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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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風遙!
溫靜遙感覺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她經過了很多世,有時候是天宮裏的侍弄花草的小宮女,有時候是太蒼山上看守封印的雪衣派弟子,有時候是平州城內身染怪疾的富家小姐……每一世,她的樣貌背景都不相同,可是每一世,她都追隨著同一抹紅影,她曾與他定下永不分離的誓言,無數次,她和他近在咫尺,卻又無法認出彼此,隻能用默默陪伴的眼神來融化他亙古長久的寂寞,好不容易到了最後一世終於可以相守了,她卻再一次失約了……
以前她也做過類似的夢,可夢裏的片段總是支離破碎地,從沒像現在這樣清晰,等她再度醒來的時候夢裏那股悵然若失的感覺依舊殘存在心間,她這才意識到方才那一切不是夢境,而是她之前十二世的真實經曆,她想起來了,想起了前生的一切,也想起了與那人生生世世的牽絆。
“溫世侄,你醒了?”
一道關切的嗓音在耳邊響起,聲音的主人是鬆雪凝,見她醒來便扶她坐起來把水杯送到她的嘴邊,溫靜遙就著杯沿一口一口咽下溫水,先前被妖力腐蝕的五髒六腑經過竹玉修的仙芝靈草調理已經好多了,隻是還有些隱隱作痛,她抬眸觀察了一下四周,發現自己躺在雪衣派一間幹淨臥房內,屋外不時傳來鳥獸鳴叫聲,推測應該是在馭獸峰上。
她身上那件布滿血汙的嫁衣已經被換了,換上了一件雪衣派常規弟子的白色裏衣,可當她看到身上雪白綢緞時,腦海裏第一時間回想起失去意識前所見的那一片鮮紅的衣角,當下顧不上身體虛弱,抓住鬆雪凝袖子,用嘶啞的聲音問著“他在哪裏?……他怎麽樣?!……”
鬆雪凝不用說也她口中的他是誰,猶豫了一會兒,但見她臉上焦急的神情,隻得歎息道“他來過,又走了。”
仿佛心照不宣一般,溫靜遙在看到她眼中猶豫的瞬間便理解了她話裏的意思,她“死去”的這段時間殘留的意識並未離體,飄飄忽忽地,對周圍發生的事並不是無知無覺,她依稀記得她的一縷魂魄飛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回到了仙竹林的蓮花池邊,見到了他,雖然殘存的記憶太過模糊,她不記得她都與他說了些什麽,但直覺告訴她那個人就是火離,上天入地執著尋找著她的魂魄的火離……
溫靜遙心口悶悶地,夾雜著鈍痛感,隻見她怔忪地鬆開手,喃喃自語地重複著“他是不是不會再回來了?”
鬆雪凝無奈歎了口氣,似乎也在為這對受盡磨難的有情人感慨,她將手搭在溫靜遙的肩膀上,溫言安慰道“別太自責了,他是注定要走上這條路的,你改變不了,我們都改變不了,就連竹師兄也……”
提起竹玉修的名字,話音突然哽住了,鬆雪凝平日裏為人最是豪爽不過的,此時此刻臉上竟帶著悲戚之色,說話間言辭閃爍,不似從前的風格,溫靜遙方才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這才察覺到對方的神情有些不對勁,而且奇怪的是一直沒有見到竹玉修的身影,按理說竹舅舅是神醫,素來待她親厚,她出了什麽事他肯定會將她留在百草峰親自照顧的,怎麽會假手不懂醫理的鬆雪凝來照顧她呢?
她趕忙問道“竹舅舅他怎麽了?”
誰知,鬆雪凝的回答叫她措手不及“師兄他……快不行了……”
溫靜遙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茫然無措地幹笑了一下“這是什麽意思?竹舅舅上次還是好好地,怎麽可能快不行了……你是在騙我,對不對?”
鬆雪凝不忍心她剛醒來就接連遭受打擊,可是想起竹師兄病勢沉屙,實在沒多少時間可拖延了,便隻得據實以告了“竹師兄他當年為了替你卜算命數,以折損一半壽命為代價,動用門派禁術窺測天機,導致元氣大傷一夜白頭,但他為怕你內疚,一直不準我們向你提起。這次為救你性命,他又以自身精氣與陽壽為媒啟動返魂陣法,耗盡了氣血,已經……回天乏術了……他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就是想等你醒來後見你一麵……”鬆雪凝說到後麵已是強忍眼淚,竹玉修性情溫和,待人極好,他們兩個幾十年的師兄妹感情,她怎能不傷心難過呢。
溫靜遙臉上的表情凝固了,她靜默了片刻,沒有哭,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隻是默默掀起被子跨下床沿,連鞋也顧不得穿就往門外跑,身體在潛意識的支配下挪動了好幾步,可是酸軟無力的腿腳根本使不上勁,剛走了沒兩步便砰地一下摔倒在地,她全然顧不上痛,勉力爬起來繼續走,走得非常吃力,短短幾步路就連摔了好幾個跟頭,但她從頭到尾一聲不吭,使勁咬牙隱忍著眼淚,嘴唇都咬得發白了,隻是為了不讓竹舅舅臨去前還替她擔心。
後來還是鬆雪凝追上去將她扶了起來,匆匆為她披上外衣,將一枝碧綠的竹笛塞到她的手裏,吹起口哨喚來飛天麒麟“我帶你上去吧,去見他最後一麵……”
溫靜遙撫摸著手中的竹笛,認出正是竹玉修轉贈她的那一枝,她為了紀念生母一直隨身帶著,就連成親那天都悄悄收在嫁衣袖子裏,溫靜遙摸到青竹竹身冰涼的質感,紛亂狂跳的心這才平靜了一些,她將竹笛收在懷裏,在鬆雪凝的攙扶下坐上麒麟背,在呼呼風聲中與鬆雪凝一道飛上百草峰。
百草峰入口已經沒有了把守的弟子,兩人坐著麒麟直接降落在竹林中,林間景致與她上回來時一模一樣,綠竹森森,溪水潺潺,竹屋邊的琪花瑤草也盛開得如往昔一般,可是少了那個林間吹奏著竹笛的白衣身影,再美的景致也如同喪失神韻般索然無味。竹屋前守候著兩個人,一個是百草峰代授長老丹長老,一個是旋咒峰首座蘭瀟,兩人皆神情肅穆,一言不發,尤其蘭瀟,眼裏的眼神冷寂幽然,藏著一種名叫哀莫大於心死的傷,溫靜遙熟悉那種眼神,可時間緊迫,顧不上與兩人打個照麵便進了屋內。
屋內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苦澀而凝滯,溫靜遙憑借著醫者的直覺認出那是垂死的氣息,隻有在病重將亡之人身上才會出現,她跟隨鬆雪凝走進臥室,走近那個躺在竹榻上的人,盡量放輕腳步,連呼吸都不敢,生怕吵醒沉睡的竹玉修,因為他的呼吸是那樣輕,仿佛隨時會像遊絲一般斷去。
溫靜遙跪在竹榻邊,握住那隻枯瘦的手掌,握得很緊很緊,害怕一放開,它就會從她的手掌中滑落,害怕她生命中重要的人一個接著一個離開自己的身邊……她壓抑下喉頭的哽咽,盡力平複情緒,像往常那樣輕聲喚了一句“竹舅舅,靜兒來看您了。”
榻上那人聽見她的聲音緩緩地張開了眼睛,渾濁的雙眼因為倒映了她的身影而重新聚斂起光芒,如雪般蒼白的臉龐上露出一抹慈愛的微笑,笑容像是春日裏的暖陽,很溫柔,也很哀傷,一如他們兩人初見時那樣,溫靜遙也牽起了嘴角,雖然嘴角的微顫使這笑看上去有些勉強,但她還是盡力笑著,因為她以往每次看到竹舅舅總是伴隨著眼淚,初見的時候她在哭泣,時隔多年再見還是哭泣,竹舅舅從小到大為她操了不少心,如今他就要走了,她一定要用微笑來送別他,讓他安心地離開。
鬆雪凝見到這幅場麵紅著眼眶退了出去,而白發蒼蒼的梅落白從方才起就一直守在旁邊的竹椅上,此時也站了起來,負手背立在窗口,靜默無言,將最後的時間留給他們師徒。
“靜兒……”竹玉修用那雙已然用那雙已然模糊的眼睛一瞬不移地看著她,眼裏蘊藏了許多複雜的感情,有關愛,有不舍,也有深埋心中多年,始終無法說出口的歉疚之情“有件事情舅舅一直不敢告訴你……舅舅現在講給你聽,你聽了以後不管會怎麽看我,但答應我,不要因此而質疑你內心的選擇,好不好?”
溫靜遙不太明白他說的這些話是何意,但是麵對他臨終前的請求,她還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竹玉修等到她的回答,似乎輕鬆了一些,一句一句,將心中埋藏已久的秘密毫無保留地和盤托出
“舅舅當年折損壽命窺測天機,算出你命中有難解的死劫,我告訴你隻有和你的命定之人一同尋找四樣淨妖聖寶才能去除你身上的妖氣,其實是我騙了你……淨妖寶物無法去除你的妖氣,從始至終,唯一能吸收你身上妖氣的就隻有他而已……我騙你們千辛萬苦尋找四樣寶物,目的隻是為了讓你們在尋找過程中朝夕相處,好讓他一點一點將你的妖氣吸收幹淨,上回見到你的時候,其實你的妖氣已經所剩無幾了,隻差最後幾日就能徹底清除,妖氣被吸取幹淨後,你會變為凡人之身,受他的妖力侵蝕而死,他也會因此而墮天成魔,待他重新變回九尾天狐,我讓他找回你的命魂,再結合我的返魂陣法使你的魂魄重回軀體,隻有用這個辦法,置之死地而後生,才能助你逃過死劫……”
聽到這,溫靜遙內心無疑是震驚的,從小到大她都對竹舅舅深信不疑,也堅信著他對自己所說的讖言,如今聽到他親口說出之前那些話都是虛假的,她感覺自己有點懵,腦子裏的思緒忽然一下變得亂哄哄地,就這樣一麵沉默,一麵聽他繼續講述
“十九年前,萬妖國王沈均澤在太蒼山投放夢魅,借心魔操控了我師父,誘使他打開血妖池封印放走了九尾天狐,可是中途發生意外導致天狐魂飛魄散,後來他想要複活天狐,便借心魔控製了師兄,將血妖藤的種子埋在化妖池內,同時也入侵了我的心智……舅舅測算了你的命數之後苦思冥想也找不到能救你的辦法,他告訴我這是唯一能救你的辦法,我便自甘被他操控了,我與他定下交易,隻要他能助我解了你的死劫,我就助他讓天狐複生,我誘騙你們四處尋找四樣寶物,他則借師兄的手派雪衣派弟子在各地投放血妖藤,刺激天狐妖性大發,加速他入魔,你們一路走來發生的種種,都是我們共同設下的局……”
原來如此……竟然如此……
這一路上她一直有種感覺,感覺背後好像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們,掌握著他們的一言一行,引誘他們一步一步邁入局中,結合他的話細想一下,種種蹊蹺之處也都能解釋了,為何血妖藤與四樣寶物的行蹤總是共同出現,為何珍珠村的老村長說投放血妖藤的人穿著統一的服裝,上麵有特殊符號,為何在他們沒有頭緒的時候赤月會突然出現將他們帶到狐丘山,為何她的妖氣到了後麵不再發作,而褚風臨卻因為屢次搭救他們而逐漸顯露妖性……她不是沒有懷疑過他們步入了幕後主使設計的圈套,隻是沒有想到幕後主使之一也有她最最敬愛的竹舅舅,她為了不讓心愛的人受到牽連而選擇放棄尋找淨妖寶物回到家鄉,想要與他過上平凡幸福的生活,滿心以為這樣就能逃離圈套得到自由,卻不知恰恰踏入了圈套的最後一環,想想真是莫大的諷刺……
溫靜遙心情複雜,苦澀與酸楚交織翻湧,不知該說什麽,直到耳邊傳來竹玉修如同夢囈般虛幻的聲音“我從小和師兄師姐一同長大,看到他們相戀卻無法相守的痛苦,心裏發誓一定要救他們出樊籠,可是後來師姐還是死了,師兄還是走上了斷情棄愛的道路……你是他們兩個的唯一的骨血,我也同樣愛著你,你好好地活著,師姐在九泉之下才能安息,師兄的心也能得到救贖,我背棄了所有,隻是想讓我愛的人自由……”
他說這話的時候雙眼望向窗邊梅落白靜默佇立的背影,又望向她,晦暗的眼眸裏沒有後悔,有的隻是愧疚和害怕,害怕她不會原諒自己的自私,愧疚要留她一人獨自承受即將發生的一切“靜兒,你會不會看不起舅舅?會不會覺得舅舅很自私,很懦弱?”
那一刻,溫靜遙才真正明白了他曾經說過的那句話的真正含義他可以醫全天下所有人的病,卻唯獨醫不了自己的心。
眼前這個人是第一個讓她感受到外界溫暖的人,教會了她醫術和咒術,給了她活下去的希望,如果沒有他,她的人生完全會是另一個模樣,在她的眼裏他一直都是一個溫潤如玉,淡泊悠遠的師長,可萬萬沒想到這個她最崇拜的人,和其他人一起合謀設計了一場騙局,將她和她愛人耍得團團轉……她理應恨他的,可她恨不起來,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救她,他兩度折損陽壽耗盡元氣,不惜心魔深種,不惜背棄奉行半生的道,甚至不惜背棄天下蒼生,都是為了救他愛的人,全天下的人都有資格恨他,唯獨她和梅落白沒有。
溫靜遙搖頭,用無比認真的語氣對他說道“不,靜兒不會看不起竹舅舅,無論發生什麽事,您永遠都是我心目中最尊敬的師父。”
竹玉修聞言好似得到解脫一般,卸下了禁錮他多年的枷鎖,輕聲呢喃著“是麽,那便好……那便好……”他的眼皮越來越沉重,手掌也越來越冰涼了,在陷入徹底的沉睡之前,他用剩餘不多的力氣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其實我與沈均澤達成協議的同時,也對他隱瞞了一個重要的信息……我讓你們尋找的四樣淨妖寶物並非全無用處,其中三樣是鍛造斬妖神劍的素材,還有一樣是上古神族遺留下的信物,你可以憑借他們,來阻止九尾天狐……靜兒,舅舅曾對你說過,天下蒼生的命,與我所愛之人的命,我不知該如何抉擇,以致陷入魔怔,違背了苦苦追尋的道……舅舅相信你比我更堅強,更勇敢,你一定會有自己的答案的……是不是?……”
溫靜遙聽到斬妖神劍四字,心裏咯噔一下,閉上眼睛,腦海裏各種畫麵紛至遝來……當她重新張開眼睛時,看到竹玉修晦暗的雙眼之中閃爍著期盼與請求的光芒,似乎在等待她最後的答案,溫靜遙心想,她的師父真是一個任性的人,為她想好了後路,臨走前卻也將困擾了他半生的難題丟給了她。
可是對於他最後的“任性”請求,溫靜遙還是答應了,因為該來的總是會來的,無論過去多少年,無論經過多少世,無論是否模糊了記憶,是否變幻了容顏,她和火離終究會回到,就像無論經過多少世,那個仙鶴化作的清雅男子都會為了他愛的人不惜一切一樣。
溫靜遙的笑容裏帶著酸澀,但更多的是遵循本心的執著與堅定“我永遠小時候竹舅舅教我的話,醫者之道,便是救濟萬民,惠濟蒼生,我不會忘記我的初心,也不會後悔我的選擇。”
“我的靜兒長大了……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竹玉修欣慰地長出一口氣,闔上了雙眼,似是很疲倦了,溫靜遙拿出懷中的竹笛放到嘴邊低聲吹奏,吹起那日他曾經在林中吹奏過的曲子。她的吹笛指法有些生疏,再加上那日隻聽過竹舅舅吹過一回,吹出的調子斷斷續續地,隻還原了當日的五六成,但竹玉修還是聽得十分滿足,伴著樂聲漸漸睡去,就連窗邊的梅落白聽見這熟悉的樂曲聲也愕然地轉過了身,直到看到吹奏人不是回憶中的人時眼神才重歸平靜,父女兩個陪伴著榻上那人走完最後一程,一直到最後,那人臉上都帶著微笑,仿佛憶起了幼時和師兄師姐一起長大的美好時光,走得十分安詳。
一曲終了,梅落白將視線投注在竹玉修安靜沉睡的臉上,凝視著眼前這個從小與自己一同長大的人,沉寂的目光裏包含著許多叫人看不懂的情緒,但他感情的太過克製隱忍,從始至終隻留下緊抿的唇角,到底什麽也沒有表露,溫靜遙放下手中的竹笛,與他一同送別竹玉修,兩人在一室寂靜中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像是足足經過了千載的時間,她才重新聽見梅落白開口說話。
“當日化妖池中許下的誓言,你可還記得?”
溫靜遙想起當日營救褚風臨時許下的重誓,沒想到一語成讖,心口止不住地發疼,可是麵對梅落白的質問,她毅然點頭“記得。”
“記得便好,你自幼受雪衣派百草峰竹首座親傳,雖沒正式拜入門下,但竹首座一生未收親傳徒弟,依理你可算作他唯一的入室弟子,現在我以雪衣派掌門的身份將百草峰首座之位傳於你,從現在起,你便是百草峰新任首座,也是雪衣派的代理掌門,你要時刻記得你的使命,帶領全派上下鍛造神劍斬殺妖孽,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己任,不得回頭。”
溫靜遙震驚地抬起頭,但是逆光之中梅落白的表情與往常一樣冷毅堅定,不帶一絲人情味,但是最初的驚訝過後她看到他將自己手中代表著掌門權威的拂塵遞向了她,也將蒼生的命運交到了她的手上,溫靜遙麵對眼前這份沉甸甸的責任,選擇跪地俯首,伸出雙手鄭重接過。
“辛苦了。”
交接完成的那一刻,溫靜遙似乎聽見梅落白很低的一聲輕歎,輕到一不留神就會錯過,這是他頭一次在她麵前流露私人感情,不知是以前任掌門的身份,還是以一個父親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