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劫後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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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風遙!
    溫靜遙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她又回到了小時候住的那間後院裏,每天都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天井下等天黑,自己對自己說話,自己跟自己玩,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直到有一天,後院裏來了一隻可愛的小貓咪,每次她用戴著手套撫摸它,它就會親昵地用腦袋蹭蹭她的手掌。曾幾何時,她以為兩個生命間最貼近的距離,便是絨毛隔著手套摩擦在掌心的細微觸感……
    但平靜的日子並不長久,那一日她身上的妖氣再度不受控製地發作,她把自己蜷縮起來,嘴裏不停呢喃著“別過來……別過來……”她以為她把小貓害死了,難過地一直哭,哭了不知有多久,直到有個人走過來緊緊地抱住她,對她說“別怕,有我在。”
    她看不清他的臉,但夢裏隱約感覺那人是小貓變成的,她哭著問他“我真的沒有害死你嗎?”那人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拭去她臉上的淚水,笑著說“跟我來。”說罷牽起她的手,拉著她一直走,身後那座陰暗寒冷的院子漸漸看不見了,眼前的景象越來越開闊,他倆在明媚的陽光中走過很多很多地方,但無論走到哪裏,掌心相貼的溫度都依然炙熱鮮明……
    溫靜遙醒來的時候感到胸口隱隱地刺痛,夢裏那種難受的感覺依稀猶存,幸而有一股殘留的溫暖從手心傳遞到了心房,將不安與無助一掃而空。她失神地握了握那隻殘留著溫度的手,聯想到夢中掌心相貼的炙熱感,有種現實與夢境交錯的恍惚感。
    正當此時房門被推開,有個農婦端了藥碗走進來,看到她醒了,不禁欣喜地說“妹子,你都昏睡了兩天了,可算醒了。來,快把藥喝了吧。”
    腦袋還是有些暈乎乎地,溫靜遙扶著額頭緩緩坐起身,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陌生的房間中,她疑惑地問“大姐,請問這是什麽地方?這裏還是安州城嗎?”
    “安州城離這兒約莫十多裏路,這裏就是安州城附近的一個小山村,我們當家的是個打獵的,這些天和村裏其他幾個獵戶進山捕獵去了,這間屋子就是他平日裏守夜用的。”
    四周陳設簡樸,牆上掛著鋼叉獵弓等物,身上蓋的被子也縫有獸皮,看樣子的確是獵戶家,溫靜遙聽說這兒離安州城竟已有十多裏,回想起那天晚上她和褚風臨在百妖集市的事,一顆心不由揪起。
    “那風大哥……就是和我同行的那個人,他還好嗎?”
    獵戶娘子聽她一醒來就急著問褚風臨的情況,臉上浮現起了然的笑容“妹子放心,你相公很好,剛才還守在你床邊,被我好勸歹勸才去休息了會兒。”
    “相……相公?”溫靜遙不慎被滾燙的藥汁嗆到,咳個不停。
    獵戶娘子以為她害羞了,打趣道“妹子,這沒什麽不好意思的,大姐我都看在眼裏。前天夜裏下著大雨,那小哥背著你敲開我家房門,說你倆是遠房表兄妹,他帶你上城裏求醫的路上迷路了,問我能不能借宿一宿,我瞧他把蓑衣都包你身上,自己淋成了落湯雞,當時就有點明白了。後來你睡著的這兩天他寸步不離地守在你身邊,換水喂藥一律不需我假手,哪有遠房表哥照看生病的妹子那麽上心的?也就剛成親的小兩口有這熱乎勁兒。”
    “不……我們不是……”
    想解釋吧又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再加上牽涉到妖氣的問題,不方便向外人透露,於是隻得聽獵戶娘子繼續在她耳邊絮絮叨叨,講起褚風臨盡心照顧她的種種,溫靜遙越聽臉上越紅,既尷尬又感動。
    “你相公對你真沒得說,整天守著你,隔三差五給你換濕毛巾降溫,你一有什麽動靜就第一時間起來查看情況,還給你換衣服。妹子,你可真是好福氣,嫁了個那麽好的相公,我們家那口子要有他一半貼心,我可就享福嘍……”
    換衣服?!溫靜遙聞言一驚,掀起被子看到自己身上本來的衣服被換下了,換上了一套的粗布裏衣,可能是獵戶娘子以前穿的舊衣服。
    “我……我……我的衣服也是他換的嗎?”
    女主人回想了一下,頓時笑得前仰後合“瞧我這糊塗勁兒,剛剛一時嘴快說錯了,你的衣服是我幫你換的,你相公說你得了一種奇怪的皮膚病,別人觸碰就會感染,所以請我戴了手套幫你換的。妹子,大姐跟你說,你這病啊可得好好想辦法治治,現在你們還年輕問題不大,可將來小兩口沒法圓房,生不出娃來可怎麽辦哪……”
    溫靜遙羞窘地說不出話來,隻能隨便應和幾聲,好不容易等女主人嘮叨完了回去做飯,臉上的熱度還遲遲未退散。
    在床上躺久了隻覺筋骨酸軟,溫靜遙喝完了藥發現身上力氣恢複了六七成,便穿起女主人放在床頭的外衣下床呼吸新鮮空氣。一推開門就看到外頭晚霞漫天,褚風臨坐在桃花樹下削著一把木劍,旁邊有個梳總角的小男孩還有一隻小花狗,小男孩兩手托腮蹲在地上眼巴巴地等,小花狗圍著他倆一圈圈地打轉。
    可能是因為這幅畫麵過於和美,溫靜遙沒有上前打擾他們,而是站在門邊靜靜地觀察他專注的側臉,看著他一下一下削劍成形,為了防止木刺紮手,特地在劍身上打磨了好幾遍,順帶把劍尖也磨地圓潤平整。木劍一削成,小男孩就捧著劍興奮地又叫又跳,帶著小花狗一起去找鄰居家的小玩伴玩了,他看著小男孩消失的方向微笑了一陣,打了幾個哈欠,倚在樹下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溫靜遙擔心他這樣睡會著涼,便從屋內拿了一張獸皮蓋到他身上。他醒著的時候總是精力無限,沒想到睡著的樣子那麽安靜,一縷縷頭發垂下來落在臉頰邊,隨呼吸一起一伏,嘴唇微微張著,露出一小截貝殼似的牙齒。
    清風拂過,一小片花瓣落到他的臉頰上,溫靜遙鬼使神差般地伸手替他拿去臉上的花瓣,卻不想吵醒了他的安眠。他揉了揉眼睛,乍一看到眼前的人,臉上掩飾不住的驚喜“靜丫頭,你終於醒啦?”
    “嗯……”溫靜遙想到自己昏倒在他懷裏的事,還有獵戶娘子的誤會,再次麵對他時難免有點不自然。
    “感覺怎麽樣?身上還有不舒服嗎?”褚風臨上下打量著她。
    “沒事,好多了。”
    躲避著他的目光,溫靜遙本來想找個借口先回去了,但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他一把拉著坐到了旁邊的竹椅上“別急著回去,快坐下,這兒陽光充足,你現在身體虛著,正應該多曬曬太陽。”
    兩人並肩坐在桃花樹下,斑駁的日影透過花蔭照在他們身上,身上每一寸皮膚都暖融融地,尤其是手心,像有一團小火焰在掌心裏燃燒。
    “你……你是不是不怕我的妖氣?”溫靜遙用手指悄悄摩挲著掌心那塊皮膚,仿佛還能感受到肌膚相親的溫度。
    褚風臨笑著說“我喝過你煎的藥,在你發作的時候抱過你,又背你走了那麽多路,現在還活蹦亂跳地,照這麽看應該是不怕吧。”
    溫靜遙沉默良久,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內心心潮紛湧,出口卻隻剩下零碎的呢喃“真好……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不會被我的妖氣傷害到的人……原來我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樣和別人接觸,真好……”
    褚風臨將身下的竹椅轉了個方向,與她麵對麵,語氣輕快,眼神卻分外認真“連竹神醫都說了我是你命裏的福星嘛,既然是福星就一定是獨一無二的,我能觸碰到你,我也一定能陪你找到那三樣東西,讓你變得和其他人一樣。”
    溫靜遙凝視著他的眼睛,四目相對,久久都沒有言語。
    “在想什麽?”褚風臨問。
    溫靜遙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震顫,臉上綻開了孩子一般單純而由衷的笑“我隻是在想,除了竹爺爺以外,你是第一個敢與我接觸的人,幸好我沒有傷害到你,否則我一定會自責一輩子……”
    她的笑容看得褚風臨心口發疼,他牽過她的手,鄭重道“以後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還有無數個,隻要堅持下去就一定會等到。”
    他的手掌並不平整,上麵覆蓋著薄繭,皮膚溫暖而幹燥,輕輕地收攏手指,將她纖白小巧的手包攏在掌中,掌心相貼的溫度與夢中一般炙熱鮮明,通過滾燙的血液流遍全身。那真實的觸感時刻提醒著她這就是肌膚相親的感覺,不用隔著手套,不用隔著麵紗,原來,兩個生命間的距離還可以這樣貼近……
    正當兩人沉浸在這無聲的安慰中時,獵戶娘子拿了銅鏡、發帶、木梳等物件找了過來“到處找你們都找不見,原來你們在這兒啊。”
    走近後撞見他倆親昵的動作,獵戶娘子用袖子掩住口偷笑了起來,溫靜遙別過發紅的臉,褚風臨也連忙收回手,起身問道“大姐,有什麽事兒嗎?”
    獵戶娘子倒是落落大方,裝作什麽也沒有看到的樣子“飯在鍋上蒸著呢,我剛想起妹子剛醒來還沒梳理打扮,就想先幫她把頭梳了。”
    褚風臨聽見梳頭二字,眼睛一亮“這點小事交給我就行了,大姐你回去看爐子吧。”
    此話一出不僅獵戶娘子驚訝,溫靜遙也吃了一驚“你還會梳頭?”
    “嘿嘿,小時候幫我娘梳過。”
    獵戶娘子見他們小兩口想要自己膩歪,便識趣地把場地留給他們兩個,放下手中物件笑著說道“那就讓小哥幫妹子梳吧,我回去看爐子。”
    獵戶娘子臨走前仍不忘向他們投來一個滿含笑意的眼神,溫靜遙尷尬不已,但見褚風臨叼著發帶、搬了竹椅坐到她身後,不由懷疑地問“你真會梳?”
    “手藝不咋地,但起碼能看就是了。”
    說罷便開始用木梳梳理她的頭發,溫靜遙感到梳子的齒像按摩一樣輕輕擦過頭皮,他用手指挽起一縷縷發絲耐心地打理編結,忽深忽淺的氣息噴在她的後頸,仿佛能想象身後的他一定皺起了眉頭,臉上的表情認真且專注。
    獵戶娘子在屋內一邊燒著火,一邊悠悠哼起一首民歌小調“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你見了她麵時要待她好,你不見她麵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歌聲宛轉悠揚,隨晚風吹落花朵朵,將一顆心也吹拂地異常柔軟。遠處家家戶戶升起炊煙嫋嫋,夕陽西下,倦鳥歸林,端得一副閑適自在的田園景象,在那一瞬溫靜遙心底冒出一個想法將來若能在這樣的地方歸身,想必也無甚遺憾了。
    “好了!”褚風臨興致勃勃地拿來銅鏡給溫靜遙看。
    溫靜遙從銅鏡裏看到自己的額發和多餘的碎發被梳了起來,一頭青絲高高綰起,盤成一個清清爽爽的發髻,頭上落滿粉色的花瓣,有枚小小的白蘭花苞在花瓣掩映下若隱若現。
    “這是什麽?”她伸手摸了摸,觸手生溫,竟是一支白玉雕成的簪子“從哪兒來的?”
    褚風臨坐在她身後一瓣瓣地拾去她頭上的落花,聞言笑道“百妖集市換來的,送給你當禮物吧。”
    “你拿什麽跟他們換?”
    溫靜遙想起他在百妖集市拚死拚活得來的那顆雷獸妖珠,頓時明白過來“不行,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說著就要把玉釵拿下來,褚風臨趕忙按住她的手“別這樣,那天要不是你在背後幫我我也不可能拿到那顆珠子,說起來這也算是我們兩個人一起得到的,我用它給你換支簪子也沒什麽吧?”
    褚風臨見她態度有鬆動,便加緊勸道“你就收下吧,你之前為了我們的盤纏當了支簪子,這支算是我給你的謝禮吧,傳聞佩帶它的女孩子思念心上人,花苞就會盛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還有這等奇事……?”
    褚風臨點點頭,笑著說“靜丫頭,既然你叫我一聲大哥,名義上也算是我的妹子了。大哥把這個送給你,女孩子家一定要認清自己的心意,將來等你身上的妖氣治好了,記得要挑一個可心的夫君,能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才是最幸福的,是不是?”
    溫靜遙沉默不語,一顆心卻有如指尖下的白蘭花苞一般微微發顫,半是感動半是酸澀,糅雜成一股複雜難言的情緒。所幸未等這股情緒發酵,耳邊便遠遠聽見一陣腳步聲,溫靜遙抬起頭,隻見沈晏清踏著落日餘暉朝他們走來,金紅色的晚霞映在玄衣之上,遠遠望去好似繡滿龍紋雲錦,通身氣魄光華難掩。
    “沈小子,信號彈都放了兩天了,你可算來了,等你好久了!”褚風臨看到是他,立馬從椅子上跳起來相迎。
    沈晏清聞言皺眉“你叫我什麽?”
    “沈小子啊,你不是姓沈嗎?”褚風臨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無禮。”沈晏清正色道“姓氏名諱乃父母恩賜,豈可胡亂相稱?”
    “切,說話口氣那麽老成,沒準年紀比我都小吧。”褚風臨上下打量了他一陣,抱起手臂嬉笑著問“我今年十九,你貴庚幾何啊?”
    沈晏清一時語塞,溫靜遙則搖了搖頭,未免這倆人又對上,她起身道了個萬福,誠懇地向他道謝“多謝公子兩次出手相助,感激不盡,小女子溫靜遙,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在下沈晏清。”沈晏清抱劍回禮。
    溫靜遙細細品味片刻,微笑著說“海晏河清,修文偃武……令尊令堂定是心係天下、胸懷蒼生之人。”
    沈晏清麵上不露聲色,看向她的眼神卻多了幾分賞識“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姑娘芳名亦不落俗套。”
    褚風臨聽他們兩個又是海又是河又是舟的,聽得一頭霧水“哎哎哎,拜托你們說人話行不行?”
    沈晏清輕飄飄一句話將他堵個半死“豎子不足與謀,無知之人自然聽不懂。”
    “你又說我無知?!”
    溫靜遙露出無奈的笑,真不知這倆人是不是天生脾氣相克?
    “好了好了,沈公子千裏迢迢趕來一定有要事相商,我們還是先說正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