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故人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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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遙!
溫靜遙抱著小雪狐沿著小徑往深處走,穿過藥草田,進入了一片鳳尾竹林,漫步其中靜謐幽深,清風穿梭期間,似細細龍吟。行至將半,溫靜遙依稀聽聞遠處有潺潺流水聲,推測水邊應該有人居住,便尋水聲找去,不一會兒果然找見了一條小溪,溪邊開滿琪花瑤草,花瓣一張一合,散發月華般優美的熒光,玉色花蕊星星點點綴在碧綠草葉間,交相輝映,美不勝收。
正當溫靜遙被這副美麗景象所吸引時,一道清潤溫雅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是瀟兒嗎?你現在貴為四峰首座之一,事務繁忙,送仙草種子這點小事還親力親為,真是勞煩你了。”
溫靜遙慌忙抬頭,隻見竹林深處佇立著一座幽篁小築,門前擺有幾張晾曬風幹藥草的小長條桌,有一個人背對她立於桌前,那人一手執書,一手認真比對著藥材,灰白相間的長發瀑布般披下,一襲雪白衣衫與溶溶月色融在一起,他就在那安靜地站著,不言不動,姿態隨意而優雅,有如月下雲鶴,被一筆一筆描畫進了水墨氤氳的畫卷之中。
溫靜遙遠遠瞧見他的背影,心撲通撲通地跳著,既期盼又害怕,一時竟不敢上前,那人久久沒等到回應,回首四顧,在溪邊瞧見了她,起初眼中閃過一絲訝然,但打量片刻,很快被欣喜所取代,顫聲問道“你是……靜兒?!”
溫靜遙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麵容——他的頭發裏摻滿了銀絲,可是鶴發覆蓋下的臉龐十分年輕,外觀年齡與白日裏大殿上所見的梅落白相差無幾,白衣上繡有仙草墨竹暗紋,五官清秀俊雅,月下的皮膚透著股蒼白的病態,然而氣質儀態無不吸引人,可謂是氣清藻秀、飄逸若仙,他的笑容十分溫柔,看向她的眼神就像冬日裏的暖陽,很溫暖,也很憂傷。
即便麵貌與兒時印象全然不同,可溫靜遙還是第一時間認出了他,麵對那雙如記憶中一般溫暖慈祥的眼睛,她心頭情緒繁雜,自出了狐丘山之後埋藏了一路的害怕、擔憂、憤懣、委屈再也壓抑不住,化作洶湧的淚水簌簌滾落,模糊的視線中依稀看到那人急急向自己走來的身影,還有一同響起的關切話語“怎麽了靜兒,為什麽哭了?”
“竹爺爺!”溫靜遙一頭栽進那人的懷裏,卸下所有心防盡情肆意地哭著,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她還是那個妖氣纏身的小女孩,麵對周遭人一雙雙恐懼的眼睛既難過又無能為力,直到有一次從昏迷中醒來,感到自己躺在一個人的懷抱裏,鼻間充盈著淡淡的藥草清香,那人的手掌在自己的背脊上耐心地拍撫著,張開眼睛,隻見兩束暖陽般的視線凝視著自己,那是她最早獲取的來自他人給予的溫暖。
溫靜遙將心中的一腔濁悶之氣盡數發泄了出來,渾然忘記了時間的流逝,隻記得過去了很久很久,而竹爺爺也像小時候那樣拍撫著她的背脊安慰了她很久很久。一直到她哭得累了,用手背拭去臉上的淚痕,這才發現竹爺爺正含笑望著她,溫靜遙想起時隔這麽多年再次相見,自己卻還跟個小孩兒似的一見麵就哭鼻子,頓時有些害羞,麵對竹玉修關切的眼神,她擦拭著眼淚說道“我……我隻是太高興了……這麽多年不見,我真的很想念你……”
“我也很想靜兒啊,這麽多年過去了,我的靜兒長成大姑娘了。”竹玉修微笑著,將她這些年來每一分變化都看在眼裏,目光充滿欣慰與關懷,溫靜遙在他的注視下感到心裏暖暖地,好像時間的流逝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們彼此之間還是像親人般熟稔。
“竹爺爺,不……現在不該這麽稱呼您了,您從沒告訴我原來您這樣年輕,我還一直以為您是個仙風道骨的老爺爺呢。”其實早在見過梅掌門還有鬆雪凝之後溫靜遙就猜測竹玉修應該真實年齡也不大,修仙之人外貌不顯,他既是梅掌門和她娘親的師弟,看著該與梅掌門差不多才是,可是乍一見到自小當師父和長輩那般崇敬的竹爺爺竟是這般風姿,溫靜遙一時有些適應不來。
竹玉修笑道“這太蒼山上終年積雪,對清修者來說是洞天福地,可對玩性尚濃的孩子來說未免清苦難捱,小時候我和梅師兄還有蘭師姐背著師父偷偷下山去看百姓們的廟會,怕人發現會易容成尋常人,後來我私自下山來溫府尋師姐,為掩人耳目便易容成了老者的模樣,沒想到叫你誤認了這麽多年。你娘親生前待我如親弟,以後靜兒便叫我一聲舅舅吧。”
溫靜遙回想起梅落白那鐵石般冷硬的性子,怎麽也沒法把偷溜下山看廟會這種事和他聯係在一塊兒,但她轉念想起進大殿路上梅鴻說漏嘴提到竹玉修十幾年前動用禁術被罰禁足在此,心中隱隱發疼,竹玉修見她眼神閃爍,似有難言之語,便柔聲勸道“靜兒,有什麽話就問吧,在舅舅這邊不用保留什麽。”
溫靜遙聞言緩緩抬眸,眼裏滿是愧疚,凝視著他月下的滿頭銀絲,輕輕發問“竹舅舅,你的頭發……是當年為了我卜算命數窺探天機才會變成那樣的嗎?我聽派中弟子說,你是因為動用了禁術觸犯門規才會被禁足在此十多年,記得小時候你對我說過,此生最大的誌向是雲遊四方,盡自己所能幫助患病的百姓,可是因為我的事,連累你這十幾年都無法踏出這百草峰,還害得你因為動用禁術遭受反噬,我……”
“傻孩子,不要有心理負擔。上天有好生之德,更何況你是師姐唯一的骨肉,我豈能坐視不理,但我身為醫者,也身為雪衣派中人,犯下罪過,在這裏贖罪也是應當的,我心甘情願,並無怨悔……”竹玉修揉了揉她的發頂,笑容雲淡風輕“我這一生犯錯太多,也牽掛太多,注定不得自由,可是靜兒可以啊,我知道靜兒是一個善良好學的醫者,我將畢生所學傾囊教授於你,就是希望你能夠過上我所期盼的那種生活,一路走一路看,幫助那些蒙受苦難的人,靜兒做到了,就和我自己做到一樣,我相信靜兒不會讓我失望的,是不是?”
麵對那諄諄期冀的視線,再去糾結多少付出多少虧欠等等反倒矯情了,溫靜遙將感激與感動收藏在心中,無比認真地點了點頭“嗯,我一直記得竹舅舅小時候教我的醫者之道,一路上都盡自己所能幫助那些受苦的人。”
竹玉修抿唇笑言“哦?看來你這一路上的經曆十分精彩,以後有機會一定要聽你將這一路上如何鋤強扶弱的事跡詳細說說,正好我幽居深山清閑無事,靜兒可得說來與我解悶才是。”
“一定!”二人拋去了所有負擔相視一笑,亦師亦友,親密無間。重逢的喜悅過後溫靜遙想起懷中的小雪狐,想到此行來的目的之一“對了竹舅舅,這隻小雪狐是我的一個朋友,為了救我們耗損元氣恢複了原形,已經沉睡了很長時日了,我在上太蒼山之前也找了許多藥材,可凡間藥物都沒什麽效用,剛剛我從竹林小徑走來的路上看到一種野生的紅色仙芝,不知有沒有用?”
竹玉修聞言俯身觀察了一陣溫靜遙懷中的小雪狐,伸手探了探頸項與四肢,沉吟片刻,頜首道“看來我不在這些年你有仔細研究我留給你的醫書,那仙芝便是仙山上的固本培元赤芝,用做藥引,加幾味尋常調理藥草,煉製四個時辰左右便能煉出丹藥。你這位朋友修為根基尚淺,卻強行催動自身所有靈力,導致元神受損,也是幸虧停得及時,不然內丹破裂,怕是難救,不如這樣吧,你先將他安置到我的竹屋中,等丹藥煉成,服下之後休養一兩日便可恢複了。”
“竹舅舅,我來幫你打下手吧,他是我朋友,又是為我們傷的,我想盡點自己的力。”
“好。”竹玉修看她那麽積極,便欣然同意了。
兩人緊接著忙碌了好一陣,又是采摘藥草又是研磨藥漿又是煉製丹藥,竹屋後麵空地上有個丹爐,等到爐火熊熊燃起的時候已經是大半夜了,溫靜遙擦拭著額上的汗水,坐在小竹凳上關注爐火的情況,一刻也不敢掉以輕心,小雪狐則被竹玉修抱進了竹屋裏的臥榻上。
當竹玉修掀起竹簾走出院門的時候正看到溫靜遙一眨不眨地盯著火苗的側臉,神情專注卻夾雜著一絲倦色,竹玉修坐到她的身旁,輕聲勸道“靜兒,已經三更了,你這一路上都沒好好休息,到屋裏去歇一會吧?”
“不,竹舅舅,我不累。”溫靜遙淡淡地笑笑,注視著燃燒的爐火,腦海裏閃過那一晚狐丘山洞中盛開如灼灼紅蓮般的火焰“這樣挺好的,讓自己忙碌一點,也就沒空去想太多其他的事了。”
她的眼睛好似兩潭沉靜的湖水,即便落滿星光,也遮掩不住那一片漆黑的鬱色,竹玉修歎了口氣“靜兒,其實再見你的第一眼,你那般哭泣,我便感覺到你這孩子滿懷心事。我當初為你卜算命數,算到你命相凶險,且命裏有難解的死局,唯一一線轉機出現在你十八歲那年十一月初九,你在那天遇到的人將會是你命中唯一的變數……可惜天機奧妙,非常人所能參透,我也不知這變數該如何利用,更不知他是吉是凶,是福是禍……靜兒,那個命定之人,你已經遇見他了,是嗎?”
溫靜遙沉默半晌,觸及了心底深處的那份柔軟,火光映照下的臉龐漸漸舒展開,語氣中透著難掩的溫柔“是的,我遇見了他,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天生一副俠義心腸,即使內心藏著許多不愉快的往事,也總是用微笑來麵對所有人,看到他人有難會義不容辭,承諾了他人的事就一定會做到,即便是我這種素不相識的人,也數次豁出命來救我護我,這一路上如果沒有他,我也無法拿到三樣寶物,無法到這太蒼山上來見您,可就是這麽好的一個人,卻因為赤發金瞳、天生異相而被視為妖邪,這一路上我翻遍所有醫書,也找不到可以改變一個人發色瞳色的方法,書上隻說,事若反常必為妖……竹舅舅,你說這世上真的有醫術高明的醫者也無法醫治的病症嗎?……”
竹玉修被她那溫柔話語中的迷惘所觸動,似有所感“靜兒,竹舅舅修道半生,可也無法回答你的問題,因為醫術再高明的醫者也無法醫治一個人的心,更別提醫治自己的心。”
“我的心……”溫靜遙喃喃複述著這三個字,逐漸沉醉了“是啊,隻是我不願承認而已……”
夜深沉,溫靜遙一動不動守著爐火,感到眼皮慢慢沉重了,在陷入沉睡的前一刻,她仿佛聽見耳邊竹玉修的一聲輕歎“當年我強行更改命數,讓你遇見了他,不知是做對還是做錯了……”
睡夢中,溫靜遙再度迷失,她感覺自己好像從小就在一片仙竹林裏長大,每天用仙露灌溉竹子,用仙草喂養仙鶴,其中有一隻仙鶴化身成了一個溫柔俊雅的大哥哥,大哥哥穿著一身白衣,很愛笑,會教她下棋,也會與她聊天,她很崇拜他,可是有一天大哥哥犯了過失被貶下凡間,她傷心地坐在蓮花池邊哭泣,淚水落進池水裏,像一串串晶瑩的珍珠。
哭著哭著,一雙有力的臂膀從背後將她緊緊攬入懷中,她感受到那人身上熟悉的氣息,嚇得使勁掙脫,可那力道十分強勢,將她牢牢箍在懷裏動彈不得,不一會兒,那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既霸道又溫柔“別哭了,我讓這滿池紅蓮為你盛開,不要再落淚了,好嗎?”
話音剛落,隻見鮮紅而妖嬈的烈焰從池塘四周升起,熱氣蒸騰之下陣陣白色煙霧凝結湖麵,那傳聞中仙竹林裏五百年一開的紅蓮被赤煉玄火的熾熱炎氣催熟了,緊閉的花苞緩緩綻開,滿池紅蓮競相盛放,美輪美奐,嬌豔奪目。她被這難得一見的景象所震撼,看得入了迷,一時竟忘了哭泣,那人見她止了眼淚,笑著為她拭去麵上的淚痕“在這破天宮待著有什麽好?寂寞無趣,連絲生氣也沒有,不如與我到凡間去,那裏有春花秋草,四季美景,看個紅蓮盛開別提有多容易!靜兒,隨我走吧,我已帶領我們狐妖一族在一處崇山峻嶺之地找到一個天然洞穴,七日之後我來接你,我要將你風風光光地迎娶進門,以後你就是他們的王後,我的妻子,我會生生世世地守護你,就像小時候你在穹頂下說的那樣,永遠不分離……”
溫靜遙從幻境中回神,四下一片漆黑,哪裏還有那炙熱的懷抱?哪裏還有那滿池的紅蓮?黑暗之中兩個透明的窟窿影影綽綽地向她飄來,湊到近前才發現是一雙眼睛,那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有個聲音響起“還記得我嗎?我們見過麵的。”
溫靜遙聽那聲音有些耳熟,使勁回想,忽然靈光一閃“你是……你是安州城入我夢中盜取心念的那隻低等夢魅?”
那聲音桀桀怪笑,笑聲一如從前“是啊,可我現在已經不是靠偷取凡人七情六欲為生的低等靈體了,這地方積聚的貪婪惡念太多,催生出了很多心魔,我每天晚上鑽入他們的夢裏,勾起他們內心深處最害怕回憶的東西,越是心魔深種,生出的心念就越是強烈,我靠吸食這些為生,再過個一年半載就化成現身於陽光下的高等夢魅了。”
溫靜遙記得第一次見到它時還是隻赤發青麵、法力低微的單腿小怪,如今再見,卻變得鬼魅陰森,整個身體化作了一團沒有實體的黑氣,她想起她和褚風臨在百妖集市親眼所見的那隻高等夢魅——沒有實體,黑氣四溢,吞食血妖藤之後迅速膨脹成了龐然大物,光是想到那幅畫麵就不寒而栗。她搖了搖頭不敢相信地問“這裏是清修之地,修仙之人講究心無雜念無欲無求,怎麽會催生很多心魔呢?”
那夢魅發出嘖嘖的不屑聲“早就說你們凡人愚鈍,隻懂觀其外在,不懂觀其內心。我是正好今天鑽入你的夢中吸食心念,看到是老熟人才跟你閑聊兩句,不說了不說了,我還忙著呢,後會有期吧。”消失之前,它又回過頭來補充了最後一句話“對了,我剛剛窺探你的夢境,發現你的心魔也快有成形的跡象了,不過不要緊,之前跟你同行那小夥子更快,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