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醒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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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相比京城的血雨腥風,這兒是風和日麗。
    開春後,天氣日漸轉暖,從王婭家到山灣開闊處的小徑兩側,綠竹枝繁葉茂,愈發地蒼翠,窪地處的溫泉不再散發濃霧,清澈的能一眼看清泉水冒出時帶起的細沙,那兒成了我讀書的好地方,每到午後,妮兒姐就會將一張坐榻、一張小桌,一壺茶擺在溫泉旁的柳樹下,待我放下懷抱裏的紙張筆墨,翻開書讀出聲來,她就悄然離開。
    空曠的山野樹林間,偶有叫不上名字的鳥滑過,留下幾聲清脆而又孤單的鳴叫,一股潮濕柔和的暖風撫過我臉頰,在樹枝上、竹葉間沙沙作響,隻要我的讀書聲一停,四下裏就靜的出奇,仿佛天地萬物都停了下來,我喜歡這靜,靜的叫人入迷、沉醉。
    《左傳》、《論語》這兩本書我能全文背誦,盡管是囫圇吞棗、不知所雲。
    當然,我說的風和日麗不僅是天氣,還有人和事。
    每天上午照例到場院裏清理衛生、洗刷牲畜,我不僅學會了使用鐵叉、鏟子、掃帚,還能熟練地給王木頭往鍘刀下喂草,連駝背三叔都會時不時地誇讚“看人李公子,悶聲不響地幹活,有板有眼,幹啥像啥,粗看著柔柔弱弱,其實人有內秀。”
    他是除我母親之外第一個誇讚我的人。
    夜幕降臨,是我的習武時間。
    王婭第一次教我使劍時說:“怡兒,你現在開始練劍年歲是大了點,筋骨已經長結實,劍舞是不能練了,學一些擊殺、護身的很招吧,不能告訴任何人你的劍技是從我這兒學的。世人隻知道公孫大娘劍舞冠絕天下,卻不知她老人家也是仗劍殺人的俠客,我也不想讓人知道,記住啊。你姐打會走路就修習劍法,劍技已不在我之下,你先看看我母女倆的搏殺技。”
    相距十步持劍相對而立的母女臉色凝重,像是兩個宿敵狹路相逢,王婭說道:“攻,使出全力。”
    一直以來,我眼中的劍是將軍、遊俠的佩飾,是王公貴族、文人雅士用以把玩欣賞、展現權柄的器物,是身份的像征。我心裏的劍是文雅、高貴、卓而不群的樂器,如同笙簫、胡琴、鼓瑟一般,而不是上陣殺敵的兵刃。
    妮兒姐簡單、直接、疾速的攻擊王婭,挑、刺、劃、抹,出手很辣,劍鋒總是指向王婭最易受到攻擊的部位,動作不像舞劍那樣優美、靈動,甚至有些別扭,王婭擋、格、閃、躍,極力躲過攻擊,妮兒姐劍尖貼上王婭的前胸時,王婭的劍鋒搭在了她的頸部,打鬥戛然而止。
    那晚,王婭和妮兒姐用手中的劍顛覆了我的認知。
    我的練習對像當然是妮兒姐,剛開始走不了一個照麵,隻一近身,要麽被她打翻,要麽劍脫手飛出,能往來反複七八個來回落敗,已是在三個月以後。每次對練結束,妮兒姐就打來熱水給我擦洗,仔細察看有沒有傷到什麽地方,一臉的憐惜,每每這個時候,王婭總會搖頭歎息。
    夏收到了,王七帶著全村人立在地頭,大吼一聲:“開鐮嘍。”村人排成一列半蹲在地頭開始收割小麥,看到村人輕鬆地割下小麥,我也想試試,王木頭說:“這個你幹不了,看著簡單,其實不比上陣打仗輕鬆,跟著我收攏,把撒在地裏的麥穗拾掇到一塊兒就行。”我剛要跳進地裏,妮兒姐拉住我:“不許下地,帶你來隻是看,知道糧食來之不易就行,我可不想讓你變成粗卑的莊稼漢。”說著話對王木頭直翻白眼。
    妮兒姐說的話我不敢違抗,乖乖蹲在草地上,拔根青草的嫩芽兒咀嚼著,嘟囔一句:“打獵可以,喂馬也行,學學收莊稼咋就不行了。”
    “傻弟弟,不一樣,那是雅事。”我想不出打獵、喂馬雅在哪兒,也不想再爭辯。
    隨著村人一拱一拱地起伏,鐮刀很有節奏地揮舞,成片的麥子被放倒,我無聊的擺弄手裏的青草,妮兒姐說:“別著急,一會兒讓你看個好玩的物件。”她讓王木頭割下一大把青草,捋順後編結到一起,三兩下就編出個馬頭,我不再覺得無聊,盯著她舞動的手指,不一會兒,一匹綠色的馬捧在我手裏。
    太陽剛升到樹稍,王七就吆喝大家收工回家,王妮兒拍了拍我後背說:“回家,收工了,”“這麽早。”我有些奇怪,“不懂了吧,一則正午太熱,人會中暑,二則麥粒會脫落,你看,就是這樣。”妮兒姐揪下一個麥穗使勁搖晃,麥粒隨即飛出。
    秋日的山林色彩斑斕,山坡上的草地依舊翠綠,山桃枝葉已泛出淡淡的紅色,樺樹林、白楊樹林則一片金黃。天空湛藍,無一絲雲彩,水洗過一般幹淨,隻對麵山巒的半腰上玉帶般地纏繞著一圈白霧,似凝脂一樣紋絲不動。山風迎麵吹來,有些涼,卻教人更加清爽。
    我仰麵朝天躺在幹草窩裏,右手邊伏臥著王木頭,左手邊緊靠著的是妮兒姐。遠處是王七帶著全村的男人埋伏成半圓圈,今天是一年一次的秋獵,目標是野豬。
    早晨出發時,王七不許我和妮兒姐同行,說是女孩子身體自帶特殊的香味,野豬鼻子很靈,順風一裏外就能聞到,姐弟都不能去。妮兒姐不依不饒,說道:“七叔,弟弟必須去,我呐,得守著他,你看怎麽辦吧,反正是跟定了。”我清楚這是王七不想讓我兩涉險的借口,並沒有說破。
    王七拗不過妮兒姐,隻得帶上我們,到了山隘口,在野豬經過的三條道的其中兩條上安好鐵夾子,挖了陷坑,一條道上什麽機關也沒有布置,王七他們就在這條道下風口的半山坡埋伏下來,把我和妮兒姐安置在遠處,讓王木頭守護。
    有了年前抓獐子的經曆,我多少知道些他們圍獵的辦法,但還是想弄個明白,問身邊的王木頭:“木頭哥,給我說說為啥要留出一條道讓野豬通過?”
    “這是留的生路,野豬很有靈性,同伴中了夾子、掉進陷坑,野豬群就會選另一條路,這條路就是留給它們的逃生之路。”王木頭說。
    “這麽神。”我驚歎道。
    “再神也鬥不過人,你們哪年不弄回去四五頭。”妮兒姐說。
    王木頭接話道:“那是,我爹說人才是萬物之靈,不過有時候也會發生意外,三叔的腰就是野豬傷的。”
    “這個我知道,是和尚叔講的,那年野豬群沒有走三條道中的任何一條,直接衝上山坡,埋伏的村人猝不及防,一場人豬大戰後,三叔傷了腰。不過那年收獲也最多。”妮兒姐說。
    “既然野豬那麽聰明,會不會從其它地方翻過這座山。”我還是很疑惑。
    “不會,它們要到過冬,隻有通過這個山口,年年如此。”王木頭停頓一下接著說:“留的這條路就是讓野豬知道,我們並不想趕盡殺絕,謹防野豬在絕望中死拚,我爹也搞不清那年野豬中了什麽邪,那條路都沒走,直接朝人衝過來,打那次出事後,每年獵野豬都要準備大槍、盾牌、火種。但願這樣的事別再發生,太可怕。”
    太陽沒入西邊的山坳時,山風漸漸變大,風中夾雜著一絲腥臭味道,王木頭說聲:“準備弓箭,來了。”
    我翻身坐起,取下弓,抽箭搭上弓弦。
    山腳下什麽也沒有,隻是風中的腥臭味愈發濃烈。
    遠處王七在朝我們揮動手臂,三人彎腰跑過去,王七緊繃著臉,神情凝重,說道:“不對勁,味道這麽大,它們應該到了,咋還看不見,聽著,準備好火鐮。把李公子、小主人圍在中間。快點。”
    一陣沙沙聲傳來,山腳下出現一片棕黃色,先是一聲尖利的嘶叫,接著嘶叫聲結成一團,此起彼伏,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聲音,像是那種將要死亡時的哀鳴,也像是拚死一搏時的嚎叫,更像是生命結束時的慘吼,刺的人耳朵疼,那片棕黃色開始緩慢移動,待能看清最前麵足有牛犢子大小的野豬時,嚎叫聲停了下來,整片的棕黃色突然四散開來,到處是呼哧、呼哧的聲音,王七大叫:“開弓,放箭。”幾十枝長箭飛過去,隻有兩三枝射中,有的箭射到野豬身上被彈開,一頭中箭的野豬倒地嘶叫,野豬群並沒有放緩爬坡速度。
    那頭最大的野豬奔跑起來,“放箭、放箭,”王七的聲音越來越急,越來越高,近乎嘶吼,有幾頭野豬中箭倒下。野豬群漸漸逼近,已經能看清前麵野豬鮮紅的眼睛和朝上翹起的獠牙,王七大叫著:“點火,立起盾牌,準備大槍。木頭護好主子。”
    黑暗好似突然降臨了,火堆和濃煙阻止了野豬的進攻,片刻後,那頭最大的野豬狂奔起來,繞過火堆,高高躍起,重重砸在王七的盾牌上,身後的王木頭從盾牌縫隙捅出大槍,紮中野豬腹部,猛地抽回,野豬哀嚎一聲,扭身就跑,野豬群隨即轉了方向,湧上了留給它們的生路。
    村人收拾好鐵夾子,用大槍紮死受傷後掉隊的幾頭野豬,捆綁在木杆子上抬著往回返。
    盡管獵物豐厚,大家卻沒有守獵成功的喜悅,隻是悶頭走路,似乎還沒醒過神來。我很想問王七,他們每年捕獵,野豬群都是丟下被鐵夾夾住或者是掉進陷坑的同伴逃命,偏偏我和妮兒姐參與捕獵,野豬群就衝上來襲擊狩獵者。又一想這樣的事曾發生過一回,誰也說不清原因,看著王七低頭納悶的走路,把想問的話吞了回去。
    這個疑惑困擾了我許多年,直到碰見一位見多識廣的伊姓景教長老,他給出的答案是:“王家旮旯的人長期生活在山林之中,身體裏已融入了山間的林木、動物氣味,野豬不易分辨。而對野豬來講,智誠和尚和我是生人,野豬群聞到生人味,察覺出危險,選擇了攻擊。”
    無論這個結論是否正確,我都得接受,總不能讓我去問野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