歡這兒,就是想娘,想回去看她。”
    “暫時回不去,怡兒,你不了解你的父皇,受到李炎欺辱的事就不該在他麵前撒謊,聽上去好像是你很實誠、懂規矩,實則用了心思,以你父皇的精明,豈能沒有想法。你母親和郭貴妃聯手演的那出認兒子的戲也有些操之過急,我是最近才想明白。你還得耐下心等機會,怡兒,打獵是怎麽回事兒?”
    我剛把那天打獵差點被箭射中的事說完,王木頭牽馬到了,智誠和尚問他:“木頭,柱子為啥射那一箭。”
    “叔,柱子喜歡王妮兒,我沒敢告訴其他人。”王木頭說。
    “明白了,為情,人有情了,會很執著,這世上有多少豪傑誌士為情所困、為情所誤。這事我來辦,你操心保護好怡兒,明白嗎!”
    “好的,叔。”
    我看著智誠和尚漸漸遠去的身影,暗想:“你看上去精明,似乎是無所不能,其實也是個糊塗蛋,不也是為情才成了和尚嗎。”
    智誠和尚以為我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少年,其實我己懂得男女情事,雖然人世上的許多事我尚未知曉,但此竅已開,隻是沒那麽通透而已。
    回到村口,王妮兒迎了上來,先是圍著我轉了一圈,自言自語一句:“咋這麽長時間,急人呢,嗯,沒傷著,好著呐。”接著說:“以後有什麽事都要叫上我,木頭哥,聽到了沒有?”
    “妮兒妹子,不用了吧,我能保護好李怡兄弟,和尚叔交待過。”王木頭邊走邊說。
    “那不行,你哪裏有我心細,這個必須聽我的。”
    他倆說的這些雖然與我有關,我卻像個局外人一樣沒有插言。
    上元節黃昏,王木頭帶著我們在村中央的平地上點燃六堆柴禾,往上麵丟了一些柏樹枝,四周零零散散的竹杆上綁著火把,說是天黑就點燃,叫“燃庭燎。”我暗笑:“這叫什麽燃庭燎,就是幾堆劈柴、幾根火把而已。”
    皇宮內每年這個時候都要“燃庭燎,”天街廣場上九個大柴堆架的很高,上麵有整塊的沉香木、檀香木,燃起來火光衝天,與白晝無異,香煙騰起幾十丈,四散開來後香氣彌漫整個皇宮,太監會把截成兩尺來長的竹棍扔進火堆,竹棍燃起,發出劈劈啪啪的爆炸聲,叫爆竹,宮內所有的人都盛裝出行,賞燈觀戲,通宵達旦。
    各宮殿前也會點燃火堆,當然要小一些。
    這些話我隻是想想,不會說出來。
    智誠和尚再次來到王家旮旯,是駝背叔陪他進的村子,看到我們遠遠地打聲招呼就走向王七家,我想跟過去,妮兒姐說:“幹活兒吧怡弟,他們這是有事商量,你去算什麽。”
    天色將暗,村裏人全都集聚在村中央,駝背叔吆喝一聲:“吉時已至,天降瑞氣,點火。”王七和智誠和尚手持火把點燃中間的火堆,王木頭帶著我們幾個半大孩子點燃其它火堆。
    “開始領羊。”駝背叔又喊了一聲,吵吵鬧鬧的村人們立馬安靜下來。
    我不知道啥叫領羊,很新奇,想問一聲妮兒姐,還沒開口,她就伸過手捂了一下我的嘴。
    不一會兒,柱子抱著一隻羊來到火堆旁,羊背上披了一大塊紅布,在脖頸處打了個結,隻露出四肢和腦袋,借著火光仔細看,那不是羊,正是我們打獵帶回來的獐子。柱子把獐子放在地上,拍了拍它的腦門,大喊一聲“領。”受了驚的獐子扭頭就跑,四周的火堆、人群擋住了去路,打個轉身又頂在柱子腿上。
    “跪。”駝背叔喊道,大家圍著獐子跪了一圈,駝背叔說道:“列祖列宗在上,我等後輩跪拜於塵埃,祈求列祖列宗神靈庇佑。我等苟活於世,自問無虧對先人之心、之行,懇請列祖列宗的魂魄領了這隻羊,讓它帶著我們的祈求漫遊於山林天地之間,拜。”大家齊聲跟著大喝一聲:“拜!”伏下身去。
    我偷偷抬頭看著獐子,隻見它全身顫顫巍巍,腦袋使勁搖晃著,慢慢的彎曲了前肢。
    “領了,領走了,起!”駝背叔說道,眾人起身,柱子解下獐子背上的紅布,把它抱出火堆圈子放下,獐子竄入黑暗中。
    回家路上,妮兒姐告訴我,領羊是他們這兒祭奠祖宗的儀式,不能亂說話,會驚動祖宗的聖靈。
    “那為啥不用羊?”
    “你見過村裏有羊嗎?傻瓜,獐子多像羊。”
    那晚,智誠和尚給我們講了許多長安城裏發生的事,等我醒來時他已經離開,而且帶走了柱子。
    我再次見到柱子已經是三年後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