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江南塞北 新桃舊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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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白山麓,女真王帳。
    盡管已經接近中原的新年,但鹿皮氈搭起的帳篷,在塞北夾雜著雪花的寒風中,依舊顯得清冷而淒涼,仿佛這毫不起眼的帳篷中,居住的並非是百萬女真人共主、那個在七年間秘密吞並無數部族的一代雄王。
    王帳之外,站著兩個老人和一個少年。
    兩個老人,是女真丞相完顏茂、右騎軍大將紇石烈龍城。
    一個少年,是「天機」副首領,近年來備受女真大可汗青睞的軍師,呼延樓蘭。
    盡管完顏茂和紇石烈龍城,都是隨著大可汗起家的一朝老臣,但麵對年僅十七八歲的呼延樓蘭,半點也沒有桀驁之色,反而親切地和青衣少年聊起了中原政局。
    因為他們知道,女真王帳開疆擴土的千秋大計,恐怕有一小半要著落在這個少年的身上;
    另外一大半,則要交給少年的親哥哥,那個潛伏大漢十餘載的「天機」大首領,那個即便是少年時代,便已讓女真老首領們心悅誠服的絕代謀主,呼延輪台。
    朔風夾雪,如果是那些懦弱的南人,未必能忍受此等天氣。
    但久居北境的二老一少,依舊神色自若地談笑風生,等候著大可汗的召見。
    不久,便有一個身披羊皮、渾身帶著羊膻味的雄武壯漢,從帳中摔簾而出,惡狠狠地瞪了完顏茂一眼,然後罵罵咧咧地踏著雪走遠了。
    完顏茂搖搖頭,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苦笑。
    呼延樓蘭投來一個詢問的目光。
    “是納謀魯部族的頭人。”完顏茂跟自己的學生解釋道,“大可汗一直想收編他們部族,這次隻怕是又談崩了。”
    呼延樓蘭哼了一聲,問:“他們有多少人?”
    完顏茂伸出兩個手指,在寒風中晃了晃。
    呼延樓蘭道:
    “給我三百人,我能殺掉他們一千人,然後把剩下一千人招降。”
    完顏茂和紇石烈龍城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神明賜給你馬刀,不是讓你用刀尖指向女真同族的。”紇石烈龍城捋須嘿嘿笑道,“咱們女真不是那些白癡南人,沒有自相殘殺的惡習……不用著急小夥子,你的刀,終究會在那邊派上用場……”
    金帳右騎軍大將說著,伸出手,遙遙一指。
    指向南方。
    河山壯闊。
    錦繡神州。
    意氣風發的青衣少年,暗中攥緊拳頭。
    完顏茂拍拍呼延樓蘭肩膀,和紇石烈樓蘭並排,帶著少年走入王帳。
    從外麵看,女真王帳並不起眼,不過是塞北漫天風雪中,一個灰暗而不起眼的鹿皮氈房;但真正揭簾走進其中,才能發現別有洞天。
    整座帳篷,幾乎完全采用了漢人宮殿的布局,屏風香爐排布兩側,龍鳳紋地毯鋪設中央;在帳篷的主位上,設置了一張烏木臥榻,一條純金鑄造的五爪神龍盤踞臥榻靠背之上,龍首從扶手上伸出,將淩厲眼神對準王帳門口。
    斜倚在臥榻上的,是一個枯瘦的老人。
    老人似乎已有七八十歲的高齡,但卻絲毫不顯衰老疲態,反而如千年銀杏樹般老而彌堅。這位女真大可汗,聲名不顯於中原,卻在塞外如雷貫耳的完顏恪,正左手端著一碗紅糖燕窩,右手持羹匙,緩緩將熱湯送入口中。
    女真丞相完顏茂、右騎軍大將紇石烈龍城、天機副首領呼延樓蘭,向大可汗單膝下跪行禮。
    大可汗完顏恪放下瓷碗,隨意地擺了擺手。
    於是三人站起身來。
    大可汗沒有看完顏茂和紇石烈龍城,而是轉向青衣少年呼延樓蘭,詢問了一下天機事宜和中原的情況,然後又溫言勸慰鼓勵了幾句。
    “他們漢人快要過年了,咱們女真沒這個講究。”完顏恪緩緩道,頗有些吃力地在臥榻上挪了挪身子,“但你們天機不容易……留在北邊的,和派到南邊的,都不容易。天機裏漢人不少,你帶幾頭羊回去給他們,就說是我讓弟兄們……嗯……過個好‘年’。”
    呼延樓蘭連忙道謝,完顏恪卻突然諷刺一笑:
    “嘿,說不定等打到南方,咱們女真,也就開始過漢人的新年了……”
    完顏茂和紇石烈龍城對視一眼。
    老可汗又和呼延樓蘭聊了幾句,便甩甩手,示意少年無事便可退下。
    呼延樓蘭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倒退走出帳門。
    完顏茂和紇石烈龍城這才顯得輕鬆了些。完顏茂衝大可汗、也是自己的長兄露出微笑,紇石烈龍城則大喇喇地上前兩步,想要端起可汗吃剩的燕窩嚐嚐味道。
    誰知,可汗完顏恪,卻露出罕見的陰鬱表情。
    紇石烈龍城端著瓷碗愣了愣,問:“大可汗,咋了?”
    完顏恪深深看他一眼,輕聲道:
    “剛收到消息,呼延樓蘭,死了。”
    哢嚓一聲。
    瓷碗破碎於地,妖豔的紅糖燕窩恣肆流淌。
    恰似血流。
    ……
    紫金山腳,佳麗金陵。
    一座並不起眼的小院,也在如石頭城中千門萬戶一般準備著新年。
    紅燈籠、紅桃符,都是小院主人在金陵集市上撿著便宜買的,換作是大戶人家,恐怕根本不敢將這等劣質裝飾品掛在門外;但小院的主人卻像是渾不在意鄰居風評一般,將節儉寒酸的作風發揮到了極致。
    因此街坊鄰裏都傳言,這個久無人居的院子裏,新住進了個窮困潦倒的落魄書生。
    但好事鄰居們唯獨不解的是,那院子門前懸掛、大概是房主親筆書寫的春聯,為何會透著一股金戈鐵馬的崢嶸氣象?那春聯上令人讀之心驚的“春酒杯濃琥珀薄,冰漿碗碧瑪瑙寒”十四字,幾乎沒有半點新春喜意,卻又何嚐像是一介酸腐文人能寫出的?
    如此種種不解,最終都湮沒在歡欣鼓舞的新年氣息中,被人們拋諸腦後。
    唯有那座不起眼的小院子,繼續存在於紫金山下,金陵郊外,迎來嶄新的太平十四年。
    年三十的下午,徐廣陵在老馬夫王知恩含混不清的指揮下,將福字貼到了廊屋的門上。
    字是好字,鐵畫銀鉤。
    紙是好紙,朱文金絲。
    可惜貼得歪歪扭扭,兩頁門扇上的兩個福字也不大對稱,還有些漿糊沒擦幹淨。
    徐廣陵豎起大拇指,厚顏無恥地誇了句:
    “漂亮!”
    老馬夫王知恩咧嘴露出七零八落的牙齒,深有同感。
    徐廣陵叉腰看著門上的福字,道:
    “老王啊,在那長安城,過年貼福字可有講究!官員按照品階排好次序,隻要官低一等,福字就不能貼得比那些品秩更高者的更靠上,否則便是僭越!於是每次過年,都會有各大府上的仆役,在長安城裏竄來竄去,幫主人偵察其他戶貼福字的高度;後來有個不要臉的,直接把福字貼到了門腳上……”
    老馬夫受不了少爺的嘮叨,悄無聲息地跑掉了。
    少爺徐廣陵喃喃自語了幾句,自覺無趣,便推開門直奔書桌。
    桌上一如既往,空蕩蕩的,隻有一塊硯台、一隻筆架,和一塊黑木靈牌。
    不過今天,桌上還放著一頁信箋,是遠在福州、官運亨通的倉曹參軍裴元吉趕在新年之際寄過來的。
    徐廣陵伸手展開信箋。
    開頭是一通慣例般的拜年客套話,頗有裴元吉既虛偽又真誠的風格;此後,裴元吉講了講為官的感想,並且提出在福州遇到的一些問題,想要詢問徐廣陵的意見。
    信箋的最後,裴元吉則附上了來自裴家某位刑部長輩的消息:自從三個月前呼延輪台死後,中原各地的官府,就開始莫名其妙地抓到一些行蹤詭秘的人物。
    一頭霧水的大漢官府,隻知道這些一被抓捕就悍然服毒自盡的奇怪死士,似乎效力於一個名叫「天機」的組織,除此以外便再無別的線索。
    裴元吉告訴徐廣陵,最近被抓獲的一個「天機」成員,同樣一看見捕快就服毒自殺,沒能留下任何審訊的機會;但刑部人員卻從死者的衣服中,搜到了一張神秘信紙。
    紙上隻有三個字:
    殺徐狼。
    徐廣陵放下信箋,搖頭苦笑。
    前世和呼延輪台鏖戰多年,他自然知道這些天機諜子的暗語究竟何意:例如,金陵徐家的重要人物,在天機內部通訊中,便以各色動物代指。
    獅是徐伯獅,虎是徐仲虎,龍是徐叔龍,象是徐季象。
    鹿是徐道勳。
    狼是徐廣陵。