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幾度緣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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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明明是她主動告離了雲澤先生,卻活生生把自己弄的跟怨婦一樣,籲歎噓聲中,這心裏老也是空落落。
白雯雯的雲霄,綠茵茵的桑窪。
溪水汨汨流入田壟,南岵山澗‘啾啾’的靈鳥鳴,交融在潑刺聲中;不一會,一條銀魚躍已出水麵。
水天相接,恰巧填補了她方寸中的遺漏。
身旁白鹿仿佛得漁忘筌般含嚼著湛露的苜蓿,左子蘭不禁打趣道,“看來所有跟過我的生靈,都會耳濡目染,然後在淪落成我這樣,哎——”又歎了口氣,“好吧,你吃你的,我睡我的,等你吃飽,我也睡夠了,咱倆再去采蘭吧。”
見白鹿未點頭,未擺身,也來嘶鳴,沒反對的情況下不出聲就是代表同意的意思,這是左子蘭一貫的邏輯。
接著她徘徊不定中挑了個她認為最能安逸悠閑背靠著小憩的大岩石,屁部還落地,手肘無意挨到了腰束綁著的竹笙,雲夢先生的物件可不是虛設的。
左子蘭逐下拍了她的額頭,嘟囔著“該死,忘了還有笙,看來今天是不需要我親手采蘭了。”
可她拍到的那處正是剛受傷的那額角,雖是痛的‘唔’了聲,但還是忍住,笑悅的從腰際抽出了一道水符,夾在兩素指隙,雖是第一次施術,但掌中雲澤先生所予竹笙給了她沉甸的信念。
有模學樣的輕念一決,水符被擲出懸在半空,
“今夕何夕,靈府九皋,今月古月,得此麓風。”
果不其然,靈顯出幾個殘手斷腳的小人偶,傻娃娃樣般,還用铩鏟鋤著蘭草,亂糟雜藉的,也就左子蘭看的下去,並不嫌棄,要求就是能采蘭的就行。
以天為衾,以草為榻,以石為倚。春風曛暖,從眼底一過,雙目就如被催眠一般,慢慢的,逐漸的闔上了。
時夢很綺很綿,仿佛借過雲梯,爬向青冥,身遊太虛十二樓,正到七寶台時,有個自稱白玉京的神吏重重推落了她;就在她哭天喊地時,有東西在蹭她的頭,在揪她的頭發,恍恍惚惚中微睜惺忪的睡眼。
“哎——幹嘛呀,我們不是有君子協議嗎,你不管我,我不管你,你怎麽這樣擾人清夢,沒良心。”左子蘭的語氣不耐煩中夾著幾許無奈。
左子蘭揉了揉秀麗的雙眼,睨著白鹿,隱隱約約中在她的身旁多了個東西,隨手摸去,還熱乎的,感敢還在起伏的動。
她滿是腹悱,下意識近瞧,‘啊!’的驚呼一聲,頃刻睡意全飛,映在眼底的是腥血的紅,華麗的蒼紫在它的洇浸下更顯的暗晦,條條粗糙的瘡痏若影若現。
左子蘭識得出這是斧斫所製的,她不禁捂住口鼻,目光慌忙向搖搖顫動的手指偏去,指如白玉,可惜被已黯的血紅遮蓋,心下一涼,不猶地伸指探了探鼻氣,奄奄垂絕,好在是一氣尚存。
把其他的事都拋之腦後,她抓過一大把蘭草敷在他的瘡口。
“你是誰?你要幹嘛?滾遠點——不許碰朕!”一個微弱的氣息聲從少年郎口中帶著殘喘合並發出,是怫然的怒聲。
誰讓醫者仁心呢,特別是命若懸絲的眼前人,左子蘭對這種失禮冒犯的行為隻能一笑泯過。
“你可別亂動,這瘡口尚未愈攏,若是撕裂了,血就止不住,到時候命也難保,你可就在也做不成想當皇帝的夢了。”
左子蘭的見他一直不配合,悶悶沮喪,情急之下,拿出看家殺手鐧。
“對不住了,這道定符施在你身上,也不知會把你怎麽樣,哎——誰讓你亂動,我隻能估且一試了,你乖乖就聽天由命咯。”
此話剛落,霎時,清風闃,溪流止,落花凝;一道水符縹緲在少年郎煞白的臉龐上。
他虛脫的星眸半掩著,看到這波譎雲詭的紙符在麵前變幻無常,警惕怒斥,又奈無這份力,“這是什麽,你想對我施什麽巫咒?”
這聲音生硬沙啞,卻奪人眼目。她湊近蹲下身去,上下打量著這個少年郎,麵目因失血而蒼白,即便如此,淩角分明的臉廓仍還是俊美無絕,猶其是那雙很是抵觸與不悅的眼眸。
“你的眼睛好像銀漢的星辰,你叫什麽名字?”
隨和的話攜風拂拭過他的耳畔,在視線移去盈盈笑麵的那瞬,目光得到凝落,臉上的厲色與憂忡漸漸褪去,本能試探地問,“你認不認識桓溫?”
“‘桓溫’?我隻認識蘅不認識什麽溫的。”
這可是左子蘭費了四海八荒的腦力去前思後想得出的結果,卻把他給怔住了。
左子蘭又詫異問道,“問這個幹嘛?對了,我都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我叫……什麽,我叫——聃。”
這斷斷續續的低聲,猶豫的涅滅在‘咘唂’聲中,隨風飄逝。
“是布穀鳥在鳴叫,完了,要薄瞑了。”
左子蘭不再深究她有沒有聽清他的名字,而是一心撲在她要下山歸家了,可又如何把他帶上,雖然,她時常跟在東夫人身邊,見聞過無數恙者,而他是其中唯數不多不知好歹的恙者,可還是那句醫者仁心,她不能不管他。
她顧睨四野一切的東西,苦悶沒有可行之法,轉眼瞥見了白鹿,瞬刻莞爾一笑,撫摸著鹿角道,“今日隻好委屈你了,誰讓你趁我眠夢時把他帶到了我身邊,給你個展示機會,”又側目指向地上的人道,“就將好人做到底吧。”
白鹿對她一眼鄙視,嘶鳴一聲,表示抗意。
左子蘭打了個叉的手勢表示抗意無效。
當矯小的左子蘭攙扶司馬聃上鹿時,聽到了他低悶一聲,便急忙問,“我是不是弄痛你了?”下刻,聽到他回了二字,“沒事。”語氣卻是出乎意料的溫和。
原來,他並不是難相處,他也有溫柔的一麵。
一人牽一鹿,一鹿馭一人,行走在下穀歸家的路上。
夜穀的寒風一嗖吹過,陰寂中時不時會冒出幾聲鳥鳴貓叫的,還有些奇奇怪怪辨不清的聲音隨著樹葉摩挲發出細碎雜一聲,直呼直嚎,不禁讓人顫栗起來。
左子蘭聽到鹿背上的司馬聃不停喘咳,上氣又不接下氣般,她忙去觸摸他的額頭時,無意看到他憋著通紅的臉頰。
她知道他強忍咳嗽絕對有好一會了。
“你冷不冷嗎?”左子蘭的關切遇上了他的愣怔,“我沒有別的意思,若是冷的話,我點把火把,也好信你驅寒。”
緩緩傳來的微顫聲,“我還挺的住。”
不知他是嘴硬還是在逞強,亦是他知道山中沒有火種,不想為難她。
左子蘭抬頭遙望月黑風高的山穀,再次施法符術,卻感覺有些心悸乏力了,今日已經是第三次了,多次這樣,對本就根基不行的她,會造成蝕骨的反噬,可對那個氣息虛虛的人來說,她的痛與他的痛就真不足一提了。
她的行為讓他不得不把伏下的疑心再番湧起,一刻不緩的詰問道,“你是怎麽燃起這火的?”
左子蘭並不納悶,心知是他看出了問題;但笑意未減,毫不在意取出笙解釋道,“因為他和一張符咒。”
司馬聃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神色俱凝再番問,“你是五鬥彌教的?”
“我不是,我也不清楚那是何教,可我感覺你再怕它。”這番話是在左子蘭捂住胸口,咬牙忍著痛說出來的。
“你怎麽,難道是——你為了這火被太平術給傷了,你明知為何還做?”
他自幼已是天子,他茫然悵惘,亦如何放為了救他至今下落不明,生死在天,人各有命,而一個人能自願為另個人受傷或是替死,心中是要付出多大的情感的,他不懂,不知,也不解。
“其實沒有人不在乎自己的生死,而任何的心甘情願都是來自他們的赤誠善良。”
言之鑿鑿的話讓若有所思的心再度回神,他神色恢複,側頭視去的目光迷陷在了清秀容姿中。
她沒有桃李那容豔,卻是這雲水間獨存的明淨清靈;仿佛能泛起泓水漣漪的眸中,是飽含著別人沒有的日月星辰;直戳他的方寸之下,那個從九重閶闔裏跨闕邁來的心。
“終是到屋了。”
一個清脆風鈴般的聲音把司馬聃從忘神中扯了回來。
司馬聃堂堂天子,此刻,臉也泛暈,興許是尷尬了,難為情了。
他被白鹿擱到榻旁,習慣性的環顧四下,樸素二字是無疑了,一個屋子被隔成兩間,一木案一石桌,一竹凳一藤椅,窗角垂繞了紫滕,別無再多。
他的打量的行為,被端著青瓷皿準備去煎藥的左子蘭盡收眼底,“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廬舍雖陋,但也實在。”
司馬聃說完這話,覺得有趣,也找不出什麽批漏,盯去她無邪的神情,心裏是難有的安祥,這下沒有猶豫的喝下白鹿用嘴含壺倒的水。
燭盞還在燃,魚在灶裏,可東夫人不知去往何處了。這下換左子蘭憂悶了,她抓耳撓發的。
這自是逃不過司馬聃的眼睛,“怎麽?還有屋裏人沒回來!”
她含辭未吐,她也不清楚,東夫人一往神秘,每次問她也隻說是外去問診;不過,隻要是她說出的,她就會深信,所以也不去多問。
“我們先饌食吧,這服藥讓它再煎會。”
左子蘭一麵說,一麵端過碟箸,坐在塌沿,把他上半身放起,遞過箸去,發現他根本夾不起,隻好一箸一口的喂它了,
“不燙吧。”她把挑去魚刺的肉伸進他口中,“東夫人的菜可好吃了,我都沒吃,讓你有口福了。”
司馬聃泯著魚笑了,左子蘭這才知道她的話有問題,她這不像是在照顧人,反像是個店家在向食容推薦菜品般。
收拾完桌子,左子蘭又端出聞著就苦澀的汁來,是由鸚鵡杯裝的,一下子可以灌量很多。
“你可別躲,這稱七裏散,對付你的刀傷很多較的。”左子蘭給他灌藥時念道,“這配方呢,朱砂、乳香、紅花、血竭、兒茶、麝香、冰片……”
看著他口中發苦的話不出來,她笑吟吟地塞進一塊蜜釀的桃幹入他的口中。
“這下該不苦了吧。”
可又苦了一個問題,該如何去睡,司馬聃有瘡有身,榻自是讓給他的,可她自個呢,東夫人屋間一直是鎖著的,她難不成今夜要在要案上度過。
用她一旁糾結半天的時間,司馬聃已撐著身子換上了左子蘭的裳服,當然是郎服,平時左子蘭也會穿些郎服邀村裏少年郎比賽爬樹,這裳雖是布織,卻也精湛。
“一起睡這吧,古人有君子協定,我們今夜就效奉他們,來個總角協定,以這燭炬為界,咫尺相隔。”
這宛如玉石之音,很溫很綿,傳到她耳畔,她都感覺是不是自己聽錯了,餘光發現司馬聃輕拍了下已騰空的半邊榻麵,神情也不在是之前的戒備。
一榻二人,相隔寸尺。
兩人心中都暗自有君子之風,總角之宴,秉燭談笑風生。
“我姓左,名子蘭,東夫人和村裏人都喚我作阿蘭,那你呢?山穀雜聲太多,我都未曾聽清一字。”
“我姓司馬,你知道司馬是何姓嗎?”司馬聃也不在遮掩身份,坦然笑道,可話到‘司馬’二字時,眉頭緊鎖,笑裏又添了幾分痛楚,這句也反而不在自然了。
左子蘭迷茫的搖頭,轉身似憶起了什麽,又連忙點頭,“村裏其他人可都沒聽過,我也是曾偷窺過東夫人的籍卷,才見過‘司馬懿’三字人名。”
良久,是荒野一樣的沉靜,甚至都懷疑她的話與耳邊被風飄給錯差了。
“他是我的先祖。”
就這六個字還是在左子蘭用指擢他,才緩緩從口中一字一字蹦出的,似很不情願般。
“其實那我還沒看完,就聽到夫人進院的聲音,我合上書就溜了;到現在都在好奇他最後是跟了曹公起事,還是子承父脈繼續保漢呢?”
出乎司馬聃的意料,她會問這種問題,還翻身迎麵朝向他,那黯沉不少的星光眸,竟不敢直視眼前人。頓時,眉宇有化不開的傷感,不敢觸碰她的饒有興趣。
他羞愧於漢,更難以啟齒這段往事;他是大晉的天子,他的皇權便是由他祖上司馬懿奠基的,準確的說司馬氏不僅離心了漢朝,還反叛了曹魏;他能說什麽呢,難不成要告訴她司馬氏一個都沒跟隨,自立門戶嗎。若這樣,她又會對他這個司馬氏子孫作何想法;那是他不敢去想的東西,他無言隻好闔目沉默。
這惹起左子詫異地問,“你怎麽又不說話了?”又擢了下他,發現沒反應,有些失落地歎了口氣,“還以為你可以替我解惑呢,沒想到不但沒下文,還被我這話給促眠了。”
“算了,看在你麵如寇玉,鼻如玉蔥,外加有瘡傷的份上,讓你早些睡吧。”
“小阿呆真是呆。”
“不行,叫你這個你肯定會生氣的,也不好聽。”
當她目光晃過窗外的河漢時,“有了,就叫阿星吧。”
“阿星,這個好聽,適合你。”
幾番喃喃自語的細叨後,燈盞被吹滅了,仿佛月光流淌了一身。
夜謐月清,隻聞得見漏壺一嘀一嗒的碎聲。
“左子蘭,從今日今夜今時今刻你要記得,我叫司馬聃,永失弗諼。”
似來自煉獄下的聲音,天陰地沉般。
可他的初心,從不是煉獄下的蝰蛇。
也許,也許吧,
不是這場謀刺,他就不會知曉這世間有個同他一樣大的女孩,卻過著不同的生活。
身份懸殊的兩人,本應互不相幹,而今時卻存了不該存的牽絆糾葛;這或許他要感激上蒼,讓有著各自命運的他們,得到了同一夜的夢。
身旁的人睡的很香很安,還做了個夢;夢裏她迷迷糊糊地看到了一個七彩瓏玲水冰棺,棺裏躺著個看不清臉的人,而棺旁站了個背對向她的人,看這背影卻像極了東夫人;當那人轉過頭來那一瞬,她驚呆了,啞聲失色的緊忙捂起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