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暗黑天地 大好前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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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平十三年的初冬,金陵大牢迎來一位特別訪客。
    之所以說這位訪客“特別”,首先是因為,來訪者是一位頭戴儒冠、身穿長袍、豐神俊朗的溫雅書生,那副風流氣派,與蒼蠅翻飛、汗臭滿溢的醃臢大牢何止不搭!
    其次則是因為,負責陪同書生走進大牢的,並不是平常接待來訪者的獄卒,而是這座牢獄名副其實的主宰——金陵城的典獄大人。
    大牢甬道中,年輕書生走在前麵,老典獄則挑著燈籠,小心翼翼地落後半步。
    兩人的腳步聲回蕩在狹窄牆壁間,潮濕而沉悶。
    按大漢官製,金陵府典獄,乃是八品官員,雖然在重臣如雲的官場上是個猶如螻蟻的芝麻官,但不管怎樣,也是地方的實權官吏。
    如此看來,年過六旬的老典獄,似乎並不該對那個平民打扮的書生畢恭畢敬;
    然而多年來掌管金陵監牢的老者,絲毫不敢露出除了謙卑以外的任何神色:他心裏明白,即便是三四品的封疆大吏,在這個年輕儒生麵前,說不得也要恭恭敬敬行上一禮。
    不為別的,就為他姓裴!
    就為他是太平十三年的狀元郎!
    年輕儒生和老典獄,兩人目標非常明確,目不斜視地略過鬼哭狼嚎的監牢外圍,筆直向最深處的死囚房走去;考慮到目前整座金陵大牢,「鬼門關」隻關著一位重犯,他們要訪問的對象,也就很明白了。
    站在那扇鐵鏽侵染、濕氣沉重的鑄鐵牢門前,裴元吉的眼神有些苦澀。
    老典獄則從腰間掏出鑰匙,幫裴公子打開了牢門。
    其實對於這「鬼門關」中的死囚,老典獄也並不了解,隻是從知府大人那裏得知,似乎是哪家的公子哥,不知怎的鬼迷心竅拿劍了兩個人,這才被關進死囚房,大概過不了多久就會送去長安問斬。日常工作並不輕鬆的老典獄,對於手下囚犯的具體身份沒什麽好奇心,此時得知裴公子要來探監,心裏才不免有些疑惑:
    這殺人的凶徒是何方神聖,居然能讓堂堂狀元郎親自跑到大牢裏看望?
    “老先生,我想和他單獨待一會兒。”裴元吉看了眼伸手不見五指的牢房,輕聲道。
    措辭雖是請求,但語氣卻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
    老典獄自然會意,將手中燈籠交給裴元吉,便揣著袖子走得遠遠的,生怕自己有偷聽偷窺的嫌疑。
    ——多年的官場生涯告訴他,不該打聽的、不該知道的,就別碰。
    裴元吉看著老典獄走遠,這才舉起手中燈籠,照亮了牢房中景象。
    狀元郎輕輕攥了攥拳頭。
    不過七尺方圓的牢房,沒有床鋪也沒有窗戶,隻是地上鋪了一層薄薄茅草,在冬天滲透著地麵的寒氣;牆角放著一隻便桶,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頹然靠牆坐著的,是一個形容落魄的白衣士子。
    徐廣陵,這個昔日名動京城的年輕探花郎,此刻幾乎已經辨認不出原先的模樣:頭發和胡須長長的,因油膩而粘接在一起,完全覆蓋住了英俊的麵容;白袍還是那身白袍,但大概從來沒有洗過,沾染著斑斑點點的血跡和汙漬。
    但更令裴元吉心驚的,則是徐廣陵的精神狀態:眼前的十八歲年輕人,似乎全然沒有了當初長安街上裘馬輕狂的張揚姿態,此刻他瑟縮著靠在牢房牆上,幾乎和一根大號茅草沒有區別,顯得脆弱、沉默而失落。
    驟然被燈籠的光線照亮,習慣於黑暗的徐廣陵伸出手擋了擋眼睛,良久,他才適應了刺眼的亮度、看到了門口默然佇立的熟悉身影。
    “嘿嘿。”徐廣陵開口笑道,聲音倒是和裴元吉記憶中類似,但多了一份沙啞,“我還以為你不再見我了呢。裴大狀元,你食言了。”
    裴元吉覺得喉頭像是被堵住了。他抿了抿嘴,道:
    “你……還好?”
    話沒說完,裴元吉就有些懊悔:這算是什麽狗屁問題?就徐廣陵這幅淒慘光景,也能算“好”?
    不料,地上的徐廣陵卻眯了眯眼,哈哈笑道:“挺好。”
    裴元吉沉默了。他看出徐廣陵眼中的幸福笑意,是真心的。
    “殺了人被關進牢房,卻還感覺良好的,”裴元吉道,“你是我知道的第一個。”
    徐廣陵無所謂地嘿嘿一笑,道:
    “本來按照待客之禮,應該請你裴大狀元坐下的,不過我這‘新家’沒有椅子,隻有滿地髒茅草,隻怕弄髒了你的衣服。”
    裴元吉搖搖頭,走進牢房,竟是不顧身上的嶄新長袍,在徐廣陵身邊坐下。
    “我剛剛領了官職,赴任路過金陵,順便來看你一眼。”裴元吉低著頭道,“說話不算數就不算數吧,我真的有幾個問題很想問你。”
    “知無不言。”徐廣陵聳聳肩。
    裴元吉默默地看著已成死囚的老朋友,看到那雙銳利眸子正在黑暗中閃閃發亮。
    “你不顧一切要殺的那個呼延輪台,究竟是什麽人?”裴元吉問,“不隻是我,所有知道這事的人都在疑惑,為什麽堂堂徐家探花郎,不惜丟掉仕途名望,也要將這人置之死地?事發後刑部不是沒有查過呼延輪台的底細,可是隻知道他是金陵街頭的流浪少年,後來被徐老太爺納為客卿——可除此以外,這人有什麽特別的?”
    徐廣陵在黑暗中搖頭笑了笑。
    裴元吉皺眉:“你可別告訴我,是因為爭風吃醋之類的紈絝蠢事。”
    “瞧你說的,把我當什麽人了?”徐廣陵白了裴元吉一眼,“隻是這個呼延輪台的事情,我敢說,你未必敢聽,更未必敢信。”
    裴元吉堅決答道:
    “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
    徐廣陵心中一暖,輕笑道:
    “即便我跟你說,這個呼延輪台乃是塞外的女真人,從五六歲起就潛伏在金陵?即便我跟你說,他和爺爺巧遇、再被接入徐府,都是女真諜子的密謀?即便我跟你說,隻要我不殺他呼延輪台,幾年後女真鐵蹄就會踏破我大漢國門?我告訴你這些,可你能信嗎?”
    裴元吉沉默了。徐廣陵無奈地笑笑,低垂著頭,卻聽到裴元吉說:
    “我告訴過你,你說什麽,我就信什麽。”
    徐廣陵喃喃道:“謝謝。”
    “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偽,總之刑部沒能查出任何端倪。”裴元吉輕歎道,“人們隻知道這個呼延輪台,剛剛在諸多高官聯名舉薦下,出任吏部校書郎,而你徐廣陵,則是個謀殺朝廷命官的紈絝惡少……說真的,如果他真是蠻夷的諜子,你就不能先向刑部告發、把他抓起來審問?就非要親手砍掉他的頭,空自染上一身腥?”
    徐廣陵搖頭道:
    “你肯定不這麽認為,但是我告訴你,這個呼延輪台,他隻有死了我才安心。把呼延輪台放到刑部手上,不出三天,他就能大搖大擺帶著無數兵馬情報北返草原。”
    裴元吉有些惋惜地望著徐廣陵:
    “廣陵,我說你何必呢……就算這個呼延輪台真是異族間諜,就算女真人有南下進犯之心,可我大漢兵精糧足、城堅馬壯,難道還真怕了些許蠻夷的覬覦?”
    徐廣陵苦笑兩聲。
    前世的大漢文官們,差不多也是同樣論調——即使那些素來被士大夫輕視的女真“蠻夷”,在一個月內連破十四座城池,大漢朝堂上依然洋溢著對女真人戰力的貶低之辭,甚至以為救援軍隊趕到以後,便可將女真騎軍一舉擊潰。
    直到三萬女真鐵騎直撲長安,呼延輪台的弟弟呼延樓蘭闖進宮城,獰笑著來到大漢皇帝麵前,揮刀割下那項上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